咄?的刀顶在苏察的背上,他能感觉到苏察的心跳,有力而稳健,这真是个难缠的家伙!

大帐就在前面,“大帐”是对可汗所在的尊称,并不是真的只有一个大帐篷,远远的是六个卫兵营,左右仪队、亲兵营,从最外面的牛皮大寨照直走进去,有二十里的远近。

一道朱红的地毡从寨门直通向里,地毡的尽头是金顶的黑营,是用了六百张整牛皮扎合的,营顶点缀着黄金的鸟吻和白银的水檐,那是出自汉人的巧匠之手。这里与其说是营帐,不如说是宫殿。

四个亲兵营分列四方,亲兵营外是龙虎熊蛇豹狼雕鹰等八个卫兵帐;卫兵帐外是六十个士兵帐,用的就不再是牛皮,而是油毡。三千名守帐士兵环大寨而立,十步一哨,围的滴水不漏。

大寨后是三里方圆的一片草场,草场的尽头是可汗的寝宫,用辽水旁的白石,黑山旁的黑石,和西域的火石榴石建筑而成,虽远远比不上汉人宫殿的精美与辉煌,庄严肃穆,则有过之。

又有三千名士兵守卫着皇宫与通道,两个时辰一换班。另有四千名骑兵巡逻护佑,也就是说,足足有一万名精心挑选的士兵保护着可汗及阏氏的安全。

这一万个人中,每十个人就有七个听命于咄?,剩下的三个人,一个听命于大王子阿达里,一个听命于二王子苏察,另一个才是可汗本人的人。

就在咄?和苏察走向大帐的同时,各个部落的战士都在以全力从四面八方向大帐靠拢。草原上的人最心疼的便是马,但这些天来,主要的通道上竟倒满了无数累死的马尸。

当然,还有人的尸体。

这些尸体在兀鹰、饿狼和蚂蚁的环伺下,转眼就要变成一付付枯骨,久久地散落在荒漠和草甸上,记录着那场争夺的惨烈。陪伴那些枯骨的,是上锈的刀枪与镫辔,那是亡灵们不肯卸下的重负。

咄?的刀如附骨之蛆,牢牢地顶在苏察的背上,刀尖早已刺破了皮肤,那小小的伤口也早已化脓,而两个人都没有丝毫变动。

兄弟俩的脚踏在了朱红色的大毡上。

苏察忽然开始挣扎,他奋力向前一扑,随即翻滚。但咄?更快,他单膝跪压在苏察的腰眼上,左手拧起苏察的右臂,尖刀已抵住他后颈的动脉。

咄?低吼:“二哥,不要和我玩花样,不然,我一刀杀了你!”

一个声音冷冷传来:“你敢!”

咄?回头,一个满头银发的贵妇站在身后,一身黑色丝绸,衬着泥金的飘带,显得无比华贵雍容。

两名侍女一左一右扶着她,老妇人的脸因为气愤而微微颤抖,头上的金簪与珠宝叮呤地响了起来。

她正是启民可汗的正室,突厥的王后,大隋的安义公主,也是苏察与咄?两个人的母亲。

“咄?你给我放开他!”王后的声音满是愤怒。

咄?心里极是矛盾,擒虎容易纵虎难,一旦放开苏察,少不了又有一番厮杀。

“咄?,他是你亲哥哥——”见儿子居然不听话,王后一把摔开使侍女的手,扑了过来。

咄?一咬牙,松开苏察,单膝脆下扶住母亲,道:“阿妈,你消消气,我放过他就是。”

王后继续道:“什么叫放过他?你父亲尸骨末寒,你们就手足相残起来,是想让阿达里偷着笑么?”

咄?低着头,不发一言,一头黑发微有些卷曲,披在肩上。

王后叹了口气,凭心而论,她一直更喜欢小儿子。只是这些年来,咄?实在疏于请安问候,一颗母亲的心,反而渐渐向大儿子靠拢。更何况苏察已给了她两个孙子两个孙女儿承欢膝下,女人的心,总是偏着孙子辈的。

王后看了看两个儿子,颓然道:“去吧,看看你们父亲!”

咄?与苏察对视一眼,目光中深沉的仇恨一如千年不化的冰湖。

启民可汗染干的遗体停在大帐正中。儿孙妻妾围了一团。

看着两个兄长都已是拖家带口,咄?的心忽然有些悲凉——大哥的长子什钵必已经有了自己的封地,而他,却还是孤身一人在草原上游荡。

一念及此,他忽然有点紧张——朵尔丹娜会来吗?不管怎么说,可汗也是她亲舅舅呢!

他不禁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的泥土和血污,像这样又脏又臭,朵尔丹娜怕是不愿意接近他吧?

