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兰紧紧依偎在父亲怀里,象是熟睡一般。

那两个走过来抓人的卫兵也被这一幕骇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呆呆地站在丈许外的地方发愣。

连苏察也说不出话来,那晚,查贝是唯一留在咄?身边的人,为了让他吐口招供,他们用了多少酷刑,已经超过了人类承受的程度。

还有,那个女人,死命护着女儿,发疯般挣扎,两个大男人也制她不住,只好杀了她……咄?,你身边究竟有多少死士?

苏察和咄?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了,咄?的目光中满是悲痛,愤怒和蔑视,令苏察无法忍受的蔑视。

他挥手:“带他出来!”他没有路走了,只剩下最后一招。

这是个小小的帐篷,押送咄?的卫兵在门口就止住了步子,用细锁链紧紧缚他双脚,用力将他掷了进去。

帐篷里是两个人,站着的是苏察,坐着的却是安义公主——他们的母亲。

咄?努力扬起头,等着苏察的又一次逼供。

苏察冷冷道:“三弟,你吃的那块糕是我从一个汉人那儿弄来的,叫做‘分身裂骨散’,用在你身上之前,我找过两个人试用,不到两个时辰,都活活痛死了。三弟,你果然非同寻常……只是,你希不希望,我也孝敬母亲一块?”

他手心是个羊脂玉雕的小药瓶,里面闪着毒蛇般的磷光。

咄?吼道:“你敢——”

安义公主却叫道:“苏察你说什么——”

那位养尊处优的老妇人似乎一夜之间便老了十岁,浑身打着哆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苏察不耐烦了,一手捏开母亲的嘴巴,一手打开药瓶。安义公主用力挣扎,却是蚍蜉撼树,徒劳而已。

苏察冷冷道:“我数到三,反正她也见过我怎么抓你,以后也没我什么好日子!”

这句话似乎给他壮了壮胆,数道:“一——”

他不敢去看母亲的眼睛,只是脸上也不自觉地开始冒汗。

“二——”药瓶已递到嘴边。

咄?长出一口气,道:“够了!让阿妈回去休息吧!可汗……是我杀的。我认输!”

苏察森森一笑,击了两下手掌,外边的士兵一涌而入。

苏察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笑容,只吩咐道:“带他到长老们面前去!带他到全族人面前去!他认罪了——”

士兵们脸上顿时流露出掩饰不住的狂喜,两个人走上前一把架住咄?,就向外拖。

苏察又吩咐道:“扶王后去我帐中休息,从今天起,孩儿亲手侍奉母亲……”

咄?回过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从牙缝中挤出五个字来:“有劳……二哥了!”

(三)

忧思成疾病,无乃儿女仁。

仓卒骨肉情,能不怀苦辛。

——《赠白马王彪》曹植

“准备好了么?”苏察的手指还停留在地图上,头也不回地问。

“大王子的所有退路已被切断。咄?一死,我们就会立即除了他。”

苏察满意这样的答案,轻轻叩着手指道:“说不定不要我们动手,咄?手下的人就替他报了仇了……王后呢?还是不肯吃东西?”

“是!”答话的一名将领躬身道:“她身体很差,要不要找个大夫?”

苏察的手用力一挥,斩钉截铁地道:“不许她和任何人见面!只要她能活到咄?正法那天就够了!”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冷,很遥远:“活不到那一天也没关系……咄?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的消息了。”

这是一间豪华的帐篷,地上铺着熊皮,一张虎皮交椅摆在上首的位置,四周的青铜灯中闪着幽冷的光。其时虽是盛夏,但由于靠近阴山的缘故,并不觉得炎热。八五八书房尤其是入夜,还有几分浓浓的凉意。

连大帐中铺地的皮毡早已撤去,但这里却还坚持留着,似乎这里的主人过分迷恋那份奢华,忘记了时令。

帐中,几个将领低着头,聆听主子的教诲,并等候下一步命令。

忽地,一个年轻将领道:“王子,我们还是速速处决了咄?吧!”

苏察不耐烦地道:“我不是说过了么?多吊他一天,拥戴他的人便要少一批!”

那将领鼓足勇气道:“我听说……朵尔丹娜已经回来了!”

