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尔丹娜不喜欢喧闹,今天是他和她大喜的日子,一切都要让她高兴才好。

看着不冷不热即将成为自己妻子的朵尔丹娜,咄?愤愤下令:“在朵尔丹娜开颜欢笑之前,有一人敢喧哗,杀无赦!”

——若是看不到你的笑,全世界的喧闹与我何关?

婚礼简化到敕勒川的方圆百里,咄?王骑着青牛迎娶朵尔丹娜于大青山下,也就是阴山。

牧民们自觉地排列了百余里的两列长龙,争相一睹朵尔丹娜的风采。咄?王令出如山,没有人敢多说一个字,连孩子的嘴也被母亲紧紧掩住。

落日渐渐逼近天涯。大青山变成了一片黑色的影子,庄重而且肃穆。

朵尔丹娜的婚礼愈是难见,愈加引起人们的兴趣。远方的客人们几乎一个也没走,纷纷挤进了人群里。

咄?穿了件朱红色的袍子,披着黑缎镶金的大氅。他胯下是一头三岁大的青牛,牛角包上了赤金,身上也挂满了缨络。

他静静地等着,这可能是他一生中最郑重的一次等待。身后是跟随他征战多年的部属和战将,也在微笑着等待。他们恪守着王的命令,但笑意还是掩饰不住的从眼睛中、嘴角边流露出来……

他们在落日的余晖下染了个通红。

忽然,人群掀起了一阵声浪,那是无声的惊叹与兴奋——当人足够多的时候,即使不说话也会发出足够大的声音,就好像沧海横流的波动,壮观本身也是有声音的。

无数声音指向一个方向,确切的说,是一个点,白点。

朵尔丹娜!

她的长发没有像平时那样束起,只是细细地梳理过,整齐地披在肩头。一头青丝没有任何装饰,只围了一圈雪芙蓉。她甚至连蛾眉也未扫,只是临下山前,宇文素眉实在看不过去她的寒素,为她点了一点绛唇。

咄?细细打量着她——好在她总算换了身新衣裳,那是“玉络烟”的绸缎裁减的一身突厥衣衫,在黄昏里一色淡青,只有腰带的纹路隐隐有几道绯红,添上了一丝喜气。而且这个家伙偏偏又披上了件银色的斗篷,俏生生,孤零零,纵马一顿,凭生出一股孤寒之气。

谁见过这么冷、这么清、这么孤独的新娘子?

再没有一声低语,隐约可以听见归鸟还家的鸣叫声。

“朵尔丹娜——”咄?定睛瞧了瞧那个似乎在冰雪中浸过的女孩子,低唤道:“我终于等到你长大了……”

他毫不迟疑地伸出手去,紧紧拉住她的手。

他的手温暖而厚实,目光滚烫而炙烈。

人群中又涌起了一阵压抑的赞叹声。

朵尔丹娜不阻拦,也没有羞涩,只是伸出手任他拉着,她的手寒冷如冰,没有一丝热情。

二人并辔向前,咄?指点道:“你看,那是噶里七部的勇士,飞龙、飞凤、飞虎、飞豹、飞熊、飞狮、飞雕……”

他手指所至,立即响起一阵低沉的号角声与齐刷刷的跪拜声,似乎他们不是在成亲,而是在阅兵一般。

咄?忽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嗯,那个‘飞雕’本来是叫做‘飞鹰’的,只是我不喜欢还有别的鹰在我身边,就替他们改了名字。”

朵尔丹娜忍不住扑哧一笑,心想咄?素来以冷静容忍著称,偏偏有时候像个小孩子,野蛮的可爱。

她这一笑不打紧,咄?王的禁令就此打破。

“笑了!笑了……”低语声逐渐变成欢呼声,由近及远传了出去。也不知是谁率先点起火把,火光点点相传,在目光所及的极远处也闪亮了起来。大草原上,顿时燃起了两条火龙,簇拥着一对新人,向他们的新房走去。

火龙外面,也相应似的点起来零星的火把,像是满天的繁星。

欢呼声和压抑已久的哄叫声如久绪的山洪在火光中爆发,连大地也在颤抖,浮云也在颤栗。

呼声开始是混杂的,不久就统一起来:

恭喜大王!

