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墨怀也不会想到,他以为苏燕不会死。

  苏燕应当是一丛坚韧的野花,任由风雨摧折也不会走到绝境,她总能找到自己的活法。

  他真的没想过她会死。

  ——

  徐成瑾被软禁了一段时日后,徐墨怀始终没有让人来杀了他。

  薛奉来见他的那一日,只说徐墨怀病重,没有要处置他的意思。

  徐成瑾有些冷漠地听完,并没有任何反应。倘若不是徐墨怀不肯放过阿娘,她不会被逼疯,更不会选择这种方式自尽,无数个日夜里,他都梦见阿娘身死的那一幕,如梦魇般缠绕着他。

  徐墨怀重病一场,似乎也跟着清醒了,没有再执着于苏燕不放。

  然而这场病来得突然,一直持续到秋日仍未好转,他似乎也跟着含象殿的草木一起凋敝了。病到最后已经是形销骨立,政务也都全权交与徐成瑾,即便是药汤里被下了毒,他也不屑于再过问。

  徐成瑾只去了一次,徐墨怀也不曾与他计较,直到医师说他已经是大限将至,徐成瑾才终于又去看了他一次。

  徐墨怀忽然间仿佛又有了精神,见到他来了,温和地唤了他一声。“阿瑾。”

  徐成瑾面色复杂地点了点头,在他身旁坐下,好一会儿了才忍不住问:“父皇可还有什么想要的?”

  徐墨怀沉思片刻,说道:“让人去做一碟辛夷花饼吧……”

  徐成瑾点头,吩咐侍者下去准备。

  他倚着软榻,微微阖上眼,气息匀缓,好一会儿了才睁开眼,似乎又糊涂了起来。“燕娘在哪儿?”

  徐成瑾忽然有了一丝不忍,压住自己脱口欲出的讥讽,无奈道:“阿娘很快便来了。”

  徐墨怀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好。”

  然而辛夷花饼送来的时候,徐成瑾再去唤他,才发觉他已经没了气息。

第111章

  同徐墨怀在洛阳住了一阵子后,苏燕第一次带他去祭拜了她的阿娘。

  自从离开马家村,苏燕很少再回去过。这个村子偏僻穷困,时常有贼心不死的人想对她这个孤女动手动脚,因此马家村实际上并未有什么值得让苏燕留恋的地方,倘若有更好的选择,她还是会离开。

  她记得阿娘生前的时候也不想留在这里,阿娘想念的是繁华的长安,如花一般的罗裙和亭台楼阁,可她最后还是在这贫瘠的山村里断送了性命。

  带徐墨怀去祭拜的前一日下了雨,山上的路都是泥水,他的鞋靴和袍边都被染脏了。杂草长得太高,以至于苏燕找了很久才找到被掩埋的坟冢。荒凉的山野间,坟冢早已与这草木融为一体,辨不出本来模样。

  苏燕从前有来过几次,也托人陆陆续续地祭拜过,然而再一次站到阿娘的墓前,心中仍是难免会感到悲凉。

  世上的人和事大都无法圆满,她不圆满的事太多,可最后发现,似乎也只有这样了。

  “你若愿意,可以给你的阿娘将坟冢移走,我会派人安排好。”徐墨怀俯下身,帮她一起除去周围的杂草。

  “不必了,终究只是尸骨,何况是阿娘说此处临山临水风景秀丽,亲自选了此处作为埋骨地。”

  人生前过得不好,死后再如何补救也无用。苏燕一直坚信这一点,因此对徐墨怀为她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广修佛寺积善缘的事感到不解。

  她分明记得徐墨怀不信鬼神,他甚至连阴司报应都不在乎。

  徐墨怀并未强求,下山的时候他的新袍子已经沾了泥水,换做从前,他大概要抱怨几句,这次却识趣地没有说什么,只问她:“燕娘,你还想去何处?”

