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允了。”

  “我何时应允了?”

  “不急,你可以回宫后慢慢想。”徐墨怀的表情也算不上好,又补了一句。“你到底也是太子的母亲……”

  苏燕的手不知不觉中已经变得温热,她抽回手,将头扭到一边不去看他,闷着声没有说话。

  ——

  宫里的人都知道苏昭仪已死,徐墨怀忽然废了皇后遣散后妃,命人重新打扫含象殿,声称要迎苏燕回宫,起初所有人都当做他病得愈发重了,直到苏燕真的被带回来,众人都吓得不轻,反而回想起那些方士为了招魂做的把戏,都当是苏燕死而复生,看她的目光中都敬畏。

  徐成瑾也知晓了苏燕在他生辰过后仍要走的事,竟一反常态地没有来求她留下,更不曾说过埋怨她的话。

  苏燕只能在这短短的时日里陪伴徐成瑾,以消解她心中的愧疚。

  徐墨怀知道苏燕心中不愿与他同床共枕,夜里仍然宿在紫宸殿。

  夜里从噩梦中醒来,寝殿内空荡荡一片,他亦如从前的每一次那般看向空荡的床榻一侧,那处并没有苏燕的身影。

  他心中忽然一阵慌乱,手心不觉泛出了冷汗,只匆匆披着外袍推开殿门朝外走去。

  有侍者被他惊动,连忙跟上来询问:“陛下要去何处?”

  “苏昭仪在哪儿?”徐墨怀没有回头,在昏黑一片中朝着含象殿的方向快步走着。

  “苏昭仪应当在寝殿就寝。”

  这话徐墨怀已经听过了无数次,他服用了太多丹药,常有虚实难分的时候,宫人为了不触怒他,时常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尽管知道苏燕已经不在了,还要装作一切无常。

  徐墨怀赶到含象殿后,寝殿里一片漆黑,他的脚步慢下来,僵站在殿门前没有动作。

  宫人迎上前,恭敬道:“陛下可要叫醒苏昭仪。”

  “她在寝殿里?”

  苏燕又回到了他身边,可他还是无法安心,仍觉得眼前的一切如同幻梦般,清醒后又是一片空荡荡。

  徐墨怀缓缓推开殿门,朝着床榻边的苏燕走过去,目光直直地盯着被撑起一个轮廓的被褥,而那个轮廓还在随着呼吸而轻微的起伏着。

  他的呼吸轻了许多,像是害怕惊醒睡梦中的人。等靠近后,他才屈膝半跪在床榻边,盯着苏燕在黑夜中模糊不清的脸,而后小心翼翼摸索到她的手腕。

  感受到苏燕仍在跳动的脉搏以及她温热的体温,徐墨怀躁动不安的心也趋渐平和。

  次日一早,苏燕醒来的时候便看到了徐墨怀,他杵着头在榻边阖眼歇息,一只手搭在她的手上。苏燕起身时微小的动作便将他惊醒了。他怔怔地看着她,随后问道:“燕娘?”

  她觉得莫名其妙,没好气道:“你一清早的这是做什么?”

  他得到了应答,紧绷的面色这才舒缓。“无事,我还当自己睡糊涂了。”

  大抵是坐太久了,徐墨怀起身的时候动作有些僵硬,说道:“我去洗漱一番,等下朝再来见你。”

  苏燕不解道:“你夜里到含象殿做什么?”

  他如实道:“我以为你不在了,看上一眼才能心安。”

  苏燕听到这个回答,忽然有些哑口无言,沉着脸无奈道:“够了,你快去上朝。”

  ——

  早朝之时,宋箬随孟鹤之进宫,顺带来看了苏燕一面,好确认传闻非虚。

  孟鹤之当初找了具女尸诓骗徐墨怀,徐墨怀找到苏燕后还是翻出了旧事,若不是宋箬跪地恳求,孟鹤之会被暴怒的徐墨怀拖下去打个半死。最后被降官职打了板子,孟鹤之修养了好些时日,近几日才开始上朝。

