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延远远望去,直到莫非平身影消失,才慢慢转身回城。

  纵马扬尘,莫非平被关在地下多日,终于痛快了一把,正自兴奋,忽见一骑自左方斜插而来,转眼间便到了他身边。

  马上骑士全身黑衣,大红披风,自巾遮面,却看不清面貌。他也不和莫非平招呼,也不见有何动作,只是控制马匹,与莫非平并行。

  莫非平正待喝问,却听右方马蹄声响,又是一骑冲过,骑士的打扮和前一人一模一样,也是默不作声,与他并行奔驰。

  如此这般,骑士自各处拥出,转眼间就有二十骑环绕在莫非平的周围,宽阔的官道直被这批人堵了个结实。众人都是默不作声,也没什么动作,这奇异的队伍就这样一直奔驰下去。

  终于,封州城从地平线上逐渐消失。莫非平骤然一勒马缰,骏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径自站住了。众骑士也是勒马停稳,虎视眈眈。

  莫非平突然大声喊道:“他奶奶的,段子,你小子在哪儿呢?赶紧滚出来。”

  就听草丛中传来一阵大笑:“我就说你们这点小把戏吓不倒五哥的吧。”就见踏着话音,一匹骏马骤地自灌木丛中蹿出。

  原来此马一直跪在低矮的木丛中,此刻竟然突地站起,身子却丝毫不晃,端的是神骏非凡。

  马上一人,昂藏七尺,英气勃勃,只是头颅竟生得有棱有角,加上他的头发根根朝天立起,让人一看之下更感觉棱角分明。

  莫非平心中一热,这“五哥”的称呼他已经好久没有听到了。这是一班老兄弟创业之初的排序,如今七君子死的死,伤得伤,散的散,只剩下自己三人了。

  这骑士名叫段子归,乃是天杀盟的元老干将,盟主破军凌霄的心腹。他率领的飞云骑乃是天杀盟精兵中的精兵,未尝败绩。而这二十骑更是飞云骑中的精英,乃是由凌霄和栾景天亲手调教出来,以一当十、以十当百的高手。

  此次七杀以身犯险来到封州城,盟中便调集了他们前来护卫。莫非平在封州城内有恃无恐,依仗的也正是这么一批精兵在侧。

  说话间,众骑士脱去外衣,却见有男有女,每一个人内里的衣着都不一样:小贩、农夫、布衣、绸衫,应有尽有。

  就听段子归低声道:“那日听说五哥出事,我们急得不行,可惜封州城门紧闭了,弟兄们进不去,又没得到五哥您的讯息,不敢随便闯城。直到前日封州解禁,弟兄们才混了进去。天幸五哥没事,弟兄们看到五哥,心里高兴,就开了个玩笑,五哥莫怪啊!”

  莫非平一笑,大声道:“辛苦弟兄们了。”

  段子归接道:“不知道那玉肃老狐狸怎么摸到的底。不过这次事情虽然不成,但只要五哥能平安回去,二哥、四哥一定比事成还高兴。此地不能久留,咱们快马加鞭,只要过了渡口,可就是咱们的天下了。”

  莫非平冷笑:“回去?事情可还没完呢!”

  段子归一惊,急急道:“五哥,您切勿冲动。此刻玉、左两家结盟已成定局,左寒的案子也没什么可让我们做文章的了。历此大变,两家防守定比之前更严,五哥您的身份又被人发现了。咱们还是先回去,徐图后计为上!”

  莫非平道:“不对,这案子还没完,一定还有问题!我莫非平岂能就这样被人赶回家去?左锋一定想不到老子还敢回封州城,此刻回去反而安全。”说到这里,他沉吟片刻,才接道,“这样,我现在返回去,再查探一次,你们过一会儿还是乔装进城,等我的消息。若是有危险,我就以花炮为信,你们立刻赶来会合。此刻左家高手大部分都回堡了,就算有问题,凭咱们的实力,杀出封州城还是不成问题的。”

  段子归只好点头同意。莫非平调转马头,纵马而去。

  眼见已过了一袋烟的工夫,莫非平一人一马已经不见了踪影,想必是已进了封州城。段子归骤然伸手从自怀中掏出一支火箭,随手一扬。那、火箭顿时在空中炸开,五彩缤纷,甚是好看。

  就听段子归拨转马头,喝令道:“回营!”

  马嘶声声,朝着封州城相反的方向,一众骑士绝尘而去。

  白千帆一个人坐在班房内,百无聊赖地看着一本市井小说,忽听得一阵脚步声响,抬头看清来人,吃了一惊:“头儿,你怎么来了?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张延淡淡一笑道:“早没事了,就是你嫂子不放心,总不让我出门。弟兄们呢?”

  白千帆总觉得张延的笑容中仿佛满是心事,不由叹道:“唉,大伙儿都出去干活了。没想到这些天发生了这么多大事。早上玉大人忽然召集了所有弟兄,说二少爷失踪了,让大家分头出去找,找到的有重赏。这不,大家都出去了。”

  张延道:“那你怎么没去?”

  白千帆大笑,低声道:“老子才懒得管他的闲事呢。把头儿你伤成这样,老子就算知道玉君寰在哪儿,也断断不告诉他。”

  张延不禁一笑:“好兄弟,走吧,跟我干活去。”

  白千帆一愣。那案子早结了,还有什么活可干?不由茫然问道:“去哪儿啊?”

