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韩锷头一次得空细看那帕上的字,只见他面色一变。他早怀疑轮回巷的一场血案与朝内宫中牵连至深,这帕上的警语无疑又一次印证了他的猜测。他抬头闭目想了会儿:余皇后,余国丈,紫宸,于自望,五监九寺,甚或牵扯进来的方柠与她出身所自的城南姓…加上这帕上的一句“储嗣变、灭门至”,那说明什么?说明这一门血案分明已牵扯到当今大内的深宫之争!原来轮回巷惨遭灭门前曾得到过紫宸中一人的示警,可那人即名列紫宸,又怎会为人斩下一支手腕?能斩下他手腕的人又是什么人?

韩锷在心里一一盘算着当世高手,他伸指轻弹着榻边床角,第一次在想起于婕时心底冒出了一点寒气——这个女子,不惜身死,却到底要把自己拖到个多深的泥潭里?他心思其实颇为细密,一皱眉,忽问道:“小计,你和你姐姐到底是姓于还是姓余?你们是不是轮回巷里余国丈的遗属?”

如果不是兹事体大,他也不愿意这么追问小计。只听于小计嗫嚅道:“是姓余,人禾余。我听姐姐说,当年余家的一个远亲、就是那个于自望做了叛徒。自他叛门后,害了全家人,他就改姓于了。姐姐特别恨他,说只要一日不报了这满门之仇,我们姐弟就也要一日跟着于自望姓这个于姓下去,以自为折辱,永不熄那报仇之志。”

他的口气里,对于那上代的大仇,似虽经于婕日日贯输,倒不似她来得那么深。可能也是出于他天性乐天,过去的事也就过去了,不爱多为无益之烦恼。韩锷看了他一眼,微一沉思,追问道:“据你姐姐说——还包括我自己听来的——十六年前,轮回巷就已满门皆灭,没剩下一个成年人。你姐姐好说,她总有十八九岁吧,可能是一个漏网遗孤,可你今年未满十四,十六年前你根本不存在,十六年后余家又没有人了,你又怎么会是余家的遗孤呢?如果你是,那你的父母又是谁?于婕是你的亲姐姐吗?”

小计被他问得也是一愣:是呀!这么多年,他年年都要听到姐姐跟他讲一次灭门大仇,都习以为常了,但这一关节却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只见他一时不由难得的陷入深思:余门如果早在十六年前就已满门皆灭,为什么十四岁的自己还算余家遗孤呢?如果姐姐说得是真的——她是说余家老幼,除了她逃出来,再没有人逃出来,那自己又从何来呢?一时不由只见他额头上冷汗一层层地浸了出来——“我是谁?那么、我又是谁呢?”

他心里惶惑,口里不由便念出声来:“那我又是谁呢?”

韩锷见他这样,心里不由一阵懊悔,轻轻拉过他来,拍拍他肩膀道:“你别乱想了,多思无益,不管你是谁,你都还是我的小弟。”

于小计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他幼乏亲人,洛阳城里说是有个舅舅,其实天知道那是他什么舅舅,不过是姐姐硬塞给他的一个舅舅罢了。他老早老早就觉得自己的出身来历一片虚幻,除了姐姐给他一次次描述过的那场血案——那血案讲多了也仿佛只是别人的故事了——其余一切空茫,一无所依。如今,连那个姐姐似乎也不可靠了,那么自己到底是谁呢?

他的手轻轻拉住了韩锷的衣角,用指肚细细地摸索着那衣上的布纹。韩锷的衣裳已很旧了,又有一点脏,有一种说不出的绵软,旧软得让人只觉熟稔——似乎,他要这么摸摸,才能感到,这人世里毕竟还有一个锷哥是跟他有关联的,也还是一个真实的存在。

第二章 众中俯仰不材身

任谁打算要夜犯紫禁城的话只怕心里都不由要好好地打上一阵鼓。不要说那些寻常百姓,就是当世技击名家,敢自恃修为乘夜一闯也没几个。韩锷是在半夜时分潜入皇城的。他这时立在皇城的西首,宫墙的外边。宫墙之内就是紫禁城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当今天下,如果说还有什么他不想去也不敢去的地方,那也就是——这个紫禁城了。

他到宫城内要找的不是别处,而是掖庭宫。他要找一个人,那个人可能会告知他那方丝帕的来历。可想起当年师父的嘱咐,他的心底仍不免一阵躇踌。于婕虽临终托他,但如此重大的事,而且还有师门规范隔在那里,也许,他本该可以推却的吧?虽说由此必将心头不安,但人生在世,又有几人能够事事心安呢?可是——小计…

他想起于小计脸上的神情,不由一咬牙:犯犯规矩就犯犯规矩吧!于婕已死,就算亏负她,也还罢了,但他总不能让小计也一生陷入不知自己出身所来自的尴尬处境。他一闭眼,在脑中默默地数着“一、二、三…”