  宋箬去的时候,苏燕正在找人询问林馥与林拾的去处。

  “她去了江南投奔林照,林照的夫人与她情谊深厚,必定会好生照料她,这些你不必忧心。”宋箬见到苏燕,脸色称不上太好。当初苏燕身死,导致她愧疚失悔了好一阵子,而后徐墨怀便开始听信方士的话,不仅以苏燕的名义广修佛寺,还服食仙丹让自己变得神志不清。宫中人心惶惶,林馥被她父亲逼着去劝诫两句,徐墨怀却大怒一场将她关了起来,而后便声称她德行有亏,要她在宫中自缢。

  林氏几位老臣在宣政殿长跪不起,徐墨怀不知与他们如何商议,最后竟放了林馥一条活路,让她带着侍女离宫南下去找林照,皇后之位便被名正言顺地让了出来,如今苏燕回了宫,徐墨怀有意要封她为后,林氏一族必定会帮着说服朝中迂腐的老臣。

  苏燕得到答案,冲她道了声谢。“公主,许久不见,近日可安好?”

  “苏燕,我如今还真有些敬佩你。”宋箬起初有些埋怨苏燕,想开后又忍不住佩服她。“你这人当真是执著得可怖,当初阿瑾病得几乎没了气息,你竟能忍着不进宫看他一眼。”

  “燕娘!”徐墨怀的身上还穿着整齐的朝服,徐成瑾也跟在他身后。

  他看了眼宋箬,提醒道:“孟鹤之在等你。”

  宋箬想说的话尚未说完,徐墨怀的眼神却已经带了几分警告的意味,她只好悻悻地离去。

  苏燕被她提醒,再次记起徐成瑾的事,缓缓吸了口气,俯身温声道:“阿瑾,我与你父皇有话要说,你先等一等。”

  苏燕说完,瞪了徐墨怀一眼,转身朝着殿内走去,徐墨怀立刻跟上了她。

  她想到徐成瑾当初病重的消息,火气直冲头顶压都压不下去,待徐墨怀走进殿中便关上大门,在他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挥起巴掌打了下去。

  苏燕打得极为用力,徐墨怀没有丝毫防备,被打得脑袋微侧到一边,目光中满是惊愕不解。

  她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你要疯也不要牵扯到旁人,阿瑾也是你的孩子,你拿他的性命威胁我,当真是黑心烂肺。这件事我竟险些忘了与你计较,你……”

  徐墨怀气愤不已,然而他被提及此事,又不免心虚,强忍住不满说道:“分明已过去这般久,何必还要重提,阿瑾如今很好。”

第109章

  苏燕听到徐墨怀的话,愈发怒火中烧。“我便知道是你从中作梗。”

  徐墨怀任由她骂,强压着不满撇过头,咬牙道:“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朕好歹是一国之君,你也要知晓分寸。”

  他说完后,大抵是知道自己的确做得过火,犹豫片刻,又软了语气,说道:“此事的确是我有错,往后不会了。”

  徐墨怀逐渐发现,似乎对苏燕低头并不是件如此艰难的事,比起让她离开,一切都变得轻易起来。

  苏燕顾忌到徐成瑾还在殿外,并未再与他继续争吵。她知道自己也算不得什么好母亲,徐墨怀身为父亲更是令人发指。阿瑾有他们这样的爹娘,也算是一种不幸。

  她缓了缓,无奈道:“你不担心阿瑾日后知道了会恨你吗?他并非什么都不懂。”

  “我会好好教导他”,徐墨怀微垂着眼,苏燕难以看清他眼中的情绪。“皇位迟早要交予阿瑾,我给了他最好的老师,许他培养自己门客,不会让任何人伤到他。朝中的人我都安排过,日后他们也辅佐阿瑾,我会给他一个完好的天下。”

  他不知道如何教导孩子,也不知如何与徐成瑾相处,这已经是他能给的最好的东西。他不会留给徐成瑾一片烂摊子,他会将最好的江山基业交予他。

  “我迟早要走,这宫里不是我的归宿,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我若不在,你要好好照料阿瑾。”苏燕看得出,徐成瑾和她并不相像,他属于这宫里,他也乐于享受掌控权力的滋味。可她不愿担上皇后的责任,不愿整日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宫墙中,也不喜欢因为自己的身份被人无端指责讥讽。何况她注定学不会高雅,不能成为林馥这般林下清风的女子。

  徐墨怀听到这话,欲言又止地看着她,似乎知道无法扭转她的心意,最终又什么也没说出口。

  “你也答应过要回来。”他闷声道。

  苏燕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权当作默认。

  ——

  苏燕留在宫里的日子,早晨醒来总能看见徐墨怀守在榻边,身上仅披着一件外袍,搭在她身上的手被冻得冰凉。

  她心中不解,只好与他强调:“我暂时不会走,就好好地留在这里,你总来找我做什么?”