他这里想入非非,苏察已早早扑倒在地,大放悲声,顿时,大帐里哭声又响成一片。

这一哭,咄?悲从中来,父王带着他骑马射猎的场景又一次浮现在脑海中,他还记得十四岁那年在摔角比赛中便赢了大哥,父亲高兴地拍着他的肩膀道:咄?,长成为一个男人吧!突厥人的耻辱是靠你来洗刷了!

而那个威猛高大,身经百战的父亲,现在就躺在那里。干瘦而灰败,面上已有了尸斑。

“咄?!”阿达里猛地站了起来:“你应该知道,父亲是被人杀死的!”

咄?心中一惊,不动声色地问:“什么?”

阿达里低下头,紧紧握着拳:“是的,就在前天夜里。父亲的酒里给下了毒,心脏上又补了一刀。当时我和苏察正在外面亲手烤,……一条羊腿……发现这一切,苏察就去找你了!”

这句话的另外一层意思就是:那天我和苏察都有不在现场的证据,咄?就看你的了?

咄?冷冷一笑:“那天我离这儿很远!”

阿达里逼近一步:“在哪里?”

咄?笑得更冷:“不干你的事!”

他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现在要知道的,仅仅是这究竟是苏察阴谋还是阿达里的诡计,或者是两个人合伙对付他!

阿达里道:“你敢在父亲灵柩面前放肆?”

咄?挺起胸膛向前迎上一步:“我不是凶手,有什么可怕的?大哥,父亲的眼睛倒是在看着你们!”

两个人已靠得足够近,只有动手才能解决问题!

“都给我住手!”

人群中站起来的是另一个女人,她是阿达里的母亲,忽德班珠。老可汗在世时时候她一直屈居于义成公主之下,甚至让出了王后的宝座,但现在一切已不同。义成公主只剩下了一个公主的头衔,而她则有娘家的五千雄狮作为后盾。两个女人,为儿子展开了争夺。

“阿达里,你自为可汗的继续人,哪有一点尊严和气度,简直是个无赖!”

忽德班珠训斥了自己的儿子又转向咄?:“咄?,王位可以用武力夺来,人心却不能用武力征服。长老们和子民们都在等着你的解释。”

咄?抬头看了看她,果真是个厉害的女人!一句话就讲到了症结上。

他抚胸行礼:“母亲,我没有夺取大哥汗位的企图。至于那天晚上……我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咄?复又跪倒在父亲的尸身前,一刀划开手腕,起誓道:“父亲,我凭着男人的血和祖先的神灵起誓,无论是谁犯下这桩大罪恶,我都会把他抓住,碎尸万段!”

他的目光阴冷地从两位兄长面上扫过,挺身而起,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咄?一口气走出大帐,深深吸了口气,他知道是下决心动手的时候了,他已经失去了一次良机,若再失去一次,那股原先相对弱小的力量就要反噬了。

霍里和查贝两名将军早已拱手立在帐外,一见到咄?,二人就齐齐行礼。

咄?挥手道:“很好,霍里将军,你来的很是时候,你调动了多少人马过来?”

霍里恭敬而兴奋地回答:“殿下,三十万!殿下真是神机妙算!还有七十万军队,七天后赶到!”

那晚咄?给他的兵符,是让他直接领兵赶往大帐。

咄?傲然道:“他们的人也不过三四十万吧!不必再等援军了,动手的话,够了!传令下去,各营随时准备出战,但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乱动半步!”

霍里急道:“殿下,何不快快动手?”

咄?的眼睛遥视着极远的天外,道:“这一动起手来,我出兵中原的计划至少要推迟十年!霍里,我们突厥人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才聚集起这么多力量,不到万一,我真不想火拼啊!再等一等,我看有没有更利落的法子。”

霍里愤愤道:“人不射鹰鹰啄人!王子,这太危险了!”

咄?咬牙道:“我赌这一把!你放心,他们伤不了我……”

他忽然展颜一笑:“霍里,你是不是觉得我太不像个男人了?可是你真的不知道,十年前,有个汉人从突厥人手里救下我,对突厥极尽羞辱……那时我就发誓,我会让汉人尝到‘胡虏’的滋味,我的刀,不想对着自己兄弟!”

咄?似乎自觉多话,很灿烂地又笑了一下,露出一口整齐、雪白的牙,便急急转身。他险些和一个人撞个满怀——一个小丫环正在怯生生的望着他。

咄?记得这是母亲陪嫁过来那个“菊娘”的女儿,叫作阿鬟的,是这里除了她母亲外唯一的汉人,很得母亲宠爱。

阿鬟屈膝行礼道:“娘娘请殿下到后面用膳。”

咄?皱眉道:“什么娘娘,娘娘的,改不了口了么?眼下是什么时候了,不去!”