恭喜狼主!

咄?王万寿无疆!

欢迎朵尔丹娜重回突厥——

那一声比一声整齐的叫喊已不仅局限于礼拜或是恭贺,而是饱含了突厥人的希望——让我们突厥从屈辱和分裂中挣脱出来!让我们突厥过上丰衣足食的幸福生活!不再仰人鼻息,不再提心吊胆……这两个人,在各自的传说中奋战了十年,今天他们走在一起,必将带来一个更强大的突厥!

咄?的眼睛开始发亮,血液也开始沸腾。他骑着一头肥牛去牵朵尔丹娜的手实在不方便,也不管还是在迎亲,一纵身就落在摇光背上,一抖缰绳,狂奔向前。

闻着朵尔丹娜秀发的芬芳,咄?有些头晕目眩,他劈手抢过一枝火把,狂吼道:“我的朵尔丹娜——”

千里草原似乎还记得这个男人十年前的吼声,也激昂回应:“……朵尔丹娜。”

滚滚黄河在咆哮:“……朵尔丹娜。”

天地风云跟着一起呐喊:“……朵尔丹娜。”

秩序一下子就乱了,被甩在后面的人开始跟着白马狂跑,人们被咄?的野性点燃了,看着他骑在白马上拥着新娘子狂奔,所有的人也跟着喊:“朵尔丹娜!朵尔丹娜!朵尔丹娜……”

朵尔丹娜自己被骇住了,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手下的兄弟属从也远远不止此数,但是她自从出娘胎哪里被人这么喊过?看看那无数的火把,那身后无数痴狂的大喊自己名字的男男女女,这一切让她有了种不真实的眩晕。她的心开始狂跳,破天荒的感觉到慌乱和紧张的滋味。

即便是昔年为博褒姒一笑的烽火戏诸侯,在这里,也是小巫见大巫。

“咄?”,朵尔丹娜回头:“这……”

咄?在她耳边低语:“听见了么?是你让他们燃烧起来的,我没本事灭火……”

听见他这么倒打一耙,朵尔丹娜愤愤道:“人一多你就发疯!”

咄?显然今天高兴之极,回口道:“他们喊的是你的名字!”

朵尔丹娜无奈道:“你看看他们的样子,他们嘴里喊的‘朵尔丹娜’和萝卜白菜也没什么区别。”

“朵尔丹娜好妹妹!”咄?嘻嘻一笑:“你试试让他们喊萝卜或者白菜好不好?你要是真行,以后我就让你当家。”

朵尔丹娜想到这么多人一起大喊“萝卜”的样子,也不禁大乐,咄?看见逗得她笑更是乐不可支,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百里之遥在摇光蹄下不过是撒了个欢儿,转眼即到。

朵尔丹娜却是倒抽了一口冷气:眼前是一座从来没有见过的大帐篷,帐篷是雪白的,外面罩了层如烟如雾的红绡,那样的红妆素裹,看上去如长梦未央,迷离不似人间。

(二)

椅梧倾高风,寒谷待鸣律。

影响岂不怀,自远每相匹。

婉彼幽闲女,作嫔君子室。

峻节贯秋霜,明艳侔朝日。

嘉运既我从,欣愿从此毕。

——向秀《秋胡诗》

祖先啊!

大神!

我以血祭奉你洪水流过的每一寸土地。

在亡灵的憩息中,我们万生不息。

你用你洞彻了过去与未知的眼睛,

指引给子孙不竭的泉水,

洗去这对夫妇的罪恶,

赐他们以安宁。

族里的祭祀是老人中最年长的一个,手中持着一截马骨,念着赐福的咒文。

老人已经老的只能用全副精力祭祀,他看着半跪在他面前的男女,蒙蒙的老眼里似乎也放出欢喜的光来。

“去吧,咄?王!去吧,高飞在云端的朵尔丹娜!这个夜晚,神已经赐给你们了!”马骨上蘸了两个人混合的血液与圣水,在他们额头上点了一点。

咄?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浓,忽然将朵尔丹娜抱了起来,在欢呼声中,走进了披红的白庐。