  即便如此说了,次日清早又能望见徐墨怀的身影。

  等徐墨怀去上朝后,苏燕实在没忍住,便去询问宫人缘由。

  宫人犹豫片刻,小心翼翼道:“陛下有这样的习惯已经近一年了,自从昭仪走后,陛下时常当昭仪还在宫里,夜里会来含象殿寻找昭仪。后来服食仙药,说是在此处能见到昭仪的身影,只是偶尔能见到,偶尔又看不见,如今昭仪回来了,陛下兴许还以为你会不见呢。”

  苏燕听完后良久无话,白日里徐墨怀来了,又无奈道:“徐墨怀,你夜里都不困觉吗?总跑来我这处做什么,我是活人,我没死呢,不会突然不见。”

  徐墨怀也知道自己是庸人自扰,却始终对苏燕的时而不见有了后怕,兴许是胡乱地吃了太多药,如今的确会不清醒。“我知道。”

  他停顿片刻,似乎觉得有几分难为情,语气也压低了些。“在你身边我才能睡得心安,若是扰到你了我会小心些。”

  他说得这样可怜,苏燕都忍不住疑惑是否她太过不近人情,只好僵硬地点了点头。“随你。”

  这一日下了雪,徐墨怀在紫宸殿躺下后,半夜照常醒来,心里莫名慌乱,急切地起身去寻苏燕。

  大雪铺满了长长的宫道,雪色将道路映得发亮,即便夜深了也能不需要点灯。等他走到苏燕的寝殿时,身上落了层雪,浑身都被寒气侵染得发凉。

  这一次他没有伸手去碰苏燕,只确认她还在,看到她均缓的呼吸便逐渐安心。

  苏燕是被徐墨怀的咳嗽声惊醒的,即便他已经竭力克制了,却还是有些细微的响动。她看到床榻边的人影,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燕娘,是我。”徐墨怀出声提醒。

  她当然知道是谁。

  “你这又是何必。”她有些无可奈何,瞧了眼明晃晃的天色,问道:“快天亮了?”

  “不是,还早着,是雪下大了。”

  “那你还来做什么?”她没好气地说了一句,说完后往里侧了侧身子,给他让出一个位置,示意他躺下。“罢了,我要困觉,你明日还有早朝,早些歇息吧。”

  徐墨怀愣了一下,随后点头应了,却没有立刻动作。

  不等苏燕问,他便主动解释道:“我才进来不久,身上太凉。”

  “无妨。”

  得到了应允后,他掀开被褥躺到苏燕身侧。

  他没有阖眼,而是长久地望着身边人,感受到她近在咫尺的体温,如同每一次梦中那般。

  等到身体渐渐回温后,徐墨怀十分熟练地将徐燕捞到怀里抱紧。

  他埋头在她颈侧,轻吻过她的微凉的发丝。

  “燕娘,留下吧。”

  他问的很轻,语气里几乎是带着恳求,然而他等了许久,心底似乎有一簇小小的火焰也随着沉默而熄灭,苏燕或许是睡了,亦或者醒着,始终没有回答他。

  早晨醒来,徐墨怀习惯性地去看身侧,感受到怀里柔软的身躯后他才松了口气。

  后来的几日里,徐墨怀待苏燕称得上千依百顺。徐成瑾也时时刻刻黏着苏燕,却依旧没有开口让苏燕留下,只不断嘱咐她要时常写信,让她早日回来。

  苏燕即将离宫那几日,徐墨怀想尽办法一拖再拖,甚至宣布册封她为皇后,却依旧无法阻止她的脚步。

  赵真人是个留不住的性子,自从去过江南后便一直不肯安分待在山上,文音元君顾念到苏燕稳重些,便将赵真人托付给她,她们二人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除此以外,苏燕出去的一路上也结识过几个好友,并不会觉得有什么孤单。