阿鬟急道:“娘娘她好些年没见王子了,今儿准备了一天!”

咄?听得心下不由一酸,随即道:“二哥去么?”

阿鬟忙嘻道:“这些年来,二王子一直伏侍在娘娘左右,今儿是专请三王子!”

咄?还在犹豫,一群妇人已簇拥着母亲向这边走来。母亲的面上很有不悦之色,显然听见了他的话。只见安义公主已怒气冲冲地盯着他道:“你,连娘都信不过!”

咄?长叹了口气,忙上前扶住母亲,软语安慰道:“孩儿不敢,孩儿随娘亲前去便是。”安义公主这才长出了口气,任由咄?扶着,向后宫走去。一队咄?的亲兵随后跟着。

行至宫前,安义公主摔手道:“怎么?你还要带兵来吃饭?”

咄?一挥手,随行卫兵静静停在门外。他冲着霍里使了个眼色,霍里当下双手一推,士兵们兵分两队,团团守卫在后宫周围。

霍里从靴筒里拔出一柄匕首,塞到咄?手里,暗中叮嘱道:“殿下,酒下要沾唇,肉不要入口!”

咄?看了看冷颜站在一旁的母亲,猛一咬牙,没有接那柄匕首,便大踏步走了进去。

酒席果然很是丰盛,显然是费了一番心思。

咄?扶着母亲坐下,王后忽然长叹了口气,道:“咄?,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咄?低头不语,王后接道:“是为娘的生日,也是我进宫近四十年的日子,娘给你做了你喜欢的烤鱼和茯苓栗子糕,可你……你!”

她的脸开始抽动,浑浊的泪珠顺着衣褂滑落下去,继续叹道:“我来这鬼地方四十年了!我一个快死的老太婆,只有你们兄弟两个……咄?,你知道娘过的是什么日子么?”

咄?见母亲落泪,忙翻身跪下,摸着母亲的膝盖道:“娘,娘,孩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怀疑到娘身上,我只是防着苏察——”

王后勃然大怒,一把扫落了案上的食物,单手指着咄?道:“你还敢说!还敢说!今儿若不是我,你就杀了你亲哥哥了是不是?咄?,你好无情啊,你……连我一起杀了吧!”她缓缓站起,抓起一块糕点,悲凉道:“酒不沾唇,肉不入口,这便是我儿子来赴我的寿宴……好,你怕有毒是不是?我吃给你看!”

说罢,便将糕点向口中递去。

咄?膝行几步,一把拿下,塞在口中,又不停抓起地上糕点,满满塞了一口,用力咀嚼。他一边吃,一边抬头看着母亲,颤声而含泪道:“娘……”

王后一把抱住儿子,大哭起来。

咄?全力咽下口中糕点,轻抚母亲的后背,道:“娘,是孩儿的错!你看,孩儿这不是吃了么?好吃!好吃!好吃!”

王后慈祥地微笑道:“以后莫再手足相残了,听娘的!”

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只要二哥放过我——”

王后轻叹道:“胡说!他是你哥哥怎么会害你?倒是那个阿达里,你们该齐心对付他才是。”

咄?又不言语,以他的实力,即便一举扫灭两个兄长的势力也非难事,又哪里需要与什么人“齐心”?王后见他不说话,以为他听进去,才高兴道:“你刚才胡吃一气,怕是什么也尝不出来,娘这儿有上等的茶叶,给你泡一壶,换些饭菜,慢慢吃。”

咄?就势往母亲怀里蹭了蹭,顽皮道:“娘扔到地下我就吃地下的,只要是娘做的就是好——”

那个“吃”字还没有说完,咄?只觉得四肢一阵剧痛,浑身的力气刹那间消失的无影无踪,随即胸口、丹田、五脏六腑一起绞痛起来,如万蚁噬身,忍无可忍,不禁哼了出来。那股奇痛随八脉运行一周天,重新又散布全身,一阵高过一阵,咄?一头、一脸、一身现时满是冷汗,额头上的青筋蚯蚓般扭曲。

王后被吓呆了,不停摇晃儿子,唤道:“咄?,这……好端端的怎么了?”

她一摇之下,咄?周身骨节似被折断一般巨痛,却又抬不起手来推开她。咄?实在痛得开不了口,便张着嘴稍微吸了口气,这口气吸进去,胸口又一阵剧痛,却总算聚起些力气,他勉强笑道:“总算,总算,总算没让娘吃了那块糕……苏察,你出来!”