每个人都是一震,“朵尔丹娜”,那是一个比咄?还要传奇的人物,有着传说中魔鬼的力量。

苏察缓缓踱了几步,尽量压制着自己的不安,不在属下面前暴露自己的恐惧。终于转过身来,大声道:“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会杀了他!”

咄?一直吊在大帐前的旗杆上,身子下面是血写的诏书,写着他的罪恶。两天了,无数人从他身上经过,目光中有愤怒,有不耻,有信任,有怜悯……他没有逃避,静静地迎接着每一束投向他的目光;他没有申诉,每一次长老的问话他都会静静地回答一个“是”字;他没有哀求,只静静地等候,等候最终的命运。

他的手臂已麻木,嘴唇干燥地一层层褪皮,却依然是安静的,不失尊严的,依然是个王子。

他并不后悔,咄?并不是个孝顺的人,但也不能看着母亲死在自己面前,

他缓缓看着天外,夜很深。

忽地,一阵吆喝声打破了夜的宁静。

“站住!”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看守他的人密密围了七八圈,最近的便是一圈弓箭手,如有劫囚,格杀勿伦!

这是铁一般的命令。

咄?的心中开始翻涌,好快的速度,大王帐下的精兵在这个人面前似乎是不堪一击,他已经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远处,一团白影冲了过来。她一路挑开挡路的刀枪剑戟,速度几乎没受到什么影响。一匹高大的白马几乎是神灵附体,几个腾跃便从人群中挤了过来。那些当值的守卫士兵们听得同伴相互提醒的大呼,纷纷拔刀,雪亮的刀光映照着夕阳,一片璀璨冷厉。

看守的将领从没见过这种功夫,大喊道:“放箭!”

成百上千枝利箭一齐离弦,靶心正是咄?。

咄?却丝毫不在意,脸上满是惊喜与欣慰,柔声而激动地喊道:“朵尔丹娜——”

朵尔丹娜双足一顿,寒阒枪舞起一团冷电,人已冲至杆顶,滴溜溜转了一圈,那无数枝利箭再不能前行半寸,纷纷绞成寸断,跌落了下来。她左手扣住杆顶,定在咄?身边。咄?压低声音道:“我母亲在苏察手里!”朵尔丹娜点头:“我明白。”寒阒枪点处,已将咄?身上的锁链砸开,带着他一起跃回地面。

咄?盯着她的脸“朵尔丹娜,你真的长成大姑娘了”。

是的,那是一张成熟,绝决而美丽清秀的面庞,终于褪去了最后一起稚气,显得英气勃勃。

朵尔丹娜将他手脚束缚除去,轻轻揉着替他活血,微笑道:“咄?哥哥,好久没见了。”

他们就那样久别重逢地叙话,似乎并没有将身边的千余名兵将放在眼里。

那为首的将领壮胆道:“朵尔丹娜,你知道他犯了什么罪?你这般救他,是与上千万突厥人为敌!”

朵尔丹娜轻轻放下咄?的手,站起,目光如冷月般清寒,随口道;“那又如何?”

这句话当真张狂至极,说得看守张口结舌,想动手却又不敢,不动手却又不甘。

她回头凝视咄?;“你的伤?”

咄?道;“不碍事,中毒虽烈,但毒性已散了大半,看来那只是折磨人的法门。”

朵尔丹娜从怀中取出几枚丸药,纳入他口中,轻声而坚定地道:“你先休息,我去找苏察。你放心……风云盟的人,怕也快到了。”

咄?一把忙拉住她的手,在她手心划下“霍里”二字,口中却道:“你一切小心,谈不拢千万别动手!”

朵尔丹娜点头,环视一圈道:“我无意与你们为敌,只不过你们的责任是看守他,不是折磨他。懂我的意思么?”

她回手一枪横扫在旗杆上,那旗杆瓮口粗细,却应手而倒,轰然落在地上。

朵尔丹娜不再多话,只翻身上马,绝尘而去,再不理会身后惊骇的目光。士兵们一个个压低了声音感叹着:她就是朵尔丹娜……

一名士兵上前道:“将军,报告二王子么?”

那将领颓然道;“禀告大王子吧,至于二殿下……你快得过她么?”

