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远传出女人的尖叫声。咄?也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他并不是个怕死的人,只是“杀格马”实在过于残忍,那是属于地狱的酷刑。苏察叉着手,向着子民们道:“咄?谋反,罪只在他一人,余部无辜,概不追究。但是如果有胆敢追随这个逆贱的,这个人就是下场。”

旗杆上,高高挑起一颗人头,咄?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顿时失去了苦苦维持的镇定。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尖叫:“霍里——”

那声音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传来。众人一起向那个角落着看去,人群中挤出个老妇,头发已蓬松的不成样子,一双浑浊的眼睛惊恐的大张着,死盯着旗杆上的人头。象摘去了心肝般直嗓子高喊。阿达里刚要站起发难,苏察反手按住他。就在此时,人群中又走出一名白衣女子,面上罩着层淡淡的愤怒,她手牵着匹白马,马上佝偻着另一句六旬老妇,赫然是王后;右手却倒提着一柄非冰非玉的长枪,枪尖斜斜指地,蓄势待发。

她的衣衫已被鲜血染得通红,一个人走到人群正中,神完气足,看不出一点疲惫的样子。但朵尔丹娜已经在暗暗叫苦,风云盟的援军未至,她本来是想拖到最后一刻的,没想到那些人竟然挂起霍里的头颅,桑切儿哪里忍得住,顿时大叫了出来。

认得她的人已喊出那个熟悉的名字来:“朵尔丹娜——”

草原上几乎无人不知,咄?的梦中仙子朵尔丹娜,住在千里阴山的一座高峰之巅,她的白马踏过的地方,都留下了关于她身手的神话的传说。人们开始议论,人群开始兴奋了起来——朵尔丹娜既然出现,事情就必然会有转机。朵尔丹娜反手,一柄晶莹剔透的短剑已破空飞出,“咔”的一声响,削断了咄?身上拇指粗细的铁链。

咄?身后两名卫士一起扑上。咄?双臂酸麻。一时无法出力,身形硬生生向前一扑。躲过了二人的追击,又硬生生拧了回来。只一喘气的功夫。他双手已伸出去,扣住二人后颈“玉枕穴”左右一摔,两名卫士分向两边跌去。竟是半晌没爬起来。咄?回身抄了那短剑在手,微微一笑,跃至朵尔丹娜身边,与她背向而立。那围观众人一齐喝了一个“好”字来。朵尔丹娜心知动起手来众寡悬殊,身边又有两个老妇人,难免要吃亏。是以一出手便救了咄?。二人联手,或可挡上一挡。等待风云盟后援的到来。

桑切儿呆立片刻,忽然狂奔上去,捡起地上的一柄长刀,便冲向台上的苏察,转瞬间已被卫士们包围。朵尔丹娜与咄?同时大喊一声“不可”!朵尔丹娜回手将咄?向母亲身边一推,一个起落,已跃入战团中,桑切儿根本不会功夫,只一头向苏察冲去,背后空门大开,转眼便有七八刀研在背后。她负痛僵立不倒,口中嗬嗬叫着,目光凶狠僵硬,直勾勾地盯着苏察,似要生生撕裂了他。朵尔丹娜双肘一撞,撞在两名卫兵的胸上,单手已将桑切儿抱住,寒阒横扫千军,当直是挨上便伤,不可一世。

她横下心来,招招是不要命的重手,那些兵丁哪里抵挡的住?寒阒枪似乎划起一圈气流,席卷着抵挡的刀枪甚至生命。咄?看在眼里,心中甚是焦急,他知道这等硬碰硬的打法极耗元气,只怕时间一长,便难支撑。

那些卫兵们似乎为她威势所镇,一齐向后退了一步,空出一个小小的战圈,众人横刀而立,等待着上峰的命令。目光中有畏惧,但并无一人退缩。

朵尔丹娜也喘了口气,只觉得手上一重,回头看时,桑切儿的身躯已软软倒了下去,一双眼睛圆睁着,忽然像想起什么,大声喊骂道:“苏察,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是你,你杀了亲生父亲,又用自己的母亲威逼弟弟。你,你要我假扮王后,不然你就杀了我儿子——你这个恶狗生的恶魔,你才应该被‘杀格马’!”

