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幕并不陌生,他从前也见过苏燕从外归家,箩筐里放着一大把花。有时候是不知名的野花,有时候是山杏,也有时候是辛夷花。她家里潮湿昏暗,连一个像样的瓷瓶的都找不到,也不知从来翻出来一个粗劣的土罐子,也不修剪整理,便将花枝一股脑全插进去。

  不知名的山间野花,老旧还带着豁口的土罐子,以及一身灰扑扑旧衣裳的苏燕。

  想起这些,徐墨怀蹙起眉,准备看着她再次将一大捧花硬塞进瓷瓶里。

  然后却没想到苏燕先拿起剪子,有模有样地修剪花枝,她左看看右看看,似乎怎么都觉得不对。

  徐墨怀看得有些烦了,走过去一把抓起桌上的花枝,全部塞进了瓷瓶。“还不快走,磨蹭什么。”

  苏燕被拉了一把,又折返回去带上了一个小香袋挂在腰间,说道:“这是我自己做的香袋,里面装了桂花,可香了。”

  她语气有几分小心翼翼,徐墨怀点了头,没说什么,拉着她往外走。

  长安鲜少有不宵禁的时候,除却上元节和乞巧节以外,便只有中秋了,这三日因为有灯会和祭拜月神的传统,自太祖皇帝便颁下不宵禁的诏令,也是因此,这两日私奔出逃的男女格外多,衙门堵满了报官的人家,因此长安城的巡防也更紧密。

  徐墨怀带着苏燕出去,免不了周围要跟着些暗中保护的侍卫,包括薛奉都穿着常服,寸步不离地守着,一只手随时随刻都搁在刀柄处。

  苏燕一直很畏惧薛奉,连多看他几眼都不敢。

  一直到如今她都记得薛奉砍向周胥时的冷漠干脆,就如同在切瓜切菜一般眼睛都不眨一下。

  长安的灯会要临近河边最好看,连河水中都是漂浮着的花灯,上面写着祈福的小字,街上则挂满了写着谜语的灯笼。

  苏燕连字都认不全,更不指望看懂什么字谜,却依旧看得目不暇接,脖子都仰酸了。

  徐墨怀自出府以后,拉着她的手便没有松开过。沿街都是提着篮子卖桂花的,有人买了簪在鬓间,也有人别在衣襟和裙带处,满街都是桂花的香气。

  苏燕面上是笑容,心脏却因为不安而跳得很快。

  徐墨怀一路上也不知想着什么,等走到一处卖糖画的摊贩面前,他突然问:“你要吗?”

  苏燕没见过糖画是什么样的,被他这么一问,立刻好奇地跑过去看。随着小贩的手随意比划了几下,糖浆便绘出了一个活灵活现的兔子。苏燕张大嘴,震惊道:“你也太厉害了吧!”

  她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比一旁围观的小孩还不如,徐墨怀看不过去将她拽回身边,对薛奉吩咐道:“去买一个回来。”

  她悻悻地被他拉走,过了一会儿薛奉便拿着一个糖画递给她。

  苏燕咬了一口甜滋滋的,边走边悠闲地吃着,焦黄的糖浆沾在了嘴角和下巴。徐墨怀仅看了一眼,立刻眉毛皱成了山峰,掏出一块帕子丢给她,又将她已经啃完一半的糖画夺过来扔了。

  “不像话,不许吃了。”

  苏燕手中突然一空,先是茫然无措地看了他一眼,而后神情便迅速地低落了下去,闷声把嘴角的糖浆擦干净,连赏灯的心思都没了。

  徐墨怀欲言又止地看向薛奉,还是没说话,牵着苏燕去了一家酒楼。

  这家酒楼临湖建成,夜里能看到漂浮在湖面的游船与花灯,酒菜也都是长安城数一数二的好,然而价格也高昂到让平常百姓望而却步。仅仅是一道菜需要花费的银钱,便足以让一户普通人家一年衣食无忧,能在这里吃上一顿饭的人非富即贵。

  徐墨怀一进去,立刻有人迎上前,他轻车熟路地走到一个雅间,侍卫们也都守在了雅间的门口,没有再跟着进去。

  推开窗,湖风也吹了进来,苏燕朝黑乎乎的湖面望了一眼,心中的不安又深了几分。她收回目光,扭过头才发现,徐墨怀一直在看着她。

  他面无表情地说道:“这便是天下最好的酒楼。”