  苏燕想了想,说道:“应当回长安了,阿瑾之前便写信催促过我,倘若再不回去,只怕要赶不上除夕。”

  听到要回去,徐墨怀的脸色的变了变。

  即便他不曾与徐成瑾计较,不代表他当真不气愤徐成瑾的所作所为。

  苏燕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认为是徐墨怀罪有应得,然而她并不希望让阿瑾成为一个残暴狠毒,连亲生父亲都可以杀害的人。

  ——

  两人最终还是赶在了除夕的前几日回到了长安,徐成瑾已经登基为帝,成为了大靖最年轻的君王。徐墨怀退位后,朝中仍有许多事务等着处理,徐成瑾年纪尚轻,因为这些琐事忙得焦头烂额,苏燕回去的时候,他还在书房中一边批阅折子,一边抱怨那些连砍棵树都要禀告他的朝臣。

  苏燕听到了他的抱怨声,不由地扭头看向徐墨怀。似乎当初他也曾在深夜处理政务的时候怨气冲天,只恨不能将那些惹他心烦的朝臣们抓去打板子,苏燕几次醒来都看他阴沉着一张脸,眉头紧锁地盯着奏折。

  “阿娘!”徐成瑾见苏燕来了,忙丢下手里的东西,起身跑过来抱住苏燕。

  苏燕拍了拍徐成瑾,笑道:“有什么烦心事可以问问你父皇,至少他能给你些指点。”

  徐墨怀不置可否,只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

  徐成瑾也记挂着之前的事,他知道自己有错在先,之所以想谋杀父皇,既是为了与母亲团聚,也是为了不被他掌控,又恨他漠然无情,二人之间从不像父子,似乎连他的出生都是多余。阿娘可以将他丢弃,父皇心里也并不记挂着他,似乎只有如此做才能消解他的怨恨。

  “儿臣知道了。”他悄悄瞥了徐墨怀一眼,唯恐从他眼中看到冷漠与轻蔑。好在只是淡然,似乎连失望的情绪也没有了。

  犹豫了片刻,徐成瑾问道:“父皇近日身子可好。”

  这已经算是他隐晦地示软了,若徐墨怀再冷着脸,苏燕转身后必定要与他算账。

  “一切都好,不必忧心。”

  得到徐墨怀的回答,徐成瑾似乎也松了一口气,微皱的眉头也跟着舒展了。

  兴许是父母之间的恩怨纠缠让徐成瑾心有余悸,一直到登基后也并未见他有过心仪的女子。含象殿也因此始终空置着,依然是苏燕的居所。

  除夕那一日宫中还在紧锣密鼓地布置着,苏燕被庭中打扫的声音吵醒,睡眼惺忪地问一旁看书的徐墨怀:“几时了?”

  “还早,可以再睡半个时辰,阿箬他们应当还未进宫。”

  苏燕打了个哈欠,掀开被褥起身穿衣,自言自语道:“还要梳妆打扮,我该起了。”

  徐墨怀闻言也放下书,去将被炭炉暖热的衣裳递给她,裹到身上的冬衣都暖融融的。他一直记挂着苏燕从前被冻坏手,还有她跳到冰寒刺骨的河里而病了好一阵子的事,于是如今一到冬日,他便不顾苏燕的要求,将她裹得严严实实,而他却要时不时地咳嗽几声。

  昨夜便开始下雪,持续到今日,庭中的雪已经积得很厚了。枝叶被压弯,几乎要垂到地面,徐墨怀撑着伞,苏燕跟在他身后踩着他的脚印慢悠悠地走,雪层被踩出微微的吱呀声响。他突然感觉到有什么冰冷的东西砸中了后脑,紧接着后颈感受到一阵凉意。

  他回头去看苏燕,身子稍稍一偏,躲过她扔来的雪球。

  “我看你当真是不觉得冷。”

  徐墨怀也不恼,只是微皱了下眉,走过去将苏燕手上的雪拍干净,又将她被冻红的手握紧。

  苏燕问道:“你这人好生无趣,难不成小时候不曾这样玩过吗?”