两枝利箭,从高台上激射而下,直指桑切儿的心窝,朵尔丹娜枪尖疾点,在两枝箭尾一拨一转,竟回过去直入两名卫士胸膛。”朵尔丹娜冷笑一声,“哼,二王子杀人灭口么?”

那两枝箭正是苏察左右亲兵队所发,桑切儿垂死的那一声叫喊显然极是有效,左右人们纷纷议论开来。在突厥人心中,咄?比起他的两个哥哥,极得人心,他们实在不愿意看见一向敬爱的三王子成了杀父弑君的凶手。没听见的人急急向靠近桑切儿的人打听,一传十,十传百,片刻之间,这番话已传进了所有人的耳朵,甚至还多少有些添枝加叶。原来齐盯着咄?的目光十有八九已经转向苏察,冷冷地看他如何应对。

苏察后退几步,他实在是害怕朵尔丹娜再来那么一箭,要了自己的性命。一排弓箭手,一排盾牌手立即齐齐挡在他与阿达里面前。苏察怒斥道:“这个疯女人是替她儿子报仇呢,无须听信她们的鬼话——”桑切儿的嘴角有血泡渗出,她神智已不甚清醒,知道说不了什么,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苏察——你是凶手,凶手,凶手!”这句话喊完,她当即断气——以她的伤势本来早已毙命了,便偏偏多撑了片刻,多说了这段对苏察极不利的话,用她唯一能做的方式为儿子报了一点点仇。

那三个“凶手”重锤一般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一浪浪地般传播开去,大帐前足以跑马的空地上站满了人,竟出现了片刻死一般的寂静。

“来人——把这两个逆贼给我拿下!”苏察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草场上飘扬,显得有些苍白。

“慢着!”咄?一声断喝,缓缓牵着白马向前走了几步。咄?扬着头,朗声道:“二哥,今天长老和各族兄弟们都在这儿,我们就把话说清,我若当真是杀父的凶手,不用你说,我自己受了那‘杀格马’的极刑。”苏察的胸色有些发青,急急打断道:“先拿下再问话!”朵尔丹娜手中暗扣一枚短剑,便欲擒贼先擒王,刺杀苏察。

正当此时一只白鹰远远掠来,鹰爪上不知系了什么物件,在天际带起一阵淡蓝色的薄烟。朵尔丹娜的面上,漾起了一丝笑意。——草原上多鹰,但这般如雪白鹰却极是难得,白鹰青云,正是风云盟不二的信物。

朵尔丹娜清啸一声,那只鹰一个盘旋,稳稳落在她小臂上。阿达里单手拦下苏察,接口道:“二位兄弟,且慢动手。既然咄?有点分辩,我们也不妨听上一听。”马蹄降降,踏地而来,周遭诸人纷纷回头望去,只见远远一面紫色大旗劈风,一群人马约有一二千人。那一队人马来得极快,不多时,当先三人已映入眼帘,当中一人是个男子,一左一右却是一个女子和一个小孩儿。当时便有人笑出声来,“难不成是一家三口么?”朵尔丹娜却是又惊又喜,那同来的女子,正是宇文素眉;而那小小少年,却是昔日从张家抱来的遗孤,一晃数年,也能在这塞北平川上纵马飞奔了。

当中男子凌空一跃而下,几步奔至岁尔丹娜面前,半膝跪地,口中道:“盟主金安!”朵尔丹娜左手虚扶,淡淡道:“召令主辛苦了!”话音刚落,宇文素眉与那少年也双双下马,一个连喊“燕云”,一个大叫“姑姑”,尽是不胜之喜。

朵尔丹娜摸了摸那少年的头,粲然一笑:“阿来,你长大了!”那少年抱来时不过两周有余,如今已在阴山一住八年。他年龄虽小,身量却已比普通孩子高上一头,还不满十一岁,看去却与十四五岁的男孩儿无异,壮实得象座小铁塔似的。

那千余人马也纷纷来到,一齐行礼道:“参见盟主!”前行两步,向燕云拳拳之意溢于言表,双手一托,朗声道:“众家兄弟,免礼!”那面大旗上绣着“风云盟”三个大家,大字附近环绕着紫色的火焰,正是紫火令的子弟,那名青年男子,凤眼秀眉,昂然而立,是盟下紫火令令主召烽。召烽躬身道;“启禀盟主,五行令即刻到此候命。四风八云也已传出青云令,急召他们回山。”