  她怔愣片刻才想起来,徐墨怀很久以前答应过,要带她赏花灯,看繁华的长安,带她去天底下最大的酒楼。

  徐墨怀盯着苏燕,试图在她脸上找到喜悦与感激。

  然而没有,一丝也没有。

第27章

  徐墨怀见识过形形色色的女人,她们中比苏燕貌美的大有人在,也比她更加识趣,当然其中也不乏有一部分令人望而生厌。

  他唯独没见过苏燕这样的人,孤苦无依到了一种凄惨的境地,唯独她自己好像不觉得自己惨,每日都笑容满面的,即便有什么烦心事,也是转头就忘掉。偶尔她也会十分市侩,为了一尺布与人争论不休,恨不得要扭打起来。时常在家中一边数着铜板,一边用乡话骂骂咧咧。

  她在他伤重不醒的时候,坐在他床榻边嘀嘀咕咕抱怨家中粮食不够吃,还说等他醒了一定要记得报答她的恩情。他虽闭着眼,却十分清醒,将她的话全都听了进去。

  徐墨怀伪装出了一个善解人意的翩翩公子模样,对付苏燕这样单纯无知的农女,几乎不用费什么功夫,便叫她死心塌地地对他好。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从未对苏燕放下过戒心。世上没有人是一成不变的,即便是血脉至亲,在面临抉择的时候也能毫不犹豫的背叛。

  徐墨怀一路走到今天的位置,手上沾了不知多少人的血,他被人背叛,也背叛别人。他们有人出身高风峻节的名门,也有人与他相互扶持生死患难。

  他从未在意过苏燕这样粗鄙不堪,捡到一个铜板就能开心三日的人。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他瞧不上的人,在最危难之际也没有选择将他抛下,拖着重伤也要回去找他。

  他不认为自己会爱上苏燕,长安城的贵女入不得他眼,苏燕更没有资格。

  他只是觉得苏燕必须留在他身边,既然说过永远不离开他,就该说到做到,永远不反悔,永远不食言。即便有一日他不要她了,苏燕也该求着留下。

  为此,他愿意偶尔给她想要的,看灯会去酒楼,日后也可以带她去赏洛阳牡丹。

  徐墨怀以为,他做这些,苏燕应该会感到高兴。

  ——

  苏燕低垂着眼,手指无措地绞着香包的丝线,一瞬间心底的苦涩与委屈又开始翻涌,她觉得自己就和养在青環苑的珍禽异兽没什么两样。主人高兴了偶尔来看两眼赏一顿好肉,主人不高兴了便动辄打骂。

  野兽可以记吃不记打,可她是活生生的人,她分得清好坏,更知道在徐墨怀眼中,对她不是轻蔑便是嘲弄,从未有发自真心地喜爱过她。

  苏燕将手中香包攥紧,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道:“我居然真的能到这种地方来……”

  徐墨怀冷凝的目光终于缓和了些。

  过了片刻,酒楼中的菜也上端了进来,满满一大桌佳肴,看一眼便令人口舌生津。

  或许是方才的气氛沉默到令苏燕心慌,她想起有人说皇帝用膳,都要有人先试过毒,便问:“我们在这里吃的菜要是被人下毒怎么办?”

  徐墨怀瞥了她一眼,说道:“端进来之前已经命人试过了,放心吃便是。”

  她也只是一问,没想到徐墨怀出门,还当真带了试毒的人,不由地有些心虚。

  “还想吃什么?”