  徐墨怀回忆起旧事,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幼时我没有玩伴,宫中规矩又森严,父皇的子嗣不多,郭氏的儿子时常拿雪砸我,将雪团丢进我的衣领,我虽不情愿却也不能还手。只是后来厌恶极了下雪天,只记得还手了一次,便被郭氏责罚在雪地里跪了半个时辰。”

  说到此处,徐墨怀也顿了顿,忽然意识到他的过往中,竟没有多少温情的事可以分享给苏燕。

  苏燕下雪的时候时常陪着阿瑾玩,而他永远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从不曾参与其中,后来苏燕走了,阿瑾也渐渐地长大,他与阿瑾便越发疏远。

  徐墨怀说完这些,苏燕并没有可怜他,只是吸了口冷气,小声道:“的确有些冷了。”

  她并不觉得徐墨怀可怜,而他自己也最不屑被人同情,以他这样睚眦必报的性子,郭氏与她儿子的下场最后都好不到哪儿去,何况如今的朝堂郭氏族人早已销声匿迹。

  今年除夕只有自家人,因此并未在麟德殿大张旗鼓地准备宴饮。苏燕他们到了太极殿的时候,庭中的积雪并未清扫,孟鹤之正在陪孩子玩雪,半点没有二品重臣的架子,不等走近便能听见他们的欢笑声。

  徐成瑾站在檐下静静地看着他们玩闹,稚嫩的面容和他冷淡的表情看着十分违和。

  苏燕不禁有些感慨,好端端的孩子,长大后果真是随了徐墨怀,性子也变得这般古怪,只盼日后不像徐墨怀一般疯起来六亲不认。

  宋箬与孟鹤之育有四个孩子,如今聚在一起显得十分热闹,次女拿雪球胡乱砸的时候险些砸到徐墨怀,被孟鹤之呵斥了一声连忙被带过来赔罪。

  “舅父,我错了。”小姑娘在雪地里裹得像个球一般,小碎步跑过来的时候十分惹人怜爱。

  徐墨怀也曾盼着有一个女儿,见到她面色都柔和了几分,揉了揉她的脑袋,说道:“不打紧,你去吧。”

  她又叫了苏燕一声舅母,而后往回跑的时候撞到了徐成瑾身上,被徐成瑾一把抱起来。“不玩了,我们进去用饭。”

  太极殿景色好,临近便是梅苑,庭中栽了一棵高大的梅树,前几日天气还算暖和,梅花零零星星地开了,如今下了雪,梅花更是凌雪盛放。

  用过饭后,苏燕去找宋箬打双陆,输了便要饮酒,然而她输得厉害又不甘心,徐墨怀便替她受了罚,数不清多少酒水下肚,等苏燕再起身的时候,他脸上已经在发烫了。

  徐成瑾也不曾想苏燕的双陆竟玩得这样差,无奈道:“父皇平日不曾教过阿娘吗?”

  “他总是让着我,我还以为自己当真有些能耐。”苏燕笑了笑,也不太过计较这些。

  苏燕看了眼天色,大雪簌簌得往下落说道:“罢了,我送他回去歇着,阿瑾也早些歇息。”

  “雪天路滑,阿娘脚下留心。”徐成瑾点了点头,送苏燕出了殿门。

  苏燕不曾见过徐墨怀醉酒的模样,他从前为了让自己时刻清醒着,鲜少有饮酒的时候,只听闻她死了,徐墨怀曾连着好一阵子酒醉不醒。然而一直到如今,她也是第一次看到徐墨怀喝醉的模样。

  这样一个古怪的人,连醉了酒都是安安静静的,连脚步都看不出太多异样。

  徐墨怀扭头看到一树红梅,忽然开口道:“燕娘,我们去看辛夷花。”

  “大雪天哪里来的辛夷花,你喝醉了,我们回去。”苏燕没好气地扯了他一把,徐墨怀踉跄着险些栽倒,扶着她站稳后眼神委屈地盯着她。

  苏燕只好软下态度,好声好气地说:“现在下雪,没有辛夷花。”

  他垂下眼没说话,似乎在沉思,片刻后一言不发拉着她便走。

  “去哪儿啊?”