朵尔丹娜皱眉道:“小题大做,召令主也忒把细了。”召烽不敢多言,只毕恭毕敬退到一边。

朵尔丹娜回过头,指着阿达里道:“殿下,我无意与突厥为难。今日纯为平息干戈而来。咄?如若认罪,朵尔丹娜绝无二言,即刻便走。”场上突厥铁骑有四万之众,风云盟力量绝不足以与之为敌。但朵尔丹娜岳停渊峙地那儿一站,竟是没人敢踏上前来。

苏察眼见形势渐渐扭转,心头不禁大骇,他早已把阿达里骂了一千一万遍,恼他老奸巨猾,临阵变卦。好在他早已将咄?部属远远调离,以风云盟数千人的力量,还不足以与他对抗,他推开守卫走到台前,迈出一步,厉声道:“好!好!咄?,父王归天之时,你在哪里?和什么人在一起,你说!”咄?眉毛一扬;“苏察,你这句话问得好没道理,难道那凶手还会自己动手不成?那天晚上,我——”苏察逼问道:“说!七月九月的子时,你,咄?王子在什么地方?”咄?道:“我一个人——那又如何?”

阿达里刚要开口,身后一老者缓缓走出,正是启民可汗的姐夫,昔日枢密左使,名叫日卓姆,在九位长老中最有威望。其时突厥以游牧部落建国,禀承了敬老的遗风,每当有祭祀征战一类的大事,都要问问长老的意思,九位长老虽说没什么实权,说出的话在族人心中却极有分量。日卓姆道:“咄?王子,现在不是你使性子的时候,至少大王子和二王子都没有亲自行凶的嫌疑,你若拿不出证据来,只怕对你很不利。”

咄?也知道当日晚自己的行为难以解释,又有谁相信以冷毅果敢著称的三王子会为了一封来历不明的书信奔波五百里外,而唯一陪在他身边的查贝偏偏又已经死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当着无数族人,部属和九位长老的面,他无论如何也不能避而不答,更不能有半句虚辞,否则在他面前的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看着场上无数子民,咄?心头一热,心道男子汉大丈夫,死又何惧?于是直视苏察:“好,你一定要我说出——”

朵尔丹娜忽然踏上一步,静静地接下去:“他和我在一起!”她的语调平静地就好象告诉身边的女伴今天和谁在一起吃饭,日光缓缓扫过在场众人,重复道:“我们在风凉川边的一个小帐蓬,素眉可以作证。”宇文素眉颔首道:“不错,我一直在帐蓬外守夜,寸步未离。”

长老们都在互相点头,咄?和朵尔丹娜的关系非同寻常已是众人皆知的事实,他们两人夜半私会也是极有可能。

苏察恼羞成怒道:“你胡说!那天晚上咄?一直在骑马鬼跑,哪有机会和你私会?”朵尔丹娜奇道:“你才胡说,咄?什么时候骑马奔波?你看见了?”苏察语塞道:“我……自然派人盯过他。咄?,那晚上你收到一封书信便匆匆忙忙跑了出去,是不是?”

咄?道:“不错。”

朵尔丹娜扬手,一纸薄笺已在指尖,“便是这封”。

她轻轻一送,薄笺已平飞至日卓姆手上,日卓姆展开,顿了顿念道:酉时会君于风凉渡口,务必一见。

苏察忙道:“这是伪造的,那封信我早已搜到。”他手中是那封十万火急的快信。

日卓伸手接过,念道:“李靖擒向燕云于桃花庵,七月十九日过萧关,速救之。”

朵尔丹娜忍不住笑了:“哦?我被擒了么?李靖又怎么会对付我?朵尔丹娜不才,但在中原地面上,向燕云三个字倒也不是轻易得来。我若当真被擒,风云盟早就倾全盟之力出动,又怎么会独给咄?一个人消息……苏察,这一招未免太拙劣了。”

苏察被这女子搅得乱七八糟,也不知她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他戟指朵尔丹娜,气急道;“你,你……胡说!咄?酉时才出门,一刻不停奔波了五百里,我才截到他——”

朵尔丹娜哂笑道“殿下不认得字么?我明明约他酉时相会。风凉川距截咄?一干人之处不过百里之遥,他们若当真“相会”于斯,确是无衣无缝。朵尔丹娜知道,今天的事情真要说清楚已经不可能,索性一推三六九,趁着苏察没有准备充分,置他于死地。