  她摇摇头,说道:“都这么多菜了,一个菜吃一口也该饱了。”

  徐墨怀不动筷子,仅慢慢给自己斟酒,看着苏燕吃,紧盯在她身上的目光就像是一道刺,根本无法被忽视。

  苏燕的头压得越来越低,都要埋到碗里去了,徐墨怀突然起身,她手上筷子都吓掉了一根,紧接着就见他走出去,似乎是要与侍从交代什么。苏燕来不及多想,迅速扯开香包,将里面的药粉倒入了酒壶,连摇匀都没敢做,生怕被徐墨怀看出酒壶被动过。

  做完这一切,她手心已经满是冷汗,去捡筷子的时候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苏燕知道一旦事情败露,徐墨怀会折磨死她,可今日是最好的时机,也许从今往后她再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等徐墨怀回来以后,苏燕还在往嘴里塞东西,甚至不敢抬眼看他。

  “吃那么急做什么?”徐墨怀皱了皱眉,将茶水推到她手边。

  苏燕捧着杯子喝茶,猛地呛到了,弯着腰一阵咳嗽。徐墨怀罕见地耐心,不仅没有笑话她,还给她递了帕子,手掌在她背后顺气。

  苏燕缓过劲儿,仍旧心虚地不敢说话,重新捧过杯子,这次只小口地啜饮。她偷偷瞥了下酒壶,可徐墨怀却没有再斟酒的意思。

  因为今日中秋,室内也摆了桂花枝,香甜的桂花气味弥漫整个屋子。

  徐墨怀扭头看着窗外波光粼粼的湖面,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忽然对苏燕说道:“过来。”

  她走过去后,徐墨怀微微仰起头,嗓音微凉:“知道该怎么伺候朕吗?”

  苏燕心中一紧,僵站着没动,徐墨怀温和地笑了笑,话里的意思却和表情截然相反。“若是还学不会,就丢到湖里喂鱼。”

  她在心中暗骂了一番,扶着徐墨怀的肩吻下去。

  苏燕不会任何技巧,即便与徐墨怀亲吻,也都是他掌控,而她不情愿地承受。如今就连去主动去吻他,也是充满着敷衍与僵硬。滑腻的舌尖像一尾小鱼横冲直撞,除此以外便是辗转着啃咬,徐墨怀都要被她的动作逗笑了,终于忍无可忍地将她推开。

  紧接着就在苏燕的注视下,他倒了杯酒兀自饮下。

  苏燕浑身紧绷,生怕被他察觉出异样,又觉得此刻想喜极而泣,然而下一刻就被抵在墙壁上,唇瓣再度被封住。

  这次的吻比往日不同,徐墨怀极有耐心地研磨挑弄,似乎真的想要教会她一般。

  苏燕尝到他口中的酒气,不敢做任何吞咽,生怕祸害到自己。

  徐墨怀的吻辗转下移,一只手扣住她,另一只手在她的杏色罗衫下撑起一个轮廓,时而轻时而重地触碰着。

  苏燕能感受到他微凉的手指,被揉捏过的地方隐隐发疼,她忍不住靠在墙上轻微地颤栗,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这次的折磨不知持续多久,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被继续欺负的时候,肩上忽然一沉,压得她险些倒在地上。

  苏燕立刻扶住了徐墨怀,让他没有发出什么响动引起侍卫们的注意,而后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倒在了地面。

  苏燕的心脏跳得飞快,她不知道是因为喜悦还是因为害怕,或许都有一部分。她甚至还戳了戳徐墨怀,确认他不会被吵醒,他果然没有任何反应。

  苏燕的药粉是偷偷从青環苑的兽园里拿的,青環苑的野兽时常争斗或染病,偶尔还有逃出来伤人的,为此会有小厮在它们的食物中塞进许多迷药,引诱着它们吃下,让它们昏睡不醒才将其制服。这些迷药十分粗劣,在府中并不难寻到,苏燕趁人塞迷药的时候顺手抓了一把,她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用上。