  “去看辛夷花。”徐墨怀的步子终于显得有几分像醉酒的人了,若不是苏燕勉强拉住他,几次他都会因为踩到坑洼处摔倒。

  苏燕不想跟一个醉酒的人计较,她只期望徐墨怀明日醒来最好记得他做了什么蠢事。

  也是因此,她索性不再试图劝他回去,而是看着他到底能做出什么事来。

  路上他将伞丢了,好在有了雪光的映照,路上并非是一片漆黑。苏燕最后被带到了梅苑,冰凉的空气中夹杂着梅花的浅淡香气。

  她又好气又好笑,说道:“这便是你说的辛夷花,明日阿瑾知道了,必定要嘲笑你。”

  她正笑着,徐墨怀忽然抬手折了一支花,温柔细致地簪在她发间。

  苏燕忽然愣住了,呆呆地望着他。徐墨怀的眉眼微微弯着,黑沉沉的眸子也仿佛有了一抹光亮。

  “好看。”他温声道。

  苏燕的心上似乎被什么戳了一下,她忽然一颤,慌乱无措地转过身便走。

  不等她走出几步,身后传来一声闷响,徐墨怀又滑倒了,这一回直接撞到了树干上,满树的花都颤了颤,随后跟着积雪一起哗啦往下落,砸了他一身的雪。

  苏燕停驻在原地看他,方才那点心慌也被他狼狈的模样驱散了。

  “燕娘……燕娘!”他唤了几声,苏燕终于朝他走过去,在醉醺醺的他身侧蹲下,说道:“这不是什么辛夷花,你真是傻子。”

  徐墨怀带着一身凉意,起身将她抱紧,还在自顾自地说:“这些辛夷花都是你的。”

  苏燕笑道:“都说了不是辛夷花。”

  “我也是你的。”

  几乎是徐墨怀开口的刹那间,漆黑的夜里忽然远远地传来如同鹤唳的声响,而后忽然有焰火在夜幕中乍响,天空绽开一朵炫目至极的火树银花。

  苏燕与徐墨怀被这焰火照亮,不等这一朵彻底熄灭,紧跟着一朵一朵的火树在夜幕中盛放。

  “燕娘”,他如同许诺一般说道,“我是你的。”

  此刻天光大亮,苏燕的心上似乎也传来一声乍响,她微仰着头,有冰冷的雪花落入她眼中。

  她竟忽然间发觉,原来她一直都渴望得到徐墨怀,她知道这是一个会伤人的恶兽,可她还是抱着一丝希望想要驯服他。只是在她没有能力的时候,她仍会选择退避三舍,而不知不觉中,原来他已经伏在了她的脚边。

  苏燕眨了眨眼,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真是可恨。”

  夜幕中的焰火转瞬之间便会消弭,夜空重归黑暗之前,她拉着地上的徐墨怀起身。

  “我们回去吧。”

  徐墨怀紧紧拉着苏燕的手,喃喃道:“我抓住你了。”

  “知道了。”

第112章

  一朝梦醒后,苏燕睁开眼,见到的是灰旧的帐顶。

  床榻边有个人影,正在焦急地呼唤:“瑜娘,你快醒醒,你怎么了?”

  苏燕扭过头看她,是一张陌生的脸,穿着水色的宫装,梳着简单的发髻,看模样应当是品阶不高的宫婢。

  苏燕张了张口,声音清脆得有些陌生。

  “这是哪儿?”

  对方愣了一下,随即笑骂道:“你摔傻了脑袋不成,这里自然是清宁宫了。“

  清宁宫是皇后居所,她远在洛阳的行宫修养,为何会到这里来。

  苏燕以为自己在做梦,她咬了咬舌尖,却感觉到了疼痛,于是起身径直走到铜镜前,看到了一张稚嫩而陌生的脸。

  铜镜中的女孩过于年轻,即便与她有几分相似,却也不是她。

  她弯着腰,惊愕地看着那张脸,后方的宫婢唤她:“瑜娘,你若无事,我们也该去给皇后取衣裳了,再晚些张侍人又要骂我们……”

  苏燕不知道皇后是谁,她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如今又是什么人。

  然而无论她如何想,还是要跟着那名叫做兰衣的宫女去给皇后取衣裳。

  宫里并未有多少变化,依旧是从前的模样,苏燕依旧不明白此刻是什么时候,只能愣愣地跟着兰衣,听到她说什么话都点点头,兰衣疑惑:“瑜娘,你这是怎么了,总觉着有些呆……”

  苏燕只好说:“方才醒来便觉得脑袋疼,似乎很多事都记不起来了。”

  兰衣立刻恨恨道:“都怪宁蓉她们几个故意捉弄你,现下好了,你连脑子都撞坏了。”

  苏燕迷茫地听着兰衣同她抱怨几个同在宫中侍奉的婢女,不知不觉间二人便回到了清宁宫,才走进殿门中便见到庭中所有人都青着脸大气不敢出。不等兰衣询问,殿内便传来一个女人因为愤怒而尖利的嗓音。“去把皇子找回来!都去给本宫找!”

