辛芷姑已是筋疲力竭,伤口也还未得暇包裹,骤然碰上了聂隐娘,一惊之下,再也支持不住,连握缰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跌倒地上,睁大了眼,叹口气道:“好,你要来报仇那就来吧!我死在你的手上,总胜于让青冥子凌辱。”

  聂隐娘连忙下马,把辛芷姑扶了起来。辛芷姑喘气叫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聂隐娘道:“晚辈虽不敢以侠义自居,也知患难相扶乃是理所当然之事,岂能乘人之危!”将辛芷姑扶了起来,便替她料理伤口。

  辛芷姑所受的内伤不说,外伤也有七八处之多,最严重的是背脊小腹两处伤口,鲜血还在汩汩流出。辛芷姑说道:“你给我敷上金创药,便自己走吧。这里也还不是安全之地,别因我而连累了你。”聂隐娘道:“怎样应付敌人,这个等下再慢慢商量。老前辈,你身上可有金创药么?”辛芷姑怔了一怔道:“你没有金创药?”金创药本来是武林人士常备药品之一,但此次因为变起仓卒,辛芷姑还来不及携带药囊,便给灵鹫派那帮人围攻了。聂隐娘吃了一惊,说道:“这可槽了,我的金创药早,早已……”辛芷姑蓦然省起,说道:“你的金创药早已给朝英搜去了?”聂隐娘本来不想说起此事刺激她的,但辛芷姑已先自说了出来,聂隐娘只好点了点头,道:“这也怪不得令徒,我既然变成了她的俘虏,她当然要搜我身上的东西。”辛芷姑叹了口气,说道:“想不到我最疼爱的徒弟,当我危难之际,竟然不来援救,反而是你对我这样关心体贴。我、我真是后悔……”聂隐娘束手无策,也不知如何安慰她才好。辛芷姑道:“你懂得封穴止血么?这个很容易学的,我来教你。你把真力凝聚指尖,先点我的神庭穴,再点我的灵藏穴。一点了穴道,便立即给我推血过宫。推血过宫的手法你可懂得?”聂隐娘道:“这个倒还懂得。”原来 “封穴止血”的方法虽然简单,但却要识得医理,才知道哪一处受伤就该点哪一处相应的穴道。

  封穴止血之法易学,可是她激战半天,气力已衰,好不容易将真力凝聚指尖,给辛芷姑封穴止血之后,亦已疲累不堪。辛芷姑道:“你将我这匹马带去,赶快逃跑。不可再顾我了。”她要聂隐娘将她那匹马带去,那是便于聂隐娘可以中途换马,两匹马都是神驹,脱险就更有把握了。

  聂隐娘将辛芷姑抱上马背,道:“咱们同走!”辛芷姑道:“不,我已不能再长途驰骋了。”聂隐娘道:“我知道。前面有一座破庙,我和你到那里去养伤。”不由分说,把辛芷姑带上山头,将她抱入那座破庙。

  这是山上猎户供奉的药王庙,连年战乱,山上的猎户被拉去当兵,或逃到更远的深山里去,这药王庙也就断了香火,无人修理,破烂不堪。聂隐娘采了一束茅草,扫除蛛网,弄干净了一块地方,将辛芷姑安顿下来,又再出去找寻食物,她怕辛芷姑受到侵害,不敢走远,幸好这时是百鸟归巢的黄昏时分,聂隐娘没有力气猎取野兽,暗器的功夫还是在的,她用石头打落了两只鸟儿,又采摘了几个不知名的野果,野果气味芳香,料想可以食用。

  辛芷姑正在盘膝用功,头上一层淡淡的白气,见聂隐娘回来,双眼倏张,叹口气道:“聂姑娘,我是不中用了。你还是趁早自己走吧。”原来她试行吐纳,察觉自己内伤甚重,已非本身的功力所能治疗,最多可以苟延残喘而已。