  连猛兽都能药倒,对人想必也会起作用,只是不知道徐墨怀什么时候醒了。

  眼看着高傲自负的徐墨怀今日在她手下吃亏,苏燕几乎想大笑几声,同时又感到悲哀和愤怒,便狠狠地踹了他两脚。

  徐墨怀依旧没有醒过来,苏燕彻底放下心,扒着窗朝湖面看去。

  她没有想到徐墨怀会带这么多侍卫出来,谁知他又寻了个临湖的雅间。苏燕不指望徐墨怀的侍卫会放她出去,此处离湖面不算太远,扒着墙小心些跳下去,应当不会发出太大的响动。

  正当苏燕准备翻窗子的时候,门突然被敲了两下。

  方才徐墨怀派去买糖画的人已经回来了,薛奉见他捏着六七串糖画,便敲了敲房门,想询问徐墨怀的意思。

  半晌后他仍旧没有听到徐墨怀的应答,却隐约能听见女子的抗拒的轻吟。

  薛奉默默收回想继续敲门的手,让人端着糖画在一边守着。

  他心中有些意外,又觉得不算坏事,至少说明了徐墨怀不再排斥这些,也许他的心结终于放下了。

  ——

  马家村涨过几次水,苏燕家在河边,小时候险些被冲走,阿娘便教会了她凫水。

  在被冰冷的湖水吞没的那一刻,苏燕冷得倒吸一口气,可她却觉得无比兴奋。

  尽管体温在不断流失,苏燕仍卖力地朝着岸边不显眼的位置游过去。等她全身湿透地站上岸后,四肢都快酸软了,牙齿也在打颤。

  她抹了把脸上的水,几乎有一种要流泪的冲动。

  街上的巡防多了很多,苏燕不熟悉长安的路,为此不得不寻了个借口,将头上珠花拔下一支给了过路的妇人,谎称自己是从家逃出来找情郎见面,请她帮忙带个路。

  妇人拿了价值不菲的珠花,立刻就欢喜地答应了,边走还边安慰她,说道:“娘子真是胆子大,这是踩进湖里了不成,弄得一身湿,小心回去惹了风寒……”

  苏燕胡编了几乎糊弄过去,等到了地方便交代着说:“此时还请不要说出去。”

  妇人摆摆手:“小娘子要名节的,我可不敢乱说。”

  她放下心来,在昏暗巷中敲了敲院门,很快门就开了。

  月光下露出一个形销骨立的男人,他面色苍白,神情中带着惊惶,看到是苏燕以后,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苏燕想说的话被堵在嗓子眼,她眼眶热得厉害,只是眨了下眼,泪水便止不住地滚落。

  “周胥,我对不住你,你还愿意跟我走吗?”

  周胥从前一只手端放身前,一副极儒雅的做派,如今两只手都垂在长长的袖子下,再也不敢让人看见。

  即便他一个字不说,苏燕都能感受到他的绝望。

  可片刻后,他还是缓缓地点了头,几个字如同用尽了所有力气。

  “我跟你走。”

  ——

  苏燕无法勘合公验,出不了长安的城门。她将发髻上的金钗珠花取下一部分,交给了今夜出城的胡商。胡商与同伴时常来长安交易,以为她是与情郎私奔的小娘子,便爽快地将他们二人藏进了装着绸缎的货箱中。

  城门口的看护也见惯了胡商,没有多问便放了行,一直走出五里地,苏燕才敢从中钻出来。

  她看了眼头顶的月亮,又朝着长安的方向看过去,紧吊着的一颗心忽然就落了地。

  这是她曾经做梦都想来的地方,此后只会成为一个远去的噩梦。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苏燕从摇摇晃晃的箱子上苏醒。

  一般商队为了在不被截货,都会雇佣许多身强力壮的人来护送,赶路的百姓们便热衷于跟着商队,以免遇到山匪无力自保,商队的人也都不介意这些随行的人。苏燕昨夜就是在靠在他们的货箱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才发现一边的周胥早早便醒了过来,正望着远处发呆。

  苏燕这才听到了些极小声的议论,很快就察觉到有人偷偷打量他们。

  “燕娘,你听见了吗?”周胥依旧望着远处,眼中一片漠然。“那些人在说,你一个富贵人家出身的娘子,为何要自讨苦吃,与我这断了双手的人私奔。”

第28章

  苏燕答应这场婚事的时候,是真的以为周胥真心喜欢她,想要跟她好好过日子。即便她曾满心都是徐墨怀,也还是在周胥的关照下对他生出了情意。因此在得知他目的不纯后,也并非半点难过都没有。只是当时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她没有那么多心思为此伤怀。只是偶尔深夜想起这些,也会难免情绪低落。

  纵使她知道周胥不好,也无法不对他断手之事心生愧疚。

  若不是她自作多情给徐墨怀写信,执意去长安确认他是否平安,就不会让周胥和她遭遇这种灾祸。

  周胥说完话以后,苏燕低垂着头,指甲陷入掌心,似乎这疼痛能让她好受一点。

  “是我牵连你,若是往后你愿意,我便一直照料你。”