  等苏燕真正要走的时候,徐墨怀一整日的都躁怒不安,反复问她是否会回宫,是否会写信给他。

  送苏燕离开长安后,徐墨怀回到含象殿坐了一整夜。

  ——

  徐成瑾看着苏燕一步步走远,他想奔过去拉住她,却又不忍心看阿娘不高兴。

  他能看得出来阿娘不舍得他,可离开皇宫的时候,她的欢喜要比不舍更多。

  徐成瑾在行事作风上与自己的父皇越来越像,他用自己的太子身份去结交好友,徐墨怀教他收买人心,笼络朝臣。他也开始慢慢豢养门客,为自己的前程做打算。即便徐墨怀说过无需他忧心,他也依旧想让自己做得更好。

  苏燕从各处寄信送回长安,倘若单只给徐成瑾一个人寄了信,徐墨怀必定会整整几日都阴沉着脸,而徐成瑾则会故意拿着信在他面前走动,洋洋得意地说起信的内容。

  苏燕每一次回宫,徐墨怀都会想尽办法改变她的心意,然而每一次都是徒劳。苏燕去了朔州后,给徐成瑾寄了一根鹰羽,向他说起了朔州的景色。徐墨怀因为迟迟等不到回信,在宫中万分焦心,时常担忧她是否又出了什么事。

  一直等到秋夕近了,苏燕终于如约回了宫。

  在宫中与父子二人团聚不久,苏燕又走了。

  徐墨怀送她走的时候,一瞬间感觉自己好似那闺中盼着丈夫归来的怨妇,日夜想起苏燕都觉得她万分可恨,可当真见到了她,却又半句狠话都说不出来。

  如此这般不知过了多久,苏燕倘若一段时日没有书信,他便日夜睡不安稳,担忧她出了什么差错。倘若她迟迟不归,他又怕她是失约不想再回来。

  后来徐墨怀焦急之时,也曾让人传出他重病的消息,盼着苏燕能早日回来,谁知仍是等不到她。反而收到了徐晚音的来信,声称看到了苏燕在与人同游。

  徐墨怀郁结于心,当真大病一场许久不曾好转。

  苏燕再一次回宫的时候,是得知了徐成瑾被软禁在东宫的消息。

  她风尘仆仆下了马车,匆忙赶去东宫,却被早已候着她的徐墨怀拦住。

  以往他都要立刻迎上去抱住苏燕,这次却只精疲力尽地站在远处看着她走近,背后是高大的宫墙,他站在那处,连影子都显得孤单。

  “燕娘。”他唤了她一声,而后便好似哑了声一样说不出话。

  “阿瑾怎么了?他犯了什么错?”苏燕感到疑惑,分明徐墨怀一直同她夸赞阿瑾勤勉,又说他虽年纪小,在政务上已经十分得心应手。如今究竟是做错了什么,以至于要被徐墨怀软禁。

  “此次秋猎,太子安排了刺客行刺。”并不是第一次了,徐成瑾十三岁的时候,徐墨怀便得知自己的吃食中被人下了毒,他不愿去猜疑徐成瑾,只当做是人栽赃陷害。然而三番五次地谋害,他无法再骗自己这些不是徐成瑾所做。

  苏燕睁大眼,面上满是不可置信。“行刺?他要杀你?怎么会呢?你是他父皇,他一直敬重你,会不会是被人陷害,阿瑾为何……”

  徐墨冷声怀打断她:“太子并非初犯。”

  苏燕忽然变得无措起来,紧揪着自己的衣袖,茫然道:“你让我见一见他,阿瑾不该这般,他是储君,为何要害你……”

  徐成瑾已经十五岁了,他长得很快,如今比苏燕还要高一些。

  坐在殿内的书案前,墨发披散着,露出一副酷似徐墨怀的冷峻眉眼。

  然而眼中那点冷意,在望见苏燕的时候便瞬间消散。

  “阿娘!”他站起身,仿若没有看到徐墨怀一般,冲上来抱住苏燕。“阿瑾好想你。”

  苏燕心中乱得厉害,她慌乱地拍了拍徐成瑾,就听他说:“父皇想如何处置我?”