雪芙蓉的映衬下,朵尔丹娜的肌肤玉一般晶莹,她静静睁着眼睛,有一点幸福,又有一点绝望地被带进了她的新房。

一进入新房,咄?的胆子似乎小了很多,他双手托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新娘,一脸的幸福。

“你笑什么?”终究是大姑娘,朵尔丹娜再也无法维持她的冷酷和镇定。

“……”

“你究竟笑什么?”她有些慌乱了,白玉般的脸庞一片绯红。

“来,我给你讲个故事。”咄?坐在她身边。

青油灯滋滋地燃烧着。

“那还是在很久以前,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有一天,我夜观天象,忽然看见一颗天上最大最亮的星星滚落尘埃。就在这时候,一只小黑熊跑了出来,拿走了星星。”

朵尔丹娜本来还在一本正经的听着,听到小黑熊,不由得微微一笑。她“闻弦歌而知雅意”,大概也知道他要说什么。

“我实在不忍心看见暴殄天物。于是咄?王子只好委屈一下,附身到那只小黑熊身上,天天抱着那颗星星。”

咄?的眼中满是火焰:“只是,那天上的星星会不会觉得委屈,不肯和我这头笨熊在一起?”

朵尔丹娜听得芳心一动,脸上竟是一片通红。

“你愿意的,是不是?”咄?用力抱住她,将头凑了过去。

朵尔丹娜通体一颤,不假思索地坚决推开了他。

咄?多少有些沮丧,但还是暖暖地笑了笑:“我知道天上的星星一定会不能适应人间的生活。放心,我不会勉强你——”

他站起身,向外走去,忽地又回头笑了笑:“反正我又不是你的对手,想勉强你也勉强不了,是不是?我的小星星,我出去了。”

朵尔丹娜看着他的背影,看着,看着……眼睛里竟有了丝久违的暖意,如春风般一点点融化了她心头的坚冰。

那一方影子一样的坚冰。

最深的夜已降临。

喧闹渐渐变成了平静。

阴山脚下,一望无际的敕勒川平原。

这片草原北倚阴山,南临黄河,如一方巨大而柔软的翡翠静静嵌在赛北的初秋里。

“来了,来了……”一个小男孩捣了捣同伴。

约莫四五个男孩,最小的六七岁,最大的已经十四五,挤眉弄眼地伏在高高的牧草下,指着远处渐行渐近的黑影。

那也是个十岁上下的小男孩,手里提着枝长枪,显得很不协调。

他不知不觉地走入了这个包围圈,忽然脚下一软,人已陷了下去。男孩临危不惧,枪尖向地上一戳,借着反弹之力跃了上来。

“上!”那些埋伏的大小孩子们一涌而上,手里都拿着刀枪棍棒,没头没脑向他身上招呼。

被围攻的小男孩一惊,手上用力挡开兵刃,人又一次落入坑底。

几个人团团围住坑口,那个最大的少年显然是他们的头目,他大声喝斥:“叠罗施,你还敢再说一遍?”

“怎么不敢?”叫“叠罗施”的男孩仰面回答:“你爹是个大坏蛋!他杀了皇爷爷又陷害咄?叔叔,他根本脓包极了,连姑姑的一根手指也打不过!”

上面的少年脸色开始发白,一把摘下身后的弓箭,怒道:“我要你的命!”张弓搭箭,对准了叠罗施。

弓弦声响,叠罗施也一个旱地拔葱,从坑底直接跃了上来,那枝箭本来对准了他的脑袋,这么一错之间,已没入了他的大腿。

叠罗施一落地就开始飞奔起来,他的速度在孩子们中是出了名的,这些人里没有一个跑的过他。

那个射箭的少年急了,向着叠罗施的背影大骂:“叠罗施,有种你就站住,你不仅是个没爹没娘的野种,还是个孬种!”