苏察无语以对,只好一口咬定,“胡说,我手下有人看到,他——”

咄?不耐烦道:“就请二哥把‘你手下之人’喊出来吧!我倒要看看,什么样的高人能深夜潜入我的大营。二哥,你口口声声说什么我接到信才出门,你当我是什么人?怎么会酉时出动,一路疾行四百里刺杀父王;倘若我当真刺杀了父王,你又怎么会在前往萧关的方向找到我?”这句话问的当真掷地有声,苏察忍不住看了看阿达里,阿达里袖手一旁,早已打定主意作壁上观,并不声援。

朵尔丹娜加上一句:“除非有人栽脏陷害,二表哥,是不是?”二人一唱一和,四周诸人不禁一片喧哗,当真是喊什么都有。此处人心地耿直,十有七八认定了苏察杀父弑君,陷害兄弟,各种咒骂层出不穷。

苏察大窘,低声道:“大哥…。。。”阿达里只负手道:“我只知道那个凶手人神共愤,必定要抓他出来碎尸万段,对你们俩个嘛,咳咳,我并无偏袒。”

咄?见阿达里表明态度,心中一喜,回头去看朵尔丹娜,朵尔丹娜正也向他看来,两人眼神一撞,心中灵犀已是一点而通。

日卓姆缓缓道:“朵尔丹娜,你虽是个女人,却是我们草原上的英雄,我希望你言出如山,不致有什么反复才好。你,敢发誓么?”朵尔丹娜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运足内力,一字字送将出去:“咄?绝非杀父凶手,朵尔丹娜指日神为誓,今日如有半字虚言……教我死于刀下,挫骨扬灰,无葬身之地,被恶鬼捉去,永世不得超生。”时人相信转世轮回一说,这个誓可谓极毒。连日卓姆也不禁连连点头。

见她发这样毒誓,咄?听得心头一痛,但机不可逝。他上前轻轻揽了揽朵尔丹娜的肩膀,大喝道:“苏察,你说!究竟是什么人杀了父王?”苏察已急得满头大汗。咄?不容他开口,逼问道:“说!”人群中,风云盟的战士们齐声大喝“说”!那千人一喝极有威势,顿时,台下数万人吼成一片,直逼苏察,只见黑压压的人头远远铺开去,哄叫着:

“说啊!”

“招了罢!”

“恶贼,拉他去杀格马!”

王后一直端坐马背上,悄然无声地注视着一切打斗,撕杀、喧嚣。谁也没注意,她翻身下马,一步步走近高台,一级级登了上去。得到众人见到王后现身时,不禁全都心生疑惑,那铺天盖地叫骂声,也渐渐平息了下去。王后闭了闭眼睛,缓而坚定地道:“是我!是我杀了可汗!”

咄?急忙奔上两步,仰头道:“阿妈,你疯了!下来!”

王后看了看他,接着诉说:“我是大隋的公主,却在这蛮荒之地一住四十年,他不许我回家,我恨他,恨不得杀了他……我只想让我儿子当上可汗,不错,不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她回过身,一把抽出了苏察腰间的佩刀。苏察的手动了动,最终没有阻止,觉察到儿子的用心,王后惨然一笑。她狂喊道:“是我的罪……。我来偿还好了!我受不了那个什么‘杀格马’,我——”她一刀横转,自尽于无数人面前。

咄?大吼一声,跃上台去,一把抱起母亲的身体,哪里还有救?苏察喃喃道:“真没想到,是母亲她——”

咄?抬起头,眼睛一片血红,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畜牲”!刚才无论谁都看得出来王后要自尽,苏察却任由她拨出刀来,与亲手杀死母亲无二。台上的长老们与阿达里,也并无一人阻止——或许每个人心中,都认为这是最好的结局。

王后——安义公主的嘴角,依旧残留着一丝寒心而满意的笑容。咄?和苏察都没有哭泣。于是天地间又是一片寂静。

朵尔丹娜被这一连串的起落也冲击的有些麻木了,她忽然觉得天色有些暗了,回过头去,居然一天的恶战,太阳已西斜在天边,远天的云霞染得一片火红。她从小就喜欢看落日的,每次看见落日,便会有一种恍惚而与世隔绝的幻觉。似乎是在远古的洪荒,随着即将没入黑暗的血红走向永恒……那悲凉,宏大,无言的震憾常常使她有落泪的感觉。只是,她已经淡忘了泪水的滋味,自从那个生死永隔的夜晚,她就不再哭了,永远只是心头一酸,然后便有苦涩的灼烧感,流进嘴里,流进心里。