  徐墨怀冷睨了他一眼,愤怒与惊骇过后,他如今只觉得疲倦,已经无力再与他计较对错。当初他谋害了自己的父皇,如今轮到徐成瑾要他的性命。世道轮回,他无话可说。

  苏燕的眼泪一瞬间便出来了,不解道:“为何要害你父皇?”

  徐成瑾拍了拍苏燕的后背,安抚道:“阿娘不必哭,如今是我一人之错,无论如何我自己承担……”

  他站在苏燕身前,直视着徐墨怀,面上没有半分恭敬,二人分明是父子,却只能看出疏离与怨恨来。

  “倘若不是父皇,母亲不会与我分离,更不会过得这般可怜。即便这皇位落入我手中,我也未必会比父皇差,阿娘也能与我团聚,日后再不必过提心吊胆的日子。父皇当初也做过弑父杀母的事,应当不会不理解儿臣……”

  徐成瑾说完这句话,徐墨怀脸上的表情霎时间就变得森寒,下一瞬他又笑起来,笑得极尽嘲讽。“不必拿这些来激怒朕,有几分是为了你阿娘,又有几分是为了自己,你心里很清楚。不过是贪图权势罢了,朕如你一般年纪时,绝不会有这般多的疏漏,只有在心狠上你比朕更胜一筹。这皇位迟早都是你的,却不想你竟连一日都等不得,急着要朕去死,当真是朕的好儿子。”

  徐成瑾面色灰败,垂着头不敢看苏燕,却依然牵着她的手不放开。

  苏燕从未想过会有这一日,她不知所措回头地去看徐墨怀,面上都是泪痕。

  “阿瑾,你不该如此……”

  徐成瑾即便是败露了也是死不认错的模样,如今见到苏燕却变得沮丧起来,垂头丧气道:“阿娘,是我不好,你别哭了。”

  “燕娘,你跟我出来。”

  苏燕不知道她会如何处置徐成瑾,连忙跟上前抓着他的手臂。

  徐墨怀将她的手扯下来牵住。

  对于苏燕而言,杀了自己生身父母是极其残忍的事,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阿瑾会因她怨恨徐墨怀,会到了要置他于死地的地步。

  “是我们没有管教好阿瑾,是我有错……”她才说了没两句,徐墨怀便将她的话打断。

  “他要皇位,我给他便是。”

  苏燕愣愣地看着他:“你不处置阿瑾了吗?那你……你要做太上皇?”

  “让我跟你走”,他倾身抱住苏燕,她下意识拍了拍他的后背。“你留在我身边……燕娘,你说句好,我们便离开。”

  苏燕一时惊愕,不知如何回答他的话,只好说:“你是说真的吗?你不做皇帝了?”

  “只要你说好,我不会处置太子。”

  她瞧了眼徐墨怀,突然又觉得他可怜,如今连儿子都要杀了他,思量片刻还是点了点头,说道:“阿瑾日后会想开的,我会好好同他说清楚,不能让他铸下大错……”

  徐墨怀听着她喋喋不休,一颗心宛如漂泊了许久,终于找到了能让他停泊的地方。

  ——

  徐墨怀雷厉风行地安排好了所有事宜,朝中也留下了辅佐徐成瑾的人,孟鹤之与一众臣子在紫宸殿叹了一个时辰的气,还是没能扭转徐墨怀的决心。

  徐成瑾甚至做好了被软禁一辈子,甚至是死在东宫的准备,却不成想徐墨怀轻而易举地放过了他,反而还自愿退位,将皇位交到他的手上。

  临走去洛阳的那一日,徐成瑾看到徐墨怀和苏燕的马车,心底忽然漫起一股茫然无措来。徐墨怀忽然要走,他在宫里便没了亲人,似乎想要的都要有了,可他却觉得高兴不起来。

  苏燕从马车上跳下去,抱了抱徐成瑾,无奈道:“阿瑾,你去和他认个错吧。”