狂奔的叠罗施一下就停住了,缓缓转过身来,手中的枪尖在微微颤抖。

那群少年哗啦一下围拢上来,为首的少年冷笑:“怎么?不跑了?野杂种,我——”

“呀——”叠罗施已经被完全激怒,枪尖自地而天,带着一溜尘土掠起,一式“振翅修容”直取那少年的中庭。

那少年连忙挥刀去迎,但叠罗施的枪通了灵性般在他刀背上一滑,依然挑了上去,以牙还牙地刺入他大腿中。

盈尺的枪尖,大半刺入腿中,那少年哪里受得了?惨叫一声,倒在地上,翻滚不已。

“和你爹一样没种!”叠罗施收枪在手,目光狠狠扫视了一圈:“再有谁敢骂我,就别怪我不客气!哼,本少爷开始练枪了,正愁没靶子呢!”

他的嗓音还是尖细幼稚的,却带着大男人的味道。

看着他大踏步的离去,那些男孩们没有一个敢上前阻拦,走了好远,最小的那个才吓得“哇”的一声痛哭出来。

这个少年就是阿来,他喜欢自己的新名字,比起那个可怜兮兮的“阿来”似乎威风雄壮了很多,那是那个雄狮一样的男人为他起的名字。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被人欺侮了,叠罗施的愤怒和屈辱一点点冒上来,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想——要是他有一个象咄?叔叔一样英雄的父亲,该多好……

他一边走,一边挥枪扫着那些高达两尺的牧草,似乎把满腔的委屈都要倾泻出来!

是的,他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虽然打了胜仗,但在那些家伙面前,他还是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那是远远超出一个十岁的孩子所能承受的。

进了大门,他不敢去见姑姑,向右一转,走进了一间小小的毡房。

“眉姨——”他轻喊。

宇文素眉的房间并不象一般牧人家中的摆设,诺大的帐篷被分为三个房间,用屏风隔开。宇文素眉正坐在一张紫檀木椅上,手中是一幅快绣好的鞋样子。

叠罗施探了头进来,扮个鬼脸道:“眉姨,你做的绣花鞋恐怕一辈子也穿不完了!干脆给我两双得了!”

“贫嘴!”宇文素眉微嗔道。但一看到他腿上的箭伤,便骇然一跳:“怎么了?又和人打架了?”

叠罗施脸上立即显出了一路上那种愤怒与不平,低头道:“恩,是库尔勒!不过他也没讨好去,他那条腿估计废了!”

宇文素眉手忙脚乱地找药,昔日在摩天峰上,她是唯一一个清闲的人,日日照顾那个无父无母的孩儿,二人之间的感情宛如母子。她一手拿了药,一手去扯叠罗施的裤子:“脱下来!”

叠罗施泥鳅一般地乱扭,脸上已是绯红,直着脖子喊:“我自己来!”

又好气又好笑地,宇文素眉骂道:“小东西,还没成人就知道害臊了!行了,又不是光屁股!”

她不由分说,解下叠罗施的外裤,为他细细上药。

好在库尔勒手上准头力气都差了些,箭头只浅浅地留下道划痕,并没什么大碍。宇文素眉埋怨道:“早知道不教你枪法了,才十岁就出去拼死拼活的。”

叠罗施一下跳了起来,不甘地反驳:“十岁怎么了?叔叔十岁的时候已经带兵了,姑姑十岁的时候已经下山迎战天下好手了!我,我连个库尔勒也杀不了!”

“胡说!”宇文素眉脸一沉,“怎么喊打喊杀的!”

“眉姨!”叠罗施几乎已在发抖,眼中一下涌出两行急泪来,“他们说我是来历不明的野杂种——”

他的目光忽然顿在门口:“咄?叔叔——”

咄?一步步走了进来,轻轻摸着他的头,脸上写满了慈爱,他柔声道:“叔叔去给你出气,好不好?”

叠罗施用力一甩头:“不要!我自己会收拾他们!”

看着这个倔强的孩子,咄?不禁笑了。他蹲下身来,看着叠罗施:“那么,叔叔给你做阿爹,好不好?”

叠罗施一下傻住,看着咄?,用力点了一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