他满脸汗水,肌肉全在痉挛,这一笑,当真比哭还难看。

王后又是害怕,又是心疼,抱着儿子哭道:“不会是苏察,不会……”

只听一声轻笑:“不是苏察,又是谁呢?”

毛毡撩处,走出来的正是苏察。他几步走上前,一脚踢在咄?身上,踢得他滚出老远。王后尖叫一声,正待扑出,却被苏察一把扯住。那一脚放在平时也没什么,这会儿却痛得咄?半天喘不过气来,半响才尽量控制声音道:“苏察,我们之间的事,不要把阿妈扯进来。”

这时门外的卫兵们已觉察出不对,一拥而入。领头的正是霍里和查贝,苏察一刀架在咄?的脖子上,怒喝道:“放下兵器!”

咄?冷哼道:“谁敢放下兵器?你们都退下!

苏察多少又有害怕,又吼道:“放下兵器!不然我先卸了他一条胳膊!”

霍里和查贝对望一眼,打了个手势,士兵们鱼贯而出,偌大一块前厅,只剩下他们两人。

苏察道:“你们敢违抗我的命令?”

霍里道:“我们只服从军令!”

二人神情肃穆,与平日执行命令毫无二样。

咄?急道:“你们两个给我出去!”

二人一起道:“殿下!”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苏察冷冷一笑,手中的刀刃一转,咄?的脖子上已多了道血痕。还是那四个字:“放下兵器!”

霍里与查贝手一松,两柄刀落在地上。苏察的卫兵们不待吩咐,一涌而上将他们绑了起来。

咄?紧咬着牙,面上毫无表情,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若一开口,只怕便有泪珠落下。

阿达里的面色阴沉的如暴雨前的乌云。他一遍遍来回踱着步,越来越是焦躁。

终于,他气急:“你在王后的寝宫抓住了咄?……全草原都知道这种不光彩的事情,你怎么交待?”

苏察一字字道:“让他招供!”

阿达里猛一顿足:“你凭什么?他是出了名的铁汉子!”

苏察也猛然起身:“没他的口供,什么人证物证也没用!”

阿达里嗤笑一声:“有本事你去吧!”

苏察冷冷一笑:“放心,我拿得到的!”

说罢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只剩下阿达里愕然的目光。

一间阴冷的石室,四壁挂着各种刑具,中间烧着一盆炭火。

三个裸着上身的男人,分别被锁在石室的一端。其中一男人,早已不象个“人”,手指和脚趾已被一只只捣烂,身上也满是鞭伤和烙伤,一只眼珠已经被生生剜了出来。

门开了,一个小女孩惊恐万状地跑了进来,这里的一切让她恐怖,她尖声尖气地叫:“阿爹……”那个男人猛一激灵,抬起头来,激动地招呼:“那兰——”

他奋力扭动,身上的镣铐哐啷作响。

小女孩吓了一跳,那个浑身是脓血的家伙,怎么会发出父亲的声音?她不过七八岁,穿着件红色的统裙,乌黑柔软的头发扎成两个小辨儿,一左一右垂在胸前。

“那兰——”那男人继续招呼着。

叫“那兰”的女孩这才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个人,是的,没错,正是她的父亲,威风凛凛的卫队长查贝。

她顾不得脓血和恶臭,抱着父亲大哭起来:“阿爹,救我!”

查贝唯一的眼睛仔细检查着女儿:“他们打你了?他们欺负你了?”

那兰伸出胳膊,粉嫩的小臂上几个乌青的指痕,她抽抽答答地哭诉:“阿爹,他们说你再不松口,他们就让我开开窍。”

那兰的话象雷击一样,震的查贝半响说不出话来。那些畜牲,居然……他的女儿,他的独生女儿,那兰还有两个个月才八岁!

囚室又一次打开了,苏察懒洋洋的走下来,胜券在握地吩咐:“去,把那小姑娘抱过来。”

那兰惊恐万状地搂着父亲的脖子:“就是他!他杀了阿妈!是他说要给我开窍的——阿爹,什么是开窍?”

查贝的残缺的浓血的手从女儿的头上缓缓移下,移在她幼嫩白皙的脖子上,查贝苦笑:“那兰,你永远不用知道——”

咄?和霍里吼道:“住手——”

咄?嘶吼:“查贝你疯了,住手,住手!苏察,畜生!我答应你!”

查贝的泪大滴大滴砸了下来,落在女儿的小脸上,她的脸有些青胀,但表情甚至还没有什么惊慌,他用最快的速度捏断了她的喉骨,那根柔软的小小的喉骨。查贝抬起头:“三王子——查贝尽忠了!”

他紧紧抱着女儿的身躯,一头碰在石壁上,鲜血和脑桨混合着流下,红红白白的,很是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