  徐成瑾与徐墨怀有着同样的傲慢,从不肯轻易低头,徐墨怀没有出来看他一眼,他也不肯走过去。

  一直等马车走出一段距离,眼看着就要不见了,他又忽然骑着马追上去,朝着马车里说了句:“父皇阿娘,一路上多保重,等儿臣去洛阳看你们。”

  这已经是他委婉地示软了,徐墨怀听见后冷嗤一声,语气里不见丁点起伏。“知道了。”

  他还肯同徐成瑾说话,已经是给足了苏燕面子。

  等徐成瑾走了,徐墨怀才强调道:“跟你出去住也可以,但我不会去陪你种地放牛,更不会去喂鸡砍柴。”

  苏燕没好气道:“我种地放牛是为了生计,不是因为喜欢做这些事,倘若能吃好住好,我何苦要去辛苦劳作,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徐墨怀面色有些难堪,半晌没有说话。

  苏燕掀开帘子去看沿途的景色,连绵的青山上缭绕着雨后的云雾,时不时有飞鸟掠过,连空气里都泛着潮湿的泥土气味儿。

  似乎一切都在变得更好。

  “燕娘”,徐墨怀突然出声。“你如今可还后悔?”

  他没有说明,苏燕却立刻听懂了他的意思。

  她看着远山,眉目舒展着,并未回头看他,只说:“有些事最好不问。”

  他侧目越过苏燕,去看窗外的好风光。

  亦如很多年前,苏燕把受伤的他扛起来,他躺在黄牛背上,一只眼睛还糊着干涸的血,睁眼看到的却是烟络横林的景致,和从视线中一晃而过的粉色衣角。

  “至少如今你还在,你会陪着我。”他应该知足才是。

  苏燕轻笑了一声,语气略显无奈:“也只能如此。”

  他们只能纠缠到死,永不相配,永不放手。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

  感谢一路看到这里的读者,为不足和大家道歉。希望大家生活美满,万事顺遂,能有更多值得开心的事发生

第110章 番外

  徐成瑾十六岁的时候,正是人人称赞的太子,对朝中政务已经得心应手,徐墨怀时常会交予他一些事务让他处理。自己则带着苏燕去洛阳小住一段时日。

  宫人向徐成瑾禀告,说是徐墨怀回宫了,他下意识皱起眉,问道:“父皇可有召见过我。”

  宫人面色复杂道:“陛下说皇后一路劳累,要先歇息,让殿下午后去书房等着陛下。”

  徐成瑾冷嗤一声,低骂道:“疯子。”

  听见这话的宫人都低着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等午后徐成瑾到紫宸殿找徐墨怀的时候,他正在书房中批阅折子,一旁的瓷瓶中插着新鲜的栀子,书房中满是清甜的花香。

  徐成瑾瞥了一眼那栀子,目光越发的冷漠,他恭敬而疏离地向徐墨怀行礼。

  “孟尚书近日向朕夸赞过你,听闻河西的事你虽处置好了,却太过激进,出了不少疏漏。”徐墨怀指点了他几句,徐成瑾都淡然地应了。

  一直等商议完政事,他转身便要走,徐墨怀叫住他,提醒道:“你该去看看你的母后,一段时日不见,她很挂念你,总和朕提起回宫的事,此刻她应当醒了……”

  徐成瑾的面上逐渐露出嘲讽的表情,却没有将心底的不满说出来,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儿臣知道了。”

  在书房中处理了一个时辰的政务后,徐墨怀叫来侍者,吩咐道:“皇后该醒了,今日暑热,若是她想吃冷元子,便让人送一小碗,不许她多吃。”

  侍者表情僵硬地应下后,徐墨怀起身要去含象殿。

  不等他走进殿门,先闻到了空气中的甜香。苏燕在庭院里种了各式各样的草木,每到春夏开得极好,她会折了花枝插在瓷瓶,紫宸殿的瓷瓶中也是她留下的花枝。他虽不喜这满室香气,却也从未让人将书房的瓷瓶撤去。

  徐墨怀走进含象殿后,还以为会看见苏燕在院中摆弄她的花草,然而庭中空落落的,只有几个宫人正聚在一起坐在廊下打双陆。

  有人见到了徐墨怀,连忙催促着同伴们起身,一群人慌乱地站成一排,等着徐墨怀的责罚。

  徐墨怀冷着脸,沉声道:“你们便是这般侍奉皇后的?”