  周胥发出一声极轻的笑,然而比起笑又更像是一声叹息,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苏燕以为他依旧在怨恨她,便又小声地安慰了几句。

  周胥一言不发地听着,终于在她说到日后还很长的时候,他点了点头。

  经过一整夜,苏燕身上的湿衣物已经只剩下潮气了,早晨太阳才未出来,仍觉得有些冷。发髻上的金钗步摇都被她取下包好,一支便能卖出几十两,足够他们衣食无忧好几年了。

  商队的人知道苏燕交了钱财,也不吝于让他们坐在货箱边省个脚力。

  一直到晌午时分,苏燕已经离长安很远了。

  她心中的忐忑不安逐渐散去,留下的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无论这是怎样的一场梦,这个梦都要离她远去了。

  等两人有些饿了,苏燕去和胡商换了干饼和水,喂给周胥吃过后自己才吃。

  在她后方的胡商调侃了周胥两句,周胥面无表情,苏燕却气得要发火,就听有人喊了一声:“什么声音?”

  这一声无疑是引发了众人的恐慌,纷纷惊慌地朝着四周看去,而后苏燕也听到了。

  一声一声逐渐逼近,犹如快速的鼓点,随着声响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清晰,有人猛然惊醒一般大喊:“是山匪!是山匪!”

  这一喊犹如泼进来了热油锅中的水,使得人群轰得一下炸开了,携着亲友开始狂奔着要逃走。

  这支不过是普通的商队,虽有些人手,却也无法不害怕杀人不眨眼的山匪。那些山匪烧杀淫掠无恶不作,人肝当做下酒菜,令所有赶路人闻风丧胆。

  苏燕眼见着山匪逼近了,一颗心都被吊到了嗓子眼儿,见拉货的车马走得太慢,立刻跳下去对着周胥说:“不能等了,我们走。”

  苏燕从来没见过山匪,几次上路都运气好,只听人说过他们的残暴可怖,向来是当个故事听一听便过了,没想到偏生叫她撞上了一次。

  人腿哪里跑得过马腿,山匪来抢人抢货,直接在马上持刀砍杀,女子被掳走,男子直接捅死。四处是惨叫与哭喊,没一会儿便满地狼藉,不知是谁的肠肚流了一地。

  胡商为了保住货物还在与他们厮杀,有人为了活命就去争抢他们落下的马。苏燕瞧见了一只落单的马,立刻拉着周胥跑上前,慌忙道:“周胥,你快,快上去,我推着你先坐上去。”

  她不会骑马,周胥应当也不会,可现在他们都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费劲了力气将周胥往上推,好不容易让他坐上去一半,后方突然伸出一只手,将周胥一把扯了下来,他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哼,苏燕愤怒地望过去,那人眉目英朗却眼含戾气,威胁地冲她一笑,拿着柄染血的刀指着她的喉咙。

  苏燕把就要出口的辱骂咽了回去,眼睁睁地看着男人上马。

  山匪一边杀人一边搬货,有杀红了眼山匪的瞧见了苏燕二人,持着刀朝他们追过来。

  苏燕惊叫一声,拉着周胥狂奔,眼看着前方拉货的车上已经空了,立刻跳上去狠抽了马一下,将车上的货物通通踢下去。

  这方的响动引起了注意,很快就有更多人过来追赶,两个乘着马的山匪越逼越近,苏燕看到他们刀上还染着血光,几乎都要哭出来了,扶着周胥的肩膀说道:“我们不会有事,能跑出去的。”

  一匹马拉两个人,怎么都比一人一骑要慢,眼看着就要追上了,苏燕扭头正要安慰周胥一句,就见他目光发冷,直勾勾地盯着她,嘴巴一张一合说了句话。而后不等苏燕反应,她忽觉腰上一痛,下一刻便重重地摔落在地。