他的目光转向咄?,似乎有话要说,又不敢说。

咄?一笑,满脸的不经意,抬起胳膊,伸了个懒腰。又将双手向身后一背,示意道“多摩,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多摩上前郑重地躬身,行礼道:“多谢殿下!“说罢,他亲手将咄?锁了起来,只是动作中多了几分恭敬与敬佩,

朵尔丹娜云一般飘上了苏察军帐的顶逢。

一个宫女老妇斜倚在榻上,没有人。

朵尔丹娜又滑了下去,闪入帐内,她端视那老妇:“你是安义公主?”

那老妇吃了一惊,道:“不错……。你是谁?”

朵尔丹娜拉了她手,道“你跟我走。”

那老妇急急穿上鞋子,跟上几步,道:“你是谁啊?”

这下朵尔丹娜心下生疑,心道这里王后怎么没平分威严气度,于是试探问道:“你来突厥那一年大隋年号是什么?”

那老妇一惊,吃吃道:“我忘了。”

朵尔丹娜冷笑一声:“安义公主来这里四十年,还坚持要别人喊她一声‘娘娘’。怎么会忘了大隋的年号?说,王后到底在哪里?”

那老妇急道;“我就是啊!”

朵尔丹娜实在不愿意向一个老女人逼供,左右一看,举手拿起个茶碗,随手一拍,那茶碗十之七八竟硬生生嵌入那张硬木桌中。

朵尔丹娜斜着提起手掌,冷笑道;“下一掌,我可就——”

她心下着急,那老妇若咬死不说,她总不能当真给她一掌。

谁料那老妇甚是怕死,早吓得面如土色,用手指了指床下。

朵尔丹娜推开那张矮榻,掀起皮毡,原来下面铺着一层青砖。轻轻扣击,果真有块青砖传出了空洞之音,朵尔丹娜恍然大悟,难怪苏察盛夏之际还在层中铺满了熊皮,原来是地下有鬼。她手上用力,将青砖推开了一丝缝来,随即向旁一闪,防备有什么弓弩暗器射出来。

只听下面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母后,你存心要活活饿死,是不是?哼,只是你即便饿死,也救不了那家伙。”听到苏察的声音,朵尔丹娜不再犹豫,闪身跳下,她唯恐苏察再行以人质要挟,硬生生插入他与床上那女人之间。她手上蓄力,床上若再有诈,她这一掌便要挥出。

一张绣榻上斜卧一人,满头银发一片蓬乱,眼神已有些焕散,她看了看朵尔丹娜,从嘶哑的喉咙中挤出一句话;“什么人……燕云?”声音虽极虚弱,却还带着高贵与威严。向燕云这才放心,她小时候见过这位舅母几次,偌大的草原,只有她一人喊她“燕云”。

“是我,舅妈。我带你出去。”朵尔丹娜一手抱起老妇,回头,一巴掌结结实实打在苏察脸上。她这一掌手下已留了分寸,不然苏察的颅骨便是粉碎。饶是如此,他硕大的身子还是直飞了出去,跌了老远。

朵尔丹娜知道已惊动诸人,再不犹豫,纵身跃出地道,一面向外走,一面长长一个唿哨,唤来了摇光,翻身跨上白马。她刚要离去,一个迟疑又返回账蓬,抱起了那个假“安义公主”。苏察正从地道中爬出来,一见朵尔丹娜,便大喊“来人”。

“找死!”朵尔丹娜又是一掌挥出,苏察功夫原也不弱,却连看也不看清她是怎么出的手,那一掌是从何处挥来的,第二次直飞出去,撞在案几上杯盘碗盏,落了一地,“平平砰砰”之声不绝于耳。

朵尔丹娜心知她若一走,苏察必杀那老妇泄愤,索性救人救到底,连她一齐带走,但无论如何不得不防,还是一指封了她的穴道,以防万一。那白马驼了三人,但好在两个老妇人都不甚重,朵尔丹娜更是象一片落叶般沾在马鞍上,行动去来仍甚是迅速,转眼间已奔出苏察的地盘。

好容易停下来,朵尔丹娜将两个女人抱下马来,解开了那人的穴道,安静而犀利地盯着那个假“安义公主”:“你是谁?竟敢冒充王后?”王后也在看着她,眼中一点一点放出光来,好像突然想了什么,指着她,道:“你是……桑切儿,我见过你,你是霍里的妈妈。”

那个“桑切儿”急急跪下,惶恐而畏惧地喊;“王后恕罪,他们说不这样的话就杀我儿子……。我该死!请王后降罪给我吧!”