如今,她又有了想哭的感觉,对那个母亲的厌恶已经烟消云散了。她忽然觉得“她”才是真的可怜,那一刻她有了一刀劈死苏察的冲动,但是,连咄?都没有动作。他为什么会忍?他应该知道谁是凶手,这个男人,也有她所无法把握的心机和深沉。

阿达里轻轻走了过去,象是怕打破了那种寂静。他拍了拍咄?肩膀:“三弟,这些日子委屈你了!”咄?缓缓站起来,慢慢转过身,他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自己,然后,跪了下去,长老跟着他跪下了,无数族人似乎也被感染,拜倒在那临时搭建的高台下,拜见他们新的可汗,草原上新的君主。两具母亲的尸身,孤零零地摆在一边,渐渐发硬,发冷……山呼万岁之声沉闷而略带一丝兴奋,远远传出去,传遍整个草原,传这黄河,传到中原的乱世之中。

看着无法被自己控制的一切,朵尔丹娜心中的灼烧感越来越强烈,在跪成一片的族人里,她显得那么突兀。“走吧……”她干涩地吩咐,千余名风云盟众缓缓移动了脚步,一行人向着太阳落下的地方走去……

公元六零九年,阿达里王子继任汗位,号始毕可汗。六一五年,始毕叛隋,举兵入寇。隋末,中国大乱,内地人避乱入突厥,分裂以久的突厥又复强盛,成为一个北方的大帝国。先后征服了契丹、室韦、吐谷浑、高昌为属地,拥有部众多达百万,薛举、刘武周、梁师都、王世充、李轨、高开道……纷纷向始毕称臣;隋炀帝几度试图分裂突厥,结果都被识破。突厥,成为一个操纵割据者的强大政权,一个象征战乱与暴力的阴影。

在此事件后,二王子苏察众叛亲离,再无能力东山再起,军队小部分被歼灭,大部分被咄?收编。咄?拱手献上了“可汗”的宝座,终于换得了二部合流,万众归心,草原统一,战斗的矛头直指黄河以南的汉室中原。

咄?没读过多少书,却牢牢记得了一句: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第七章 折柳

飘灯

(一)

燕人美兮赵女佳,其室则迩兮限层崖。

云为车兮风为马,玉在山兮兰在野。

——《吴楚歌》

古分天下为八音,为匏、为土、为革、为木、为石、为金、为丝、为竹。有“八音克谐,神人以和,无相夺伦”之说。

埙为土音,出于土,合以水,琢以金,点以木,成于火,得五行之精,饱含着大地的沧桑和悲壮。

落日。

朵尔丹娜吹得也是一曲她心目中的《落日》,低低的徘徊,哀哀的沉诉,远远的轰鸣。

往日,幻化成如血的潮水,在如血的落日下涌上来。

“燕云,这本是笛曲吧?”宇文素眉站在她身后。

朵尔丹娜点点头,自从她捏碎了那管竹笛,就在也没有用过笛子。她苦笑道:“我……也只配用这土生土长的东西。”

宇文素眉心中满不是滋味,她跟随向燕云已经四载。或许开始是因为怜悯,但后来就为了一些说不清的原因,向燕云和她走得要近些,说的话也多些。那个骄傲而飒爽的女子,实在有着太多的心事。

“别说傻话了”,宇文素眉拍了拍她的肩:“天下还有什么是你不配的?难得王爷英雄了得,又对你如此痴情……”

朵尔丹娜站起身来,拂了拂身上的泥土,目光有些迷惘,似乎在自顾自的冷笑:“我……离开风云盟,离开战场和厮杀,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素眉,你知道我为什么迟迟不让你加入风云盟么?”

“知道……”宇文素眉螓首一低,轻声道:“我功夫差……”

朵尔丹娜展颜一笑,笑容又随即隐没:“我只是不想让你沾血,只是想让你干干净净脱身。”

宇文素眉的眉头掠过一丝阴影:“我也沾过血的……”

“那不同!”朵尔丹娜轻轻拉起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你是好人家的女儿,迟早还要回到那个世界。素眉,你真的要为伍将军守节一世?你还不到三十岁啊!”