  宫人们面色惨白,表情很是耐人寻味,却没有一个出声辩解。

  他又问排在最前方的宫婢:“皇后在何处?”

  宫婢忽然被问到,立刻无措地看向周围的同伴,表情看着似乎要哭出来了,同伴们也只能低着头不敢出声。

  “怎么?哑巴了不成,朕问你皇后在哪儿?”徐墨怀的声音拔高,带了几分恼火,那宫婢抖得像筛糠一般,跪在地上不断磕头,仍是答不上他的话。

  好在此刻陪在徐成瑾身边的薛奉赶了过来,说道:“皇后应当还在寝殿,陛下不如进去看看,这宫婢如此怯懦无能,便赶她去旁处侍候吧。”

  他话音刚落,那名宫婢便如获大赦地磕了几个头,望向薛奉的眼神中满是谢意。

  徐墨怀满心都是苏燕,没有心思与宫婢计较,抬步便朝着寝殿走去,留下的侍者们纷纷松了口气,面面相觑时的表情颇有几分劫后余生的意味。

  徐墨怀走进去的时候,苏燕正坐在窗前看话本,听到脚步声便笑盈盈地抬起脸看他,一只手撑着脑袋,问道:“你怎么现在才来,不是说好今日去马场看小郎君们打马球?”

  他走过去接过她的话本子,目光轻轻一扫,无奈道:“我几次来,你都在看这一页,都该背下来了。”

  苏燕笑了笑没说话,他拉着她起身,催促道:“起来吧,去看他们打马球,再晚些便没得看了。”

  他牵过苏燕的手,喃喃道:“今年秋猎,我为你猎一张狐皮做帔子……”

  ——

  这一年的秋猎,徐墨怀如约给苏燕猎到了一只狐狸,然而折返回去的路上遇到了刺客,若不是侍卫赶来及时,他险些命丧在此地。

  要查找出真相并不算难,徐成瑾再如何聪慧,也比不过徐墨怀几十年来的心机深重。

  他几乎一早就防备着徐成瑾了,如今自己儿子到了要置他于死地的地步,从前没有拆穿,不过是怕惹得苏燕上心难过,这一次他不会再对他手下留情。

  徐成瑾被软禁在东宫,徐墨怀去看他的时候,殿内的东西都被砸了个遍,桌案被掀翻,笔墨纸砚乱糟糟的洒在地上,徐成瑾披散着墨发,倚着墙瘫坐在地。

  听到殿门被推开的声响,他依旧没有抬头朝徐墨怀看过去。

  “你便这般等不及?”徐墨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冷酷的语气中难掩失望。

  徐成瑾冷嗤一声,终于侧目朝他看过来。“儿臣自然是等不及,父皇又怎知儿臣心底的苦?”

  “你母后知道后必定会伤心欲绝,你此番作为,是将她的心放在火上烤。”徐墨怀的影子被殿外的夕阳拉得很长,橙红的光落在他的身上,又铺在了地砖上,他好似站在一片火海中,整个人都要随着这团火烧起来了。

  徐成瑾坐在阴影处,看着他冷峻到令人敬畏的姿容,心底的悲愤如同潮水一般涌出,让他迫切地想要宣泄出来。

  在听到徐墨怀的话后,他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笑得弯下了腰,整个殿内都是他放肆到癫狂的笑声。

  “徐成瑾!”徐墨怀阴沉着脸唤他。

  笑声逐渐消散,徐成瑾的眼中映着夕阳,好似也有一团火焰在熊熊燃烧。

  他直勾勾地盯着徐墨怀,面上带着一种几近疯狂的怨恨。

  “母后倘若知道,必定会夸赞阿瑾做得好。可惜了,可惜我没能杀了你,否则母后知道,该是何等欣喜……”他嗓音嘶哑着,仇视地盯着徐墨怀,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老旧的香囊。“母后泉下有知!必定也日日盼着儿臣为她报仇雪恨!”