  苏燕与兰衣一同僵站在原地,很快殿里的侍者沉着脸跑出来,吩咐道:“所有人都去找三皇子,若是遇见了大皇子记得将他带回来。”

  她甚至没有机会看到这位皇后的面容,便被迫跟着兰衣她们去四处搜寻那个不见的皇子。

  “究竟是怎么了?”

  兰衣询问过后与她解释:“听闻是三皇子跟着大皇子出去玩闹,一直到此刻还没有回来,也不曾见到大皇子的踪影,皇后娘娘这才有些急了。”

  苏燕依旧不明白自己此刻是什么处境,跟着兰衣找到腿脚酸软,直到突然有侍者跑来说道:“三皇子溺水身亡,都不必找了,回去吧。”

  “溺水身亡?”兰衣瞪大了眼,连忙问道:“那大皇子找到了吗?”

  “大皇子一直在王昭仪殿中,方才已经被带回去了。”

  这一番话说完,苏燕终于明白了。

  ——

  清宁宫的人聚在一处跪着,前一刻还雍容华贵的皇后,此刻因为失去孩子,成了一个悲恸到失控的母亲。

  苏燕跪在后方,悄悄抬眼看过去,正好见到皇后抬手打了少年一耳光,力气大到让他直接趴在地上,不等他起身,又被抓着头发逼迫着抬起脸,迎接他的又是一巴掌。

  往日的皇后即便暗地里再如何待他不好,也只不过是无关痛痒的忽视打压,如今却因为孩子的离世,再也保持不了半点理智。

  “你骗我!是你害死了我的阿珩!他跟着你出去,为何好端端就会溺水!徐墨怀,你杀了我的阿珩,我要让你偿命!”

  庭中一言不发的少年嘴角已经渗了血,底下跪着这样多的人,却没有一个敢上前阻拦。眼前的人是皇后,她的儿子死了,自然是要发泄一番,更何况如今的大皇子极有可能是害死三皇子的凶手。

  苏燕掐着掌心,强忍着不让自己露出异样。

  她与徐墨怀的过往已是上辈子,如今她不是苏燕,只是宫中默默无闻的一个婢女,她更不该插手这些。

  “母后,儿臣没有害死阿珩,儿臣一直与长姐在藏书楼,看守的侍者亦可以作证……”他唇上殷红,却跪得笔直,字句清晰不卑不亢。

  倘若不是苏燕知道真相,必定也会信了他这番辩驳。

  皇后大有要打死徐墨怀的架势,好在皇上终于来了,徐墨怀被带去审问。

  苏燕知道后来的事,心中并不会生出多余的担忧来。她知道徐墨怀不无辜,如今疯狂的郭皇后日后也会被徐墨怀折磨到疯癫。

  果不其然,这件事终究是不了了之,不管徐墨怀用了什么法子,也的确没有证据能证明是他害死了自己的弟弟。何况郭皇后一直声称兄弟二人亲如同胞,她向来是一视同仁,徐墨怀更没有理由杀害弟弟。

  三皇子死后,郭皇后消沉了一段时日,始终没有放弃让徐墨怀给她的儿子偿命,于是明里暗里都会折腾他,宫人们知道皇后的心思,也都在怠慢他,不敢对他有丁点善意。

  身为宫女的苏燕已经知道了徐墨怀的命运,她总觉着上天让她重活一次,应当是要她过一个正常的人生,这具身躯的她有家人有好友,不再是山村中孤苦无依的农妇,更不会捡到一个虚伪薄情的太子,倘若她安生地在宫里熬到二十五岁,此生一切都会不一样。

  侍奉徐墨怀的宫人十分不情愿,跟着他永无出头之日不说,还要因为他被迁怒排挤,一时间想尽法子让张侍人给她换个差事。

  名唤宁蓉的侍女与瑜娘不和,苏燕被处处针对,她便背地里带着友人举荐了苏燕,而苏燕也因为木讷和呆板被送到了徐墨怀身边,被迫照顾他的起居。

  兰衣又气又怒,带着苏燕去找张侍人说情,仍旧没能改变张侍人的决定,苏燕无奈之下只能去侍奉徐墨怀。

  此时的徐墨怀不过是一个九岁的少年,他温和有礼,待所有人都亲善。苏燕到了以后,他并未问原先的宫婢去了何处,只说:“日后可是换你侍奉我了?你如今是什么年纪?”