  这一摔疼得她喘不上气,她仰头望去的时候,周胥已经离得很远很远了。

  马蹄声近得让人绝望,像是要踩到她似的。

  苏燕的眼睛里进了飞扬的尘沙,一会儿就模糊了视线,彻底看不清周胥。

  ——

  长安城中,薛奉在酒楼外守了一整夜,直到次日天亮,仍不见房中人有什么响动。

  按照徐墨怀的习惯,只能等他醒了才能有人入内,否则必定惹他暴怒,任何人都无法例外。

  然而徐墨怀少眠,向来不等晨光熹微便醒了,如今天色大亮仍未出声,薛奉心中隐隐不安,实在忍不住,在门外喊了两声陛下。

  徐墨怀睡不安稳,一些轻微的异动便能让他惊醒,何况是这两声呼喊。

  然而良久后,薛奉依旧没有得到回应,和另一个侍卫对视一眼,脸色立刻就变了,神情紧绷地强行将门破开。直到走入内室,才发现了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徐墨怀。

  薛奉看了眼大开的窗子,立刻下令搜寻苏燕的下落,而后秘密将徐墨怀送回宫中,同时传了常沛入宫。

  常沛身为中书舍人兼帝师,平日里都要紧随徐墨怀左右,只是昨日中秋,常沛也在家中度过。如今不过一天,再进宫徐墨怀就成了这副模样,他气得怒骂薛奉等人:“这么多人跟着陛下,还能让他遭了毒手,你们是怎么办事的?”

  薛奉他们自知有错,都低着头受训。

  酒楼中的饭菜也被送去一一验过,很快查明问题出在了酒水中。

  太医忙前忙后,总算找到了病因,发觉不是中毒后紧绷的神经才松懈下去,向常沛说道:“陛下并非中毒,是被下了迷药,只是这迷药性烈,一时半会儿陛下是醒不过来了。”

  “现在想法子,立刻让陛下醒过来。”

  太医配了方子让人抓药,煎好了药给徐墨怀灌下去,直到晌午时分,才听见一声呻吟,而后就见徐墨怀扒着床沿,哇得一口吐出一大滩黑色药汁。

  他苍白着面色,眼下泛着青黑,眼中却爬满了红血丝,表情像是要杀人。

  徐墨怀虚弱地喘着气,仍感到头晕目眩,腹中也灼烧似的疼痛。他擦干净嘴角,闭了闭眼,心中有一团火熊熊烧着,已经要把他的理智烧成灰。

  “薛奉,你去把她抓回来。”他缓缓睁眼,语气仍虚弱沙哑,却半点不减其中怒火,他紧扣着床沿的手指,指节用力到发白,几乎要将床褥撕烂。“若她身边有个断手的男人,给朕当着她的面剁成肉酱。”

第29章

  苏燕摔得浑身都疼,半晌爬不起来,最后是被山匪粗暴丢上马背的,对方只将她当做战利品,不会有半点怜惜,马背上一通颠簸,她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好似都要碎了,脑子也疼得厉害,眼前一阵黑一阵白。

  这群山匪四处逃亡,为了躲避官兵的围剿,每隔一段时日便换个地方。匪过如梳,但凡他们经过,商队都会被洗劫一空,女子被掳走奸淫,男子被虐杀取乐,若碰到衣着华贵些的,便掳上山问清身份,向他们家中讨要赎金。

  苏燕被周胥狠心踢下马车,她对这个人的所有期望便化作了泡影。一个女子被山匪掳走,会遭遇什么,他不会想不到,但他还是那么做了,眼神中一丝歉疚也没有。

  大抵是男人狠心起来总是如此,她竟然真的以为周胥会有什么不同。

  山匪掳了一大堆人上山,男男女女挤在一起,神色惊惶又绝望。其中只有三个男人,却有十来个女子,其中还有两人是商队的胡姬。

  苏燕也与她们紧挨着,被缚住手脚无法行动,无助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而后不久,山匪又提着一个鼻青脸肿的男人过来,粗暴地将他往人堆里一丢,直接砸到了苏燕身上。

  苏燕被砸得痛呼一声,往一边侧过身去,而后就听男人说了一声:“是你啊。”

  苏燕皱着眉朝他看去,才发现他竟然就是那个将周胥从马上一把拉下去,抢了马自己跑掉的男人。

  他被揍得不轻,一张本还算英朗的脸此刻青紫一片,干涸的鼻血黏在人中,嘴角也破了皮,比他们还要狼狈许多。

  苏燕打量完,不禁冷笑一声。

  “笑什么?”他挨得很近,肩膀几乎都要靠在苏燕身上了。

  “自私自利。”苏燕丢下这么一句话,便撇过脸不想看他。

  男人半点不觉得惭愧,即便满脸都是伤,还是能狂妄地说:“我与他毫不相识,他死不死与我何干。况且一个残废,死了便死了,我活着却大有用处,你一个小姑娘懂什么?”