她在急剧的抖动,惊恐万状地看着那个昔日不可一世的女人,似乎她还是至高无上的皇后。王后喘息着,絮絮地道:“你大胆!你这该死的贱奴,你——”

朵尔丹娜却受不了这女人至死不移的盛气凌人,打断道:“不错,我正要找霍里,他在哪儿?”

桑切儿见这天神一般的女子,竟要搭救自己的儿子,实在是喜从天降,忙道:“就在大帐的石牢里,可怜的孩子,他们打他,折磨他……”想到自己儿子惨况,她又忍不住大哭起来。

朵尔丹娜不免有些为难,她若去搭救霍里,这两个老太婆如何安置?再过两个时辰,天就亮了,到时再有什么举动,只怕会为难得多。想到咄?临行前在手心划的两个字,她霍然而起道:“王后,夫人,我去救霍里,摇光留给你们。你们就骑着白马,如果见到有人就伏在马背上,向阴山的方向跑——”

那王后刚条理过来一会,神气也烟消云散了,一把扯住朵尔丹娜的袖子,“你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么?你,送我回宫!”

朵尔丹娜从小就不喜欢她,也不管她是不是咄?的母亲,冷冷地推开她的手道:“天亮以前,我一定回来。”说罢,她施展轻功踏草而去,速度之快,疾如弃雷,丝毫不逊于那天下无双的龙马“摇光”。朵尔丹娜心知苏察既打过照面,必有所察觉,索性倚仗一身震古烁金的功夫,硬闯一把。

大帐的石牢她还是很小的时候见过,许多年了,还丝毫没有变化。朵尔丹娜一露面就下重手,三下五除二便解决了门口一小队看守。

“当”的一声,寒阒枪挑断了石门上的巨锁。朵尔丹娜将外面的尸体扔进石牢,一走进门就看见了斜缚在石屋一角的大将军霍里,身上穿的依然是被擒当日的战袍,看上去似乎受了不少折磨。朵尔丹娜不敢怠慢,寒阒枪轻点,一块青砖粉碎,她随手抄起碎砖扔了出去,每融丈许远投在地面上。她确定没有什么埋伏之后,已轻烟般掠了出去。

“霍里,霍里将军?我是朵尔丹娜啊,我救你出去。”朵尔丹娜唤了一声,霍里慢慢张开眼睛来,看见她,居然有些害怕。朵尔丹娜一向不喜欢多话,解开他身上的锁链,挟着他就向外冲。哪知霍里的身躯刚一离开石柱。一排弩箭齐齐射了出来。

原来这机关一旦减轻压力即刻启动,四面八方,无数利弩当即射了过来。护着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着实有些费力,朵尔丹娜将一股刚烈之气由臂及枪,一层层地震荡出去,寒阒枪舞成一个大雪球,激射的利弩纷纷震碎。“走”,她一手提起霍里,已向高高的石门掠去,一口气跃过丈许,足尖略一点地,顿觉得青砖竟下陷了一截,无数倒插的利刃已反弹上来。不敢再轻易着地,朵尔丹娜右手提枪急点,借反弹之力,弹跃向前,身后的地面已尽数下陷,露出了蓝森森的刀锋。

正当此时,朵尔丹娜只觉得的手中的霍里一动,她直觉地闪避了一下,一道冰冷的刀刃贴着她的背滑了过去。剧痛之下,一口气再也提不起来,朵尔丹娜左手已经无力抱住霍里,霍里硕大的身躯当即滚落在刀锋阵中。她情急之下,又一枪全力点在青砖之上,身体围着枪杆一圈圈转了起来,手上少了一个人顿时大感轻松,转到第三圈她内息已调匀,拔枪,提气,一口气跃过了四五丈距离,停在了石门边的台阶上。

血肉在幽蓝的刀锋下碎裂。霍里的胸膛,四肢,都被刀尖穿过,他扭动着,望着朵尔丹娜,大声道:“饶恕我——我比不上查贝,他们抓了我阿妈,我只有这么做!”