宇文素眉的眼前顿时闪过一个影子,光洁俊朗,英武儒雅,温柔而自信地笑着。

她的心一下痛了起来,回忆中的影子变得狰狞,紧紧揉捏着她的神经,忽地扭过头道:“燕云你胡说什么?明天是你的大喜日子,可不是我的。”

“大喜?”朵尔丹娜一怔,目光冷的象天山之巅的寒冰。

“是啊。”她忽然伸开双臂,似乎要拥抱整个蓝天,“我没有理由拒绝他!可汗在防着他,苏察在盯着他,朵尔丹娜若是不嫁给咄?,一切太像个骗局了。”她自嘲地笑了笑:“我没有想过,我也会经历这种婚姻。”

“燕云”,宇文素眉被她的神情吓了一跳,她记忆中似乎还没有见过面前这个冷锐而犀利的女子如此激动。

“别喊我向燕云”,朵尔丹娜用力碾着地上的青草,深蓝色的马靴上沾着几茎断了的草叶,“在这片草原上,人们只认识朵尔丹娜!”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向燕云”那么不愿意嫁人。

宇文素眉无话可说,也低了头。她的脚上是一双烟青色的绣鞋,纤细而秀美,在草原上随处可见的马靴中显得极是突兀。

落日快要彻底沉默了,浓重的有些发黑。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满怀心事的并肩走了回去。长发和长发一起在黄昏的迷幻中飞扬。

第二天,咄?王要迎娶骑白马的朵尔丹娜。

那是神话和神话的结合。

咄?王一声令下,各个部落纷纷献上金珠银饰、翠玉珍宝……一盘一盘摆在朵尔丹娜崭新的青毡前;江湖上的贺仪也源源不绝的送到,堆积如山。一时间,那小小的帐篷处处珠光宝气,竟让那洛阳西苑、江都行宫也失了三分颜色。

朵尔丹娜皱着眉头,有些厌倦地看着那些箱子、盒子、盘子……无数手捧珠宝的突厥牧民诚心诚意地看着她,企冀这白衣的仙女肯收下他们的献仪——从箱底的布包里,密室的铜柜里,海外的集市上搜集来的宝物,足够让几百个新娘子风风光光地嫁人。

“朵尔丹娜,接旨——”传令官快马而至,满面春风地一站。

朵尔丹娜实在有些不耐烦了,冷冷道:“念!”

传令官愣了一愣,单是这蔑视可汗天威一条,便是杀头的罪,他权衡一番,还是决定佯装不见,传旨道:“诸神在上,始毕可汗圣谕,册加朵尔丹娜狼主封号,属地燕然山,方圆五百里。赐黄金千斤,明珠百斛,玉璧五十面,上等牛羊五千头,以为嫁仪。”

朵尔丹娜眉毛一挑:“又是这些劳什子!”

那传令官看着她,恭喜又没法恭喜,指斥也不敢指斥,只得连连躬身,退了出去。

宇文素眉有些看不过去了,提醒道:“朵尔丹娜,你至少也算半个突厥子民吧,见到可汗的圣旨,总得给个面子,有些个起码的礼节才好。”

无奈的坐下,朵尔丹娜随手拎起一串珍珠,在手指上一圈一圈绕着,“我知道,只是……还没习惯罢了。”

帐外,忽然起了一阵喧哗。

远处一列马队,径直向这边赶来,马队后是一大群牲口,远远拖到天边。

宇文素眉惊得合不拢嘴:“是你的嫁妆啊!”

连朵尔丹娜也吓了一跳,这样子遮天蔽日地送嫁妆,倒也闻所未闻。

“见过狼主千岁!”那头人连同士兵远远跳下马,施礼道:“请狼主清点数目。”

朵尔丹娜一笑,掀开手边一头的扎包往里看了看,笑道:“辛苦了!多谢!这一份你带兄弟们去分了吧!”