  苏燕方才听到那些被抓来的男人说话,料想眼前这人也是被抓来讨要赎金的,必定出身不凡,也难怪觉得旁人的命比他低贱了。她在这种人心中,也会被归于命贱的一类人,因此也没有与他争议的欲望。

  然而她的反感似乎激起了他的兴趣,使得他不断缠问。

  他压低声音,说道:“我名唤李骋,是河北道节度使之子,当今太尉便是我的祖父。”

  李骋以为自己说出身份后,会将苏燕吓一大跳,谁知她的反应很平淡,仿佛没听见一般。“我与你说话,你听不见吗?”

  苏燕听不懂他说的是多大的官,不耐烦道:“你是什么人与我何干,要我给你磕头下跪不成?”

  李骋来了兴致,正要再问,忽然有几个山匪走近,嘴里说着含糊不清的乡话,轻浮的目光一一扫过瑟缩的女子们,随后指了指其中几人,开始放荡地哈哈大笑。

  就像挑选菜品一般,挑完以后他们就去撕扯女子们的衣裳,拖着她们就走。苏燕听着耳边凄惨的哭喊,心脏好似被紧揪着往下坠。而后也有人将手伸向了她,粗糙的手往她衣襟里面探去,已经摸到了她滑腻的肌肤,苏燕同样也是要命地挣扎怒骂。李骋有意去帮她,被一脚给踹开了。然而不等那山匪扒下她的衣裳,就被同伴给阻止了。

  “你看她那身衣裳,说不准是哪个官家娘子,碰了就不值钱了。”

  被山匪掳上山的娘子,若是家中有钱有势,且还有良心,大可以交钱赎人,此后便不再追究。可无论什么人家,要是家中的娘子被糟践了,说不准就会将她狠心抛弃。从前也有山匪掳了一个朝中大官的爱女,将人掳走欺负完了,谎称她安然无恙,对方交了重金赎回女儿才知道,愤怒到追杀了那群山匪整整一年,每一个都死无全尸。

  有这样的前车之鉴,他们再馋女人也不得不考量着。

  方才想欺辱苏燕的山匪悻悻地瞥了她一眼,嘴里骂了两句难听话便走了。

  阻止他的那名山匪则在发着抖的苏燕身前蹲下,不怀好意地问:“你是谁家的娘子,只要你说清楚,我就不动你。”

  苏燕惊慌地看了眼李骋,他正饶有兴致地盯着她,似乎也在等着她的回答。苏燕答不上来,她没有任何身份,于是在脑海中努力回想,想给自己编出个出身。

  她没能立刻答上来,似乎就惹怒了山匪,他揪着她的衣襟,凶狠道:“不说是吧?还真当我们不敢碰你……”

  他说着就去扯苏燕的衣裳,她惊叫着乱扑腾,一旁的李骋终于发话了,说道:“行了,她是我的人。”

  山匪已经得知了李骋的身份,果真在他发话后停了手,狐疑地看向他。“你这毛头小子想诓我不成?”

  “诓你什么,她跟人私奔,我此番就是亲自来捉她回去,这才倒大霉撞上你们。虽说她待我薄情,也不是你们能随意欺辱的……”李骋面不改色,说得好像真的一般。

  那山匪冷笑一番,也没有管他话中真假,只说:“我管她是不是你的人,多赎一个人,多加五百两。”

  “五百两?”李骋听他这样不要脸,都忍不住想嘲讽了。“搬的时候不怕砸死自己?”