  “奴婢十四岁了。”

  见苏燕有些呆呆的,他淡淡地应了一声,也没有再问下去的兴致。

  平心而论,如今的徐墨怀至少在表面上十分好相处,从来不会提出什么要求,两人甚至可以一日之内一句话不说。

  即便苏燕不会如同之前的宫婢一般慢待他,给他端来冰冷的饭菜和洗漱的水,徐墨怀依旧会被郭皇后时不时的责罚,而这些对于皇上来说不过是小事,没有人会替他撑腰,连他的生母和姐姐都将他忘记了。

  跪了一个时辰后,徐墨怀艰难起身朝着自己的寝殿走。

  苏燕看到了也没说什么话,默默地替他准备好洗漱的热水。

  一直到夜里,徐墨怀感受到腿上的冰凉,不由地醒了过来,而后便看到一个人影正坐在榻前为他上药,时不时幽怨地叹一口气。

  “真是孽缘……”苏燕极小声地抱怨了一句,而后叹了口气,语气变得咬牙切齿起来。“孽缘!”

第113章

  苏燕并不知道徐墨怀已经醒了,倘若眼前的是前世那个冷血狠毒的徐墨怀,便是他跪断了一双腿她也只会冷笑两声,然而如今一切尚未发生,徐墨怀还是个不大的少年,他的父母亲人尚在,似乎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倘若他能学着良善一些,避免一切坏事的发生,这一世的苏燕与他不会相遇,她不必要白白蹉跎青春年华,而他也或许能过上另一种生活。

  她想安安分分地留在宫里,等到了出宫的年纪便离开,毕竟这一世的她不再是马家村的苏燕,徐墨怀也不是那个对她死抓着不放的人了,他们没有道理会走到一起。

  徐墨怀听着侍女神经兮兮地小声念叨,他有些烦躁地闭了闭眼,然而想到她的细心照料,又觉得似乎可以忍受她的木讷和古怪。

  毕竟如今宫里愿意待他好的人不多,他不想去告诉阿姐和阿娘,她们知道也只是徒增伤心罢了。

  如今的日子迟早都会过去,他会勤勉刻骨,日后成为太子,让郭氏无法再欺压她们。

  他心中如此想着,最后竟在侍女的轻柔的上药中睡了过去。

  ——

  苏燕侍奉了徐墨怀一阵子,他似乎也终于对她卸下了心房,偶尔和她说起在太学的趣事,亦或者是正困扰着他的烦心事。不过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又能知晓多少呢?至少如今的徐墨怀性子比日后的他好多了。

  徐墨怀十岁的生辰到了,皇后办了一个并不算隆重的生辰宴,出门前苏燕弯腰替他整理衣冠,稚嫩的脸上难掩愉悦,显然是对这次的生辰期待已久。

  “瑜娘,你记得站在我身后。”他提醒道。

  苏燕点点头。“奴婢知道了。”

  分明是徐墨怀的生辰宴,然而真心来为他庆贺的人却是少数。皇上连送来的贺礼都显得敷衍,皇后更是盼着他早些去死。庭中的人饮酒作乐,似乎并没有多少人在意他,而他似乎也不将这些人放在心上,只管去找王昭仪,伏在她的膝上与他说话,两位公主站在一旁时不时地附和一句。

  苏燕离得不算远,望着这副母慈子孝姐弟和睦的画面,倒生出了一点不真切的感觉。

  温良这个词,只能在少年时的徐墨怀身上看见,即便此刻他已经杀死了自己弟弟,他仍是十分重视自己的家人,平日里偶尔还会做出些孩子气的事。

  苏燕以为宴会便是这样喝喝酒,说几句假惺惺的恭维话便好了,谁知到了后半程,王昭仪突然身子不适,被太医诊出了两月的身孕。

  场上一时哗然,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十分精彩,很快众人纷纷说起了吉利话,祝贺皇上再得一个皇嗣。

  苏燕去看徐墨怀的时候,他站在自己的位置,面无表情地看着人们对他未出生的弟弟庆贺,被抛弃了一般立在阴影中,并没有要上前的意思。

  片刻后他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对上苏燕的目光后眉头才舒展开,问道:“瑜娘,你看到阿姐头上的步摇了吗?”