朵尔丹娜只觉得背上伤口火灼般痛,好在刀锋上没淬毒,一时倒也无碍,她实在不知道应当怎么对霍里开口,但并不怪罪他,尽量柔声道:“是你母亲让我来救你的,霍里,你莫乱动,我拉你出来——”

“我……我……阿妈让你来救我?”霍里如遇电击,张着眼睛喃喃道:“朵尔丹娜,我伤了你,我再也没脸去见三王子,这个给你,好在他们没有搜出来。他奋力挣开右手,从战袍的皮带中抽出一块小小铜牌,扬手扔了过来,朵尔丹娜接过,见上面龙虎符文,正是调动噶里七部的令牌。霍里咧嘴一笑,凄然道:“我一生忠心耿耿,没想到死却做了一回叛徒。”他又一挣从刀丛中站起,浑身肌肉已被完全撕裂,条条缕缕地挂在身上,他站在刀丛中,扑通又跪倒,沉声道:“殿下,霍里向您赔罪了!”

朵尔丹娜惊呼一声“将军——”,霍里端端正正的一个头叩了下去,咽喉与心口各抵着一柄利刃,那刀锋何等锋利,再加上霍里又用了全力,顿时从脖颈和后背穿了出来,当即毙命。

门外已经有人发现了石门被打开,冲杀之声响起,再不走便又要陷入重围之势,朵尔丹娜不忍再看惨死的霍里,冲着他用力一抱拳,提枪冲了出去。赶来的卫兵们只来得及看见白影一闪,旋即消失。

她心中忍不住一阵阵酸楚,适才她若是肯多说一句话,或者霍里便可以出来见他母亲。她心中又是内疚,又是愤怒,这一夜马不停蹄的冲杀几乎身心已经施展到了极限。但却不敢稍作停顿,生怕王后与霍里的母亲有个什么闪失,便难免要遗恨终失。

天色已微明,饶是她内力充沛,这时也不禁一阵头晕眼花,脚下发软。更何况她背上还有伤,还一路赶将过来,伤口又是裂开,她横下心来,索性便不理会。左足轻轻一顿,朵尔丹娜已掠上一丛矮树,身形如一缕青烟——这里正是她们分手的地方,又哪里有两个老妇的影子?她轻轻唿哨一声,声音虽不大,却顺着内力远远递了出去。在二十丈开外,有团白影晃了晃,随后便是一个年老的叫声,“不好了,有人来了——”“等等我啊——”

朵尔丹娜眉头一皱,轻轻自树上跳下,那白马恰好冲到了面前。马背上坐着满惊惶的王后。顷刻,桑切尔也追着跑了出来。原来朵尔丹娜一走,二人便起争执,王后是千金之体,哪里肯与桑切儿并骑,难为她在草原上一住四十年,偏生反不会骑马。两人便一起守在“摇光”的身边。一听到动静,桑切儿便急急托了王后上马,谁料到她只好顾自家,不顾旁人,竟甩下桑切儿,一个人打马狂奔,一见到朵尔丹娜,面上不由得十分不自在。

那桑切儿见到朵尔丹娜,却是大喜过望;待到她看朵尔丹娜孤身前来,却又是一惊,上前扯着她袖子急急道:“霍里呢?”朵尔丹娜一时不知如何做答。王后也惊叫道:“你——你受伤了,哎呀没想到朵尔丹娜也会受伤的,你,你不是草原的鹰么?”

朵尔丹娜忽然厌恶透了这个女人,偏偏她又是咄?的母亲。皱眉道:“那不过是大家的抬爱,浪得虚名罢了。”桑切儿心里一阵发紧,“霍里他怎么样?连你都受伤了。”朵尔丹娜不忍说出真相,安慰道:“他没事,他去调兵了。”

桑切儿默默松开手,长出了口气,“他没事……他竟然不来看看我。”朵尔丹娜垂下眼睑,却是不敢看她。桑切儿依然穿着华贵的服饰,只是看上去又脏又皱。象个拾了一身富贵人家舍弃不要的衣裳的叫花子。她脸上失望已极,一双手也不知放在哪儿才好,自言自语着:“这儿全是追兵,他怎么逃得出去?……霍里,霍里!”