他倒不是在做别的什么计数,而是在数着紫宸中人——“紫宸八卫,声震九重”,其中“七宿一极”中的任何一人,放眼江湖,都已算得上不可多得的技击好手了。自己碰过的只不过是紫宸中排位极低的“一星如月看多时”龚亦惺与“三公子”吕三才,其余的“二哥哥”艾可,“四明刀客”路肆鸣,“五弦”花犯,“六幺”陆破喉,“七煞手”关飞度又该是何等人物?就别说那个号称“七宿拱北、紫宸一极”的“北极”俞九阙了。

江湖传言:长安城中,没有江湖。也确实是,在紫宸制下,长安城中,又何来江湖?长安号称无盗之城,已愈二十有余年。江湖中常有人忿然道:“长安当然无盗,因为目下管领长安的,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盗!在这样的大盗下,又岂能容盗?”韩锷侧顾了一眼,夜静寂,宫墙内外,寂如死水。“九阍总管”俞九阙护卫当今圣上,位尊权重。甚或朝野盛传已久的东宫与宰相之争在长安城内也是平静的。这一切,只因为有紫宸在,他们不容许长安城中有江湖。所以做为东都的洛阳的江湖局势才会那么险恶,那是由从长安城中延伸而入的、在长安城中郁勃难发的争斗的暴发汇总。

因为方柠,也因为于婕,韩锷这些天细心索解之下,才对这个真实的长安与真实的洛阳有了些初步的印象。洛阳城中,他最初从小计口里听到的那两句话“龙门异、白马僧,洛阳王、震关东”与“城南姓、北氓鬼,河洛书、定舆图”中的六股势力之所以彼此竞争倾轧极盛,实是为,那是东宫与宰守不便在长安城中明面展开的争斗远远延伸到洛阳的结果。他们各逞声势,各招才俊,洛阳城里、六家争渡,长安城内、紫宸独大。韩锷忽扬眉冷冷一哂:他们争的又是些什么呢?看似天下,其实不过争的就是由谁来多吸些那些默语无声的生民们的血汗罢了!

“天下”真是个好大的字眼,只此二字就足以让好多人纠缠沦陷一生了。但,他们又何尝明白什么叫做真的“天下”!不过是想把一人之欲,一家之生计,扩展延伸涵盖至整个天下罢了。由此观之,这些争斗又与虫蚁何异?——他心头此念一起,却把为紫宸而生的踟蹰之心淡了。

掖庭宫地处宫城之西,宫墙极高,就是韩锷的“踏歌步”也远不能一跃而上。他眼睛瞧准了宫墙上砖面破损不平之处,潜吸了一口气,身子一拨,手脚并用,足足腾挪了三四次,才在那宫墙上攀跃而上。此时本是破晓时分,韩锷要等的就是这时候,倒不为快四更时正是人睡意正浓的时刻——当官也不是件轻松的事,破晓时反而人人都要忙于早朝的,那时宫中的人差不多人人忙着此事,多半无暇它顾,倒是个悄悄潜入的大好时机。

他在宫墙上回目一望——宫墙即高,他趁守卫稍远又登上了一个角楼,回望之下,更是所见极远。只见百官府弟,这时为了应备早朝也有不少宅院里隐隐亮起烛火了。当真——百千家如围棋局,十二街似种菜畦。而午门之前一条星炬如流,称得上“遥认微微入朝火,一条星宿五门西”了。

韩锷定了定神,知道这是宫中,天下防卫最严之禁地,一点也冒失不得。瞧准空,他藉黑影掩盖顺着宫墙背光处悄悄溜下。

掖庭宫内还有许多独院,韩锷要找的却是“暮华院”。他小时随着师父见过一个“暮华院”里的老姑姑。那老姑姑姓祖,韩锷叫她“祖姑婆”,小时很熟的。她在宫中却是个年深月久的白发尚书了。只是,那老姑姑不知还健在否?在的话,不知还认不认得出此时的自己?

宫墙上守卫颇严,时不时有人走动巡逻。可真正入了宫墙内,反觉得平静了。何况掖庭宫在宫城中本就是个闲僻去处。韩锷是头次进来,也不知道那“暮华院”的方位,只有信步胡闯。掖庭宫中原有左右各八院,这一找,却也艰难。韩锷正自焦急,忽见身右侧前方一处宫院中隐有烛火,他脑子电闪:也许、可以找那已起来的宫人问上一问?虽说冒失,但总比乱打乱撞一旦惊动起紫宸来好得多。

他提起脚步无声地就向那隐有烛火的宫院潜行而去。可那处宫院却象在这荒冷的十六宫院中也是个最荒僻的去处——掖庭宫本就是宫中安置年老嫔妃与敬事太监的处所,荒僻些本也正常。可那条石甬小道居然石隙间已生出荒草。夜暗之中,那草杂乱于石隙之间,象是无可自择却又无从抛弃的生命生非其所、永遭荒弃的悲叹,又象那些一生守候、自己也不知在等些什么、也永远等不到她要等的东西的宫人们的幽怨。

甬道很长,让走入其中的韩锷,不觉都生出一点悲哀来。

——到了!韩锷一住脚,他已停在了那偏处一隅的宫院的院墙外边。但这时却忽觉得背上寒毛一竖:这里不对劲!

他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但就觉得,这里,是真的很不对劲!