  “不牢你费心,只说着五百两是给还是不给。”

  李骋扭过头看了眼苏燕,她无措地看着他,目光中带着恳求。

  “给。”

  他喜欢看这种女人低头服软,无论是不是心甘情愿。

  ——

  这些山匪也不知祸害了哪家猎户,将人的房子占了不说,还将屋子里里外外翻了一遍。

  苏燕和李骋,以及其他几个看着稍有些身份的人被关在一处,门大开着,那些人抓着大块的肉啃食,吃得腮边都是肉屑和汤汁。

  传来的阵阵香气和大口进食的声音,已经让部分人饿得肚子发出响声,尴尬地低着头不敢发话。

  也有人缩在墙角小声哭泣,唯独李骋被打得最惨,却依旧神态自若。据说是因为他逃跑途中还杀了两个山匪,因此被抓住后就是一顿毒打。

  苏燕白天被颠簸得厉害,见了那么多血肉横飞的场景,此刻见到肉就犯恶心,半点胃口也没有。

  很快一个络腮胡的男人,从屋外的大锅里捡了两大碗肉端进来,放到了他们中间,说道:“吃吧。”

  几人面面相觑,都不敢第一个伸手,唯独李骋瞥了那山匪一眼,发出声意味不明的笑,伸手拿起一块带骨的肉大快朵颐。

  见他开始吃起来,有人咽了咽口水,也伸手抓起一块。

  到最后,所有人都开始吃了,苏燕还没有动。白日里的场景让她想起马六一家被狗吃,此刻何止是没有胃口。一个满脸泪痕的小姑娘贴近她,好意地小声劝道:“你吃一块吧,再不吃就没了。”

  她刚说完,又有人伸手去拿了一块,还没等放到嘴里啃,就忽然停了下来发出一声惨叫,手中的肉如同一块烫手的烙铁,被他疯狂地丢远了。如同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让他表情都扭曲了起来,不断地往后退。

  众人都疑惑地去看那碗里有什么,苏燕也瞄了一眼,同样吓得面色惨白,胃里一阵翻涌。

  碗中盛着浑浊的肉汤,隐约露出一根被炖到软烂的手指。

  一时间哭的哭叫的叫,大多人知道自己吃了什么东西,都被恶心到吐,吐不出来的就使劲儿扣嗓子。

  一片哭嚎声,唯独李骋神色淡然,甚至望着众人狼狈的模样笑出声,仿佛丁点不在乎自己吃了人肉。

  连苏燕都被恶心到反胃,扶着墙不敢去看那个碗,李骋还要凑到她旁边,故意说:“你真的不尝尝,以后可没机会了。”

  苏燕颤栗着往后躲,忍无可忍道:“你是不是人?”

第30章

  李骋倚在墙上,将苏燕一把拽到自己身边坐好。苏燕想到他方才就是用这只手吃的肉,她胃里又是一阵恶心。

  “胆子大一点,这群山匪就是诚心恶心我们,不吃就只能饿着,反正人都死了,也不是我们杀的,烂在地里和被我们吃下肚有什么区别。”李骋语气压得很低,有几分好言规劝的意味。

  苏燕丝毫不为此动摇,甚至在他说完后越发觉得他不是正常人。“世上哪有人吃人的道理。”

  李骋脸上的笑容缓缓敛去,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靠在墙上开始发愣。

  苏燕仍难以接受眼前的这些,甚至觉得周围弥漫的气味也令人作呕了起来。

  过了很久,李骋用脚尖碰了碰她,问道:“你为什么要跟那个残废私奔?”

  苏燕被他戳中伤心事,垮着脸说道:“我鬼迷心窍了不成么?”

  李骋觉着有趣,又问她:“那你究竟是哪来的,我听着你的官话有时候说不好,想必也不是什么长安人士。”

  苏燕当然不可能说自己是皇帝养着的外室,不知死活跑了出来,就跟他说:“我是一个富商的妾侍,他性子残暴,我不堪忍受才跑了出来。”

  李骋笑了笑。“既如此,你跟个残废还不如跟了我,我在长安还不曾有姬妾,你来了就是独一份。”

  要不是因为他对自己还算有恩,苏燕现在已经狠狠地啐了他一口。

  徐墨怀让狗吃人,李骋亲自吃人,真不知道自己是做了什么孽,净遇到些疯子似的人物。还是说这些位高权重的都有点毛病,把人当做鸡鸭牛羊来看,夜里便不会做噩梦吗?

  “我不做谁的姬妾,我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