那“全是追兵”,四个字惊醒了王后,她心中一惊,忙拉桑切儿安慰道:”霍里他能干着呢,不会有事的!我们还是快走吧——”“桑切儿抬头:“走?走到哪里去?”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又一起将目光转向朵尔丹娜。朵尔丹娜决心已定,从怀中取出一枝蓝色令箭,运足内力斜掷了上去,那枝小箭在半空处无声无息地地炸开,幻成一朵淡蓝色的云彩,似乎与拂晓天空颜色相似,但又一眼便能看出迥异。

朵尔丹娜解释道:“我若送你们回阴山恐怕来不及了,若一起去救咄?,只没法儿分身护着你们,刚才我射了一枝风云盟的“青云令”,十万火急召集离这儿最近的兄弟过来,王后,夫人,上马吧,这枝令箭一发,我看苏察也知道我们在哪儿了!”

桑切儿迟疑道:“你的伤……”朵尔丹娜拍拍手,轻轻笑道:“不妨事,我这种粗生粗长的人,一刀两刀死不了的!”她扶着两位老妇上马,自己也一跃而上,抖搂精神,喝道:“走!”摇光马一骑绝尘远去,竟是向着可汗大账的方向。

(四)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自兹挥手去,萧萧班马鸣。

——李白《送友人》

草原的夜,辽阔而静谧。淡淡的星光洒满大地,映在露珠上,映在帐逢的白顶上,映在情人闪着炽热的眼里。——也映在铁甲与刀尖上,即便盛夏,也在闪着寒光。

一层层的铁甲与刀尖,压着地平铺过去,如同一大片花岗岩般毕露着威严与杀气。这是人的气势,人的力量。当单个的人结成为群体时的那种气势和力量当真可匹敌天地之威。铁甲与刀尖之中心,是一个反缚着双手的男子,他已不那么年轻,但还绝没有老的影子。身躯魁伟而结实,流畅的线条勾勒出致命的成熟的魅力。他的鼻梁挺直,一双眼睛大而深,两道浓浓的眉毛微微带着一点弧痕向鬓角挑去。他的唇线条分明,似乎还带着若有或无的笑容。那看守他的千军万马,就象是在他眼中一群沉默的子民,无声地增加他的威严。

他挪了挪身子,铁锁发出了几声沉重的撞击,——仅仅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顿时三四枝长矛已对他准了他。咄?不禁笑了。那笑容是顽皮而沉重的。

天已经亮了,朵尔丹娜她怎么还不回来?难道,会有意外?不会的,苏察绝想不到她这么快就能赶来。

人群忽然中分,齐齐闪出一条道来,一名尉官飞驰而来,大声宣读着两位王子的命令:咄?犯下的是神灵所不容的罪恶,立即在全族人面前处死,处以“杀格马”的极刑。

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叹和议论。每个人都盯着昔日的天神般的三王子。咄?的面上没有一丝表情,任由两名尉官推着他向前。大帐外,数万名牧民挤成一团,被卫兵们用长矛分开,闪出一条宽阔的大道来,当咄?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时,人群中爆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这条路向着东方,初升的太阳迫不及待地射出炽目的光芒。咄?迎着阳光向前走,连日的劳累,刺激,折磨让他的头脑有些麻木。他很想倒下,但只是在身后两双手推动尽量不失尊严的向前走。他告诉自己,不能有踉跄,不能有摇晃,无论什么时候,也决不能让族人看见他软弱的样子。

周围有无数的面孔,无数的表情。唾弃、鄙夷、怀疑、同情、惋惜……所有的目光齐刷刷聚集在他身上。昔日那个高高在上叫咄?王子缠着铁锁,艰涩的前行。

一声大喝震得他清醒过来,高台上,阿达里王子与苏察王子并肩站着,大声喝斥着他的罪行。苏察的面颊上一片青紫。这令他多少有些不自在。咄?却不禁微微一笑,他知道是谁的杰作了,也知道了这么急着处死他的原因。

“这是杀父弑君的下场——”阿达里的声音吵哑而略带颤音。咄?的目光停滞不前顿在一匹骏马的身上,——“杀格马”的极刑,已经有八十多年没有动用了。那是一匹骏马拖着罪人围着大帐跑了一圈,一直磨到血肉尽去,只看得见骨头。那个时候,再将他们眼珠和心肝内脏一件件挖出,撕裂罪犯持凶刃的右手,浇上烧红的铜汁,最后将他的头颅砍下尸体凌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