他回首顺着来路朝那个青石甬道尽处望去,只见一切如常,只是站在巷深处往外望,却觉得这里象是离着那甬道通达的来处好远好远,这一个宫院竟好象隔绝于整个宫城之外。不知怎么,韩锷重又有了初进轮回巷里余家旧宅的感觉。那种滋味,空荒荒的,真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他吸了一口气,身子一腾,已轻轻翻入那院墙之内。一进院墙,他就愣了,因为他听到了些声音,可那声音在院墙之外他分明全未闻得。那是一个人在唱着什么歌,音调拖长,仿佛是戏文了。那人分明已唱了好久,为什么耳目聪敏如他,在院墙外却一丝一毫都没有听到呢?

他耸耳听去,只听得一个咿咿哑哑的声音说不出是尖是粗,是男是女地在那里吟叹着:“望断…望断平时翠辇过,空闻…空闻子夜鬼悲歌;金舆…金舆不返倾国色,玉殿…玉殿犹分下苑波…”

韩锷只觉心头一麻,他抬首望向那灯火发自处,提步就向那偏室走去。院中花木幽深,似是好久都没有修剪了。那灯火处似乎就在眼前不远,但韩锷提步走出几步后已觉不对——本该在几步之下已可到的,怎么那灯火发光处抬眼望去还象是刚才那么不远不近的?韩锷心头发急,就待提起“踏歌步”向前疾赶,他心头烦燥,可理智忽生,只觉一点清明在心头一晃,立时立住了身:这是阵法,没错、这院内布的有阵法!

在这紫禁城内,他万没想到一个荒僻宫院内竟然还布得有阵法,而且相当高明。他一住步,不由凝目向那院中打量起来。只觉那院子也并不大,仅有三进。画栋雕梁,早已颓朽。可一眼望去,韩锷只觉一点冰凉从心头升起,那是他苦修太乙心法后每遇险境自然而生的反应——以他一双锐眼,竟似测不准这院中任两座建筑之间的距离一般。

“十诧古图、轮回阵!”韩锷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两个词。这种感觉和他在轮回巷里的感觉完全没有两样。只是轮回巷中的阵式已破,而这荒僻宫院中的阵式分明还完好无损。难道这里又和“大荒山”有什么源缘?韩锷吸了一口气,闭上眼,他知“排教”之阵多为幻术,只要自己定心凝虑,以太乙之力稳住心神,说不定就可以走得出这个阵式的。

可他才才跨出一步,就已觉出不对:他师父太乙老人精研易理,于天下阵式无所不窥,韩锷虽兴不在此,不解布阵之道,但解阵的根底心法还是很明白一些的。这阵式如果出自“十诧古图”,那必然来自荒野已极的“大荒山”一脉。他情知这种野怪之阵原本控制的就是人的内心,那一种最原始的对荒野的恐惧,在恐惧中,你往往会失去判断。十诧图说到根底里,道理其实就是最简单的山野中人常会于夜半遇到的“鬼撞墙”了。只是它繁复深奥,艰涩无比。可韩锷才才踏出一步,却觉得眼前光景却不似那十诧古图所讲究的幽深茂密了,只见那院中景物,忽清晰得让人觉得不真实起来,一堂一舍,俱都稳稳当当、堂堂皇皇地座落在那里,脚下适才的曲径似乎也变得直了。可是这直通大道却更让韩锷产生一种恐怖感:这是什么?怎么连师父也似从没有提过?

耳中只听一个若哑若清的声音道:“又过了三年了,你终于还是来了?是不是也觉出有点不对?我用了十年时间,在阿簌的阵势上又套了一个阵,嘿嘿,是不是这一套上,就很有一点不同了?这阵势的道理其实还是从你那儿得来的。‘车同轨、文同书’,嘿嘿,一旦为人,就要同轨同辙呀!这不还是你当年说过的话吗?我把这‘轨书之道’也套入‘十诧图’了。”

韩锷一愣:什么“车同轨、文同书”?那说话的人又是什么人?他又把自己误认做了谁?

他身形一拨,欲置那阵势不顾,凭一股清刚之气直冲而过。当年他也曾动念要向师父修习那传于“鬼谷”的繁复深奥的阵图一道,但师父说:“你性不近此。你生性刚简,不须以阵图为用。何况,人生在世,但有所学,不过扬长避短。你清锐刚劲之气源于天性,以之习剑,在技击一道之内,十数年间,可望胜我。但这阵图之学,终你一生之力,只怕也只能学成个三脚猫的水平,何苦又枉花心思在这上面。”

韩锷也曾向他请教如果它日一但陷阵,又如何自解?师父只道:“立身即是破阵,当年一代高手顾洛狂一生不解阵法,但其大敌以‘九连坞’之术困他七天,却又奈何得了他的‘风雨不动’吗?与其解结,不如斩之。‘风雨不动’那等端凝心法你怕是学不会的,但清刚一剑,遇锉愈强,是你的长处。我传你的身法中原就基于先天术数。如果它日你的剑术真能得到‘清刚矫健’四字的真味,加上这身法,只怕一般的阵势也困你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