  聂隐娘道:“我给你采了几个果子,你看还可以吃吧?”辛芷姑一看,又惊又喜,原来这是一种可作药用的野果,功能化瘀生肌,正合她用。辛芷姑吃了几个果子,精神振作许多,又再盘膝运功,但过了一会,却又张开眼睛,叹口气道:“还是不中用。我受伤太重,真气只能一点一滴的凝聚,最少都要七八天的功夫,才能行动如常。青冥子他是知道我已受伤,一定会来搜山。你岂可身冒奇险,在这破庙里陪我七八天?聂姑娘,你趁早走吧,我只求你一件事情,求你带个讯给空空儿,告诉他我的仇人是谁,要他把灵鹫派的这班妖孽,给我杀他一个不留!”她想起了空空儿,口中虽是说得狠毒,心里却一片辛酸,忍不住潸然泪下。

  聂隐娘听说她没有生命危险,倒是替她欢喜,说道:“老前辈安心静养,敌人固然会来搜山,但我的师弟也会来找我的。待你的身体好了一些,我的师弟来了,我们再一道走吧。”

  辛芷姑叹道:“我一生只知逞强杀人,今日方知侠义的可贵!聂姑娘,你不但是我的恩人,还是我的良师益友。”聂隐娘道:“老前辈这话折杀我了。我只不过做我份所应为之事罢了,怎谈得到侠义二字?”辛芷姑道:“你那师弟为人很好,比牟世杰强得多了。嗯,你比我的徒弟,也要胜过百倍。”

  正在说话之间,忽听得有脚步声走来,辛芷姑吃了一惊,赶忙悄声说道:“只怕是青冥子来了,你赶快躲起来吧。”

  那人来得快极,聂隐娘刚相张望,只听得“轰隆”一声,那人已踢开庙门,走了进来,喝道:“谁在这儿?”声音十分刺耳。聂隐娘大吃一惊,定睛看时,只见一个腮尖脑削的汉子,活像一头猩猩,站在她面前,不是别人,正是精精儿。

  精精儿比青冥子更难对付,聂隐娘正自吃惊,只听得辛芷姑已在喝道:“好呀,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猢狲!你还欠我一记耳光,来得正好,快上前来领我巴掌!”

  精精儿骤然见着了辛芷姑,这一惊比聂隐娘更甚百倍!他是被辛芷姑打怕了的,生怕走慢一步,就要给她追上,哪里还敢停留?精精儿轻功卓越,转眼间已逃得无踪无影。

  聂隐娘拍手大笑,说道:“姑姑,你把精精儿吓破了胆了!”辛芷姑面色惨白,忽然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聂隐娘连忙过去将辛芷姑扶住,担忧问道:“姑姑你怎么啦?”辛芷姑喘了一口气,道:“这只能骗得一时,精精儿是个大行家,他吃惊过后,定会识破!趁他还未回来,你赶快跑吧!”

  聂隐娘却怎肯将业已身受重伤的辛芷姑抛下不理。

  辛芷姑看得很准,精精儿跑了一程,惊魂稍定,果然便起了疑心,“辛芷姑满身血污,虽然也可能是她杀了别人沾上了血污,但她自己若没有受伤,为何不见她出来追我?还有,她说话的声音似也显得有点中气不足!哈,倘若她真是受了伤,这可真是我绝好报仇机会了。”正是:

  惊险重重犹未了,狠心辣手欲乘危。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救命药成催命药

  无情剑遇有情人

 

 

 

  辛芷姑正在劝聂隐娘逃跑,忽听得“啪哒”一声,一颗石子落在地上。原来精精儿已折回来,但心里还有几分怯惧,故而先抛一颗石子进来试试。

  辛芷姑打了一个哈哈,说道:“小猴儿,你不用鬼鬼祟祟的试探了,进来坐吧。你师兄正在这里等着你呢,他给我取水,马上就会回来的了!”精精儿大吃一惊,连忙跳上一棵树上躲藏起来,先看一看动静。

  辛芷姑将聂隐娘一推,急声说道:“抢马!”聂隐娘道:“好,咱们一同逃跑。”她心想辛芷姑虽然受伤不能骑马,但支持一会,总还可以,即使病势加重,也还胜于落在精精儿手中。

  哪知辛芷姑情急用力,这一推没有推动聂隐娘,自己却跌倒了。聂隐娘正要将她抱起,精精儿已是哈哈大笑,再次进入庙门。

  这一来精精儿非但知道辛芷姑确是受了重伤,而且知道她说的全是谎话,试想空空儿若是果然和她同在一起,她还焉用逃跑?