那名头人惊得目瞪口呆,这里面是一百斤黄金。有这么些金子,他们一生一世也不用吃这奔波之苦了,没想到一趟差使,竟发了笔横财。

他连连叩头,口称:‘多谢狼主!“足足扣了十余下,才小心翼翼地牵马走了。走了老远,才听到众人一片欢呼。

太后、王后、百官、各个部落的头人,以及突厥的属国和附近汉人头脑们的贺礼也是大批大批送到。随处可见高丽的参王、契丹的铁具,大宛的良马和美酒以及中原的瓷器与书画,江南的丝绸锦缎。女奴和下人也站了一地。

突厥是北方的大帝国,风云盟又是天下第一的帮会,其中无论哪一个说不定就会取隋室以代之。这两个头脑人物的联姻,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惊天的迅闻。

宇文素眉笑盈盈地在一盒盒波斯的宝石里挑选,“来啊,我给你做一顶世上最美的王冠。”

被那些陌生的人和目不暇接的破烂包围了这么久,朵尔丹娜忍无可忍地唤道:“阿齐!”

阿齐是咄?刚拨给她的尉官,一听招呼立即赶了过来。

朵尔丹娜吩咐:“清点一下牧民们的献仪,尽数收下。然后从其他金珠里,选取双份的礼物送回去。那批男女奴隶,愿意回家的赐给路费回家;不愿意回去的,赏他们每个男人一头牛,每个女人一口羊、一匹丝绸、十两银子,随他们在哪里生活,没有地方去燕然山也可以。霍里和查贝的家人一家送去千两黄金。其余的,分为三份,一份给风云盟的兄弟,怎么着也是我成亲;一份给咄?犒军;一份赏给这周围的穷苦百姓。中间若是有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不好折算,你们拿去分分好了。”

那个叫“阿齐”的尉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一大堆财宝转眼间就被她分了个干干净净。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快去!”朵尔丹娜满意的打了个响指:“素眉,给我找身新衣裳,嫁个人而已,又不是开铺子。”

阿齐战战兢兢地退下,逐条宣读狼主的命令,远远近近的,草原变成了欢呼的海洋。

朵尔丹娜乐呵呵地扯了扯宇文素眉:“嘻嘻,没什么宝贝给你玩了!”

宇文素眉苦笑着叹气:“幸亏我没把贺礼送你,不然这会又不知给你分到哪里去了。”

“你送我的我哪里舍得分掉?你没看那些牧民送来的礼物我还留着呢。”朵尔丹娜冷笑:“他们送的只不过是向燕云向盟主,是咄?的王妃罢了!”她忽然想起来,来了精神:“你说有东西送我?什么什么?”

宇文素眉打开一个小包裹,抖开,是一领披风,银灰丝线绣的腾云纹,当中是一只雪白的鹰,银白色彼此映衬,宛如一色又泾渭分明。

“给你挡风吧”,宇文素眉羞涩的一笑:“我绣花的功夫和手上的功夫也差不多……”

“好姐姐”,朵尔丹娜揽住她肩膀:“晚上我就披着它成亲。”

两个人在帐篷里嘻嘻哈哈笑成一团,也分辨不出谁是那叱咤风云的英雄。

门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似乎只是风掠过牧草。

“谁?”也不见朵尔丹娜有什么动作,已掠到帐篷外。

门外,站着个小小少年,有些胆怯的捧着一束雪白的花,额头和四肢全是擦伤。

“姑姑——”他抬起头,脸蛋已是通红。

“哪儿来的?这是雪芙蓉啊!”朵尔丹娜一惊:“阿来,你这个浑小子居然上了无端崖!你没死真是万幸,风云盟里多少好手都不敢去,你知道么?”

她一怒之下,举起雪芙蓉就要甩掉,转眼一看,阿来的眼中噙满泪水,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哭出声来。

朵尔丹娜心软了,她抚摸着阿来身上的伤口,安慰道:“好了,姑姑喜欢,不生你的气!”

阿来用力一甩头:“姑姑喜欢就好了。”说罢,扭头就跑。

“这孩子脾气还真有点像你!”宇文素眉笑道:“只是真让人担心死了,居然到那地方摘了这花下来……”

朵尔丹娜抚摸了一下花瓣,眼睛亮了起来:“我喜欢!好,今晚我就带着你们的贺礼成亲。”

按古礼,婚礼是在黄昏举行,也就是“昏礼”。

以皇室的排场和咄?的兴奋,仪式本来是应该从黄河之滨一直延伸到大戈壁的,狂欢七天七夜,尽兴而归。

而咄?兴高采烈的跑进朵尔丹娜的帐篷“商量”一番之后,一连下了七道命令,取消了定、征等六礼,撤回了法师,收起了冠冕和仪仗,甚至劝阻了一批异域观礼的宾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