  他小声道:“你若是喜欢,我也可以给你。”

  他在此刻说这样的话,更像是要让她看到好处,急切地要挽留住她。

  “步摇是贵人戴的东西,奴婢不能要。”她若戴了是逾制,哪里是随口说句喜欢那样简单。

  他面露难色,随后又说:“侍奉我时可以戴,只有我看见,不会让旁人知晓。”

  他盯着苏燕,眼神里带着点渴求,苏燕即便说不喜欢,他也会换一种方式挽留她。

  苏燕知道他是怕她也离开,点头道:“多谢殿下。”

  前世的徐墨怀已经不在了,一切过往只有她自己记得。重来一次,她有机会看着他重蹈覆辙,让他过得比前世凄惨百倍,可她竟只想让这个人好好的,不要再与苏燕遇见了。

  郭皇后怨恨徐墨怀,自然是盼着他早些死去,冬日里苏燕去领炭,拿到的都是些劣等的碎炭,即便与人争论,他们也只会将这些敷衍过去。

  徐墨怀在屋子里看书,被呛得咳嗽个不停,恼怒道:“将炭盆移出去。”

  苏燕只好照做,移出了炭盆后坐在殿外,有些烦闷地仰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发呆。

  王昭仪有孕后,徐墨怀从未主动提及他的弟弟,约莫是他心中也清楚这个弟弟究竟是怎么来的。

  比起从前的冷淡,如今与徐墨怀相处久了,他便总喜欢黏着她,一回来便立刻寻找她的身影,说话也不像上一世的徐墨怀那般阴冷刺骨,实在是讨喜得多。

  只是她如今既然重生了,总要回去马家村找一找,倘若这一世她的阿娘也还在,她一定要做些什么,要让阿娘平平安安地活着,即便这个阿娘不再属于她也不打紧。

  听闻如今的薛奉也只是个年纪不大的侍卫,每日都跟着他的师父习武,等时机到了便会送来服侍徐墨怀。

  入夏的时候,王昭仪生产了,不出意外是个小皇子,徐墨怀称不上多高兴。苏燕带着他去看生产后虚弱的王昭仪,反而让他愈发厌烦这个新生的弟弟,在苏燕的身边小声道:“他险些害死了阿娘。”

  苏燕认真道:“殿下不喜欢这个弟弟吗?”

  徐墨怀没想瞒着她。“我不喜欢他。”

  他不止是不喜欢,他日后甚至会杀了自己的弟弟。苏燕听他这样回答,心里有些忧愁,她十岁的时候还在编草环,连一只鸟都不敢捏死,徐墨怀却已经杀过人。杀人这种事开了一个头,日后便收不住了,还真是不好管教。

  等回了寝殿,徐墨怀依然对小皇子耿耿于怀,他拉着要去歇息的苏燕,说道:“阿娘阿姐日后便不再爱护我了,是不是?”

  苏燕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只能安慰道:“殿下日后会成为太子,会成为她们最大的依仗。”

  后来果不其然应了徐墨怀的话,王昭仪对小皇子的关注远超过他,而公主时常插手政务,仍旧将目光放在他身上,反而给了他一丝慰藉。

  徐墨怀十三岁的时候,薛奉被送到了他身边成为他的侍卫,在此之前二人早已相识。

  薛奉比苏燕小一岁,身量却比她高大多了,徐墨怀的个子也长得很快,再过不久也要赶上她。

  郭氏一族因为风头正盛被皇上打压,各大士族也纷纷掣肘着郭氏,如今的郭皇后也安分了许多,不再明目张胆地苛待徐墨怀,朝中也有了风声,称太子很快会落到他的头上。

  苏燕在徐墨怀身边照料许久,时常收到瑜娘父母寄来的书信,才知晓瑜娘家中还有三个弟弟,每年她都要将为数不多的银钱寄回去,这才在宫中过得凄惨。徐墨怀听闻后十分慷慨地给了她一笔赏钱,自此家中连书信都不寄来了。

  苏燕四年不曾出宫,因此等她告假的时候,宫里管事并未拒绝,反倒是徐墨怀十分不情愿,冷着脸整日不同她说话,苏燕也不理会他的小脾气,直到夜里他都躺下了,苏燕去给他拽了拽被角,被他拉住胳膊,不满地问:“非要那么久吗?”