  精精儿便如捉着了老鼠的猫儿一般,得意之极,哈哈笑道:“你是我的准师嫂,我见不着师兄,见了你也是一样。好吧,看在我师兄份上,我也不想将你难为,但欠债还钱,却是天公地道,我也不要你的利息,一记耳光便还一记耳光好了。”拳捋袖,装模作样,一步一步地走上前来,有意在打辛芷姑耳光之前,将她欺侮个够。

  聂隐娘再也按捺不住,唰的拔剑出鞘,一招“玉女投梭”,猛的就向精精儿刺出,精精儿冷笑道:“你不是聂锋的女儿吗?很好,你爹爹带兵来打牟世杰,料想牟世杰也不会再要你了,我正好拿你去作礼物。你在一旁先躺一躺吧。”

  精精儿衣袖一拂,引开聂隐娘的剑锋,骈指欹身,便来点她穴道。他早已得到牟世杰将与史朝英成婚的消息,但他也知道聂隐娘是牟世杰的旧日情人,只怕牟世杰还未能忘情,故而他也还不敢当真伤害了聂隐娘,只想点中她的麻穴,叫她躺下,待对付了辛芷姑之后,再把她带走。

  哪知聂隐娘这些天来,与方辟符朝夕相处,剑法上已大有进步,再加以又是情急拼命,锐不可当,剑锋一歪,唰的立即又圈了回来,精精儿太过轻敌,没有点中她的穴道,反而几乎给她削断了手指。

  精精儿缩手不迭,大怒骂道:“不知死活的臭丫头,你有多大本领,敢来与我作对?惹恼了我,我在你的脸上抓上一把,叫你一世嫁不了人!”辛芷姑冷冷说道:“好威风呀,欺侮人家一个小姑娘!”精精儿一晃身便朝辛芷姑奔去,冷笑道:“好,你这么说,我就先打你耳光,再收拾这小丫头。你是早已成名的人物,总不能说我欺侮你了吧!”

  聂隐娘却沉着了气,毫不动怒,她深知精精儿武功远胜于她,手段又极狠辣,早已拼着豁了性命,因而既不动怒,也不惊慌,只求尽其所能,无负一个“侠”字。

  精精儿轻功比聂隐娘高明百倍,若是在较宽阔的处所,聂隐娘决计拦他不住,但在这破庙之内,能有多大地方,精精儿想从聂隐娘身边绕过,却给聂隐娘展开 “飞花逐蝶”的剑法阻住了。这套剑法是她师父妙慧神尼毕生心血之所聚,轻灵翔动,以巧见长,最适合女子使用。精精儿刚才根本没有把聂隐娘放在心上,也不屑拔剑与她对敌,这时只凭着一双肉掌,急切之间,哪里闯得过去。

  但这时精精儿也已加了几分小心,聂隐娘再想刺中他,那也是难于登天了。聂隐娘一口气刺出六六三十六剑,迅若疾风,连他的衣角也未触着。精精儿待她连刺三十六剑告了一个段落,正要变换另一套新招的时候,蓦地一声冷笑,把精金短剑拔了出来,喝道:“你再不知进退,可休怪我手下无情!”短剑划了半道弧形,剑锋指向聂隐娘胸前穴道,剑身横削聂隐娘兵刃,剑柄一旋,又撞向聂隐娘肋胁,一招三用,登时把聂隐娘杀得手忙脚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