  他的声音清晰地回响在大殿中,徐墨怀的眼瞳骤然紧缩,面色立刻变得森寒可怕,平缓的语气中带着令人心慌的沉静。“你胡说些什么?”

  徐成瑾扶着墙站起身,赤脚踩在地砖上,碾过碎瓷时面无表情,任由自己的血与墨混在一起。

  “父皇何必还要自欺欺人,阿娘是怎么死的,你当真忘了不成?这场戏演了十年,儿臣早已经倦了,想必宫中所有人都是这般想的,谁愿意看见一个疯疯癫癫的皇帝?”

  他看着徐墨怀的表情宛如冰面寸寸碎裂,转而心中感到报复一般地畅快,他看着徐墨怀不可置信的一张脸,继续道:“阿娘死在父皇面前,父皇当真忘了吗?”

  徐成瑾咬牙切齿:“怎么敢忘?怎么敢当一切都不曾发生,装作阿娘尚在人世让所有人都陪着你演这出荒诞的戏!”

  徐墨怀的脸色霎时间苍白了下去,眼神已经变得无措,他往后退了一步,仍自欺欺人地说:“你疯了。”

  徐成瑾终于也站到了夕阳的光线下,落日的余晖刺着他的眼睛,让他眼眶一阵酸涩,似乎有温热的东西想要挤出来。

  “瓷瓶里的花是父皇亲手放进去,昨日的秋猎,父皇即便猎到了那只狐狸,阿娘也收不到什么狐狸皮。她根本不在含象殿,她早已经埋在土里死了烂了!她摔得粉身碎骨,就死在你面前!”

  徐成瑾忍了许多年,看着徐墨怀招揽方士寻仙访药,再到后来神志不清,提及苏燕便躁怒不堪,让满宫的人被迫与他演戏,他不知忍了太久,今日终于说出这番话,他或许会被徐墨怀这个疯子杀死,可他心底竟只觉得畅快。

  徐墨怀的唇瓣微动,似乎想要张口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紧抿着唇,急匆匆转身要走,等走到殿门的时候还险些被绊倒,踉跄了一下才站稳身子,薛奉过来扶他,见到徐墨怀唇角露出一抹殷红。

  ——

  徐墨怀去了含象殿,宫人们瑟缩着不敢看他,生怕他又问起与苏燕有关的事他们答不上来。

  然而他什么也没有问,到殿后便早早歇息了。

  夜里下了场大雨,飘散在空气中的甜香也渐渐散了。

  虚幻的东西正如水中泡影,一个浪潮打来,立刻便消散得干干净净。

  徐成瑾说得没错,疯的人的确是他。

  苏燕生下徐成瑾后性情大变,时常会因为一些小事哭泣,即便后来有所好转,依旧是整日消沉着不愿出门走动。因此她收下了公主的花帖时,徐墨怀允许她独自前去,并未像从前一般让人对她严防死守。

  苏燕跑了,他大发雷霆,几乎要将整个长安城翻过来,好在最终也的确将她捉了回来。

  徐墨怀怒火中烧之时,让人当着她的面将帮她逃跑的人处死,连同载她的船夫也没有放过。

  他关了苏燕一阵子,不准徐成瑾去看她。

  苏燕也的确如他期望的那般服软了,却也变得疯疯癫癫,时常拿头撞墙。她声称自己是阿依木,还说要回到婆棱水去。

  徐墨怀让她喝药,叫医师看着她,苏燕慢慢地又好了起来。

  因着政务他离宫了几日,回宫的时候下了场大雪,他忽然想起来苏燕手上的冻疮,后悔临走前没有嘱咐人仔细照看。

  等他走近宫门时,忽然有个人影从眼前一闪而过,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闷响声,连马都被惊得乱动起来。

  在看清那张脸后,徐墨怀的四肢仿佛都不再属于自己,在走到距离尸身还有几步之遥的时候他停了下来,然而那具身躯下流出的血依然蜿蜒到了他的脚底。

  刺目的红,如同一张织好的大网,将他牢牢锁在此地无法动弹。

  苏燕跳下来的时候,正在与徐成瑾温声说话,谁也不曾料到她会在看到徐墨怀后攀上城墙,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决绝到让众人都感到惊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