  清水郡离长安不算近,最快也要一月多。

  她笑了笑,无奈道:“奴婢也有家人,不能一直留在宫里,日后也是要走的。”

  徐墨怀似乎是被她的话气到了,松开手用被褥将自己包裹住,背对着她一声不吭。

  连续好几日,徐墨怀都不肯跟她说话,然而等她收拾好行囊要走了,他又忍不住叮嘱:“早些回来,不要待太久了。”

  苏燕说了好,而后她真的很快回来了。

  她见到了阿娘,不是在马家村见到的,而是在云塘镇。

  苏燕在街上买蒸饼,身旁便是阿娘,她仿佛在做梦,一切都显得如此不真实。

  阿娘身旁还有一个男人,两个孩童牵着她的手,笑声清脆地喊着阿爹阿娘。

  一直等阿娘走了,苏燕也没有与她相认,只若无其事地问卖蒸饼的店家:“方才那娘子好生面熟,似乎是我的一个故人,店家可否告知她的名姓。”

  店家用一口熟悉的乡音说道:“那小娘子姓苏,听说是从长安来的人,现在嫁给了镇上的木匠,生了一儿一女也算美满,生得好看时不时有流氓地痞去调戏,那木匠可护着她了,前一回为了她动手险些进官府……诶!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苏燕已经看不见阿娘的背影了,她眨了眨眼,忽然又破涕为笑,将店家吓得一愣,忙说道:“你这小娘子莫不是疯了,怎么又哭又笑的……”

  这个世上没有苏燕,阿娘过得很好,即便没有她,一切也可以圆满。

  ——

  苏燕回到宫里,任由徐墨怀怎么问,都不肯细说她去做了些什么。

  等到他十四岁的时候,终于被立为太子,苏燕跟着他一起搬入了东宫,连她的住所都变得宽敞了起来。

  午后的时候,薛奉带着徐墨怀从马场回来,少年英姿勃发,未成熟的眉目已能看出未来会生出怎样的俊美模样。

  阳光正好,苏燕给他散了发,在庭中为他洗净头发以后,两人坐在廊前,一边擦干长发一边晒太阳,墨发未干,太阳却晒得人发困。

  徐墨怀枕在她的腿上,微眯着眼去看屋檐下的燕子窝,念叨着:“要不要给它捣了?”

  苏燕的手一顿,皱眉道:“燕子筑窝会带福气来,你非要弄坏做什么?”

  “我只是随口一说,你不喜欢便罢了。”他闭了闭眼,小声道:“瑜娘,我如今是太子了。”

  苏燕抚着徐墨怀的头发,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他才是阿娘的依仗,只有他们才是生死与共的亲人,旁人什么也不算。想到这里,他又睁开了眼,看到苏燕白皙的脖颈与下颌,鼻间似乎缭绕着她身上的栀子香气。

  瑜娘也算。

  他暗暗地想,瑜娘也很重要。

  小皇子的身子一直不大好,入秋后大病了一场,王昭仪满心都是他,全然将同样染了温病的徐墨怀抛在脑后。

  徐墨怀白日里让人去找王昭仪和阿姐来看他,一直到夜里也没有等到人,身体却越发得滚烫。

  苏燕睡在他寝殿里的小榻好照料他,夜里被他的咳嗽声惊醒,发现他正掀开被褥要下榻,立刻跑过去将他推回去。

  “阿姐呢?”他嗓子哑得厉害,眼睛在夜里泛着润泽的水光。

  “公主该睡下了,殿下想要做什么?”

  他盯着苏燕,好一会儿了突然伸出手臂,环着她的腰肢将她抱住,脑袋埋在了她的肩颈处。他的呼吸喷洒在她的皮肤上,每一次都带着灼人的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