  张延笑道:“该老子有福,老子知道玉君寰在哪儿,看来那赏银归老子了。不过找到二少爷后,玉大人还能不能坐在堂上发赏银,可就是两说了。”刚刚送走无影箭,一向儒雅的张延口气里竟也沾上了几分莫非平的流氓气息。

  白千帆大惊,看头儿的意思还是打算继续查这件案子,当即劝道:“头儿,这案子已经结了,咱们不去理那个玉肃就算完了,何必再横生枝节。”

  张延笑而不答,道:“走,南鹤居的点心可是天下闻名的,咱们顺便去吃几块。”

  方才还是晴空万里,只这一会儿,春雨便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可是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封州城百姓的好心情。

  凶神恶煞的戒严士兵终于撤走了,吊在嗓子眼几天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大家伙儿也终于敢出门了——听人说,前几天新任知州大人和左家堡差点发生冲突。要是真在封州城内打起来了,刀剑可不长眼睛,自己又没有那飞檐走壁的本事,还不得白白受这池鱼之殃?

  多亏了咱们封州城内还有个张神捕。据说张神捕为了破案,又独挑左家堡,这才找出了凶犯,化解了这场危机。老人早就说过,封州城有了张神捕,天塌下来都不用急。

  俗话说主少国疑,天下思变,如今各地都是烽烟四起,血流成河,唯有这封州城在神捕的庇护下安宁如世外桃源。封州城的百姓夜半自思,无不庆幸自己生在这城内。

  天街小雨润如酥,这春天的细雨轻柔如情人的手,细细笼下,却又摸它不到。铺路的青石板被细雨洗得发亮,映着轻轻的水光,几能照出人影来。

  张延看似心情不错,悠闲地踱着方步在前面走。白千帆跟在他身后,两人各撑着一把雨伞。

  大乱方定,雨中漫步,倒也惬意。

  转过巷口,便见一座荒废院落。张延站在那缺了半边的大门前,一动不动。

  白千帆心下纳闷。此处乃是条死胡同,别无出路,更没有通往南鹤居的去路,当即问道:“头儿,咱们这是?”

  张延并不回答,也没有背转身,眼睛盯着那破败的大门,眼神却显得空明遥远。

  过了足有半炷香的时间,张延忽然开口,沉声道:“老白,你还记得咱们初见面时的情形么?”

  白千帆一愣,不知张延为何会忽然提起此事,笑道:“当然,那时候你是兵,我是贼,我被你追得南七北六十三省一通乱窜,这么丢人的事情怎么能不记得呢?”

  那时的白千帆可是江湖有名的独行侠盗,当日,他在封州城作案,被张延一路追捕,事后二人惺惺相惜,白千帆刑满之后便来此地成了张延的副手。

  这都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此刻想起来,白千帆也是恍如隔世。

  张延却没有笑,声音愈发沉重:“当年,本来你是能逃走的。”

  白千帆大笑道:“那是,我的轻功可比你好多了,要不是这头白发碍事,你可别想抓住我。”

  张延低声叹道:“是啊,白发误事啊。”他的声音寂寥,仿佛触起了什么伤心的往事。

  白千帆越发摸不着头脑,正要发问,却听张延道:“虽然如此,我还是在南直隶失去了你的踪迹。你的轻功比我高太多,反追踪的手段也着实厉害。我在直隶可足足转了半个月,还是找不到你的一点蛛丝马迹。”

  这些事白千帆自是清楚,只是不知张延为何此刻提起,正自思量,却听张延续道:“本来我是没有机会抓到你了。其他来帮忙的捕快也都准备。放弃了,可是我不甘心。你曾经在直隶做过一桩大买卖,也分出去不少银子。我便一家家地查访那些收过你银子的人家,寻找线索。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让我听到了一个有趣的消息。”

  “你把银子分给穷人家的时候,都是夜半悄悄入户,不让主人发现。可是当时一年前的那次,你进屋放银子时,偏赶上那户人家的小孩子起夜回来,把你撞了个正着。”

  “那小孩子不知世事,胆子比成人还要大,看到你这个飞贼,不但不害怕,反而缠上了你,让你给他讲你的故事。”

  白千帆苦笑:“头,别提了,那可是我这辈子最窝囊的一次,被人逮个正着不说,还得给小孩子当保姆,讲故事。”

  张延也是一笑:“你那次竟然被那孩子缠得一直说到了天亮,走的时候,为了安慰那个没听够故事大哭的孩子,你答应他明年这个时候还来给他讲故事。”

  “其他的同僚都劝我,南直隶危机四伏,到处都是等着抓你的陷阱,你不可能那么傻,为了一句答应孩子的话便回来自投罗网。但是我却死马当作活马医,就在你答应孩子过来的那天在他家守株待兔。”

  白千帆也沉浸入那夜的回忆中:“说起来那日真要多谢你,居然能忍得住,直到我又把那孩子哄睡着离开时,才出手捉我。”

  张延道:“白发浮云一诺千金,我自也不能煞风景。那一次,我虽然擒住了你,但心底对你可真是佩服。若非国法不容私情,我绝对是不想抓你的。”

  白千帆笑道:“头儿,你就不用客气了,你后来肯一力向皇帝保荐我,甚至愿意以自己的功名抵消我的罪,让我能够戴罪立功。要不是你如此出力,以我的罪过,怎能吃了三年牢饭就出来,还坐上了封州副总捕的位子?”

  张延缓缓道:“你虽然劫富济贫,号称侠盗,我却不以为然。只是当日你居然如此守诺,明知此来凶多吉少,仍然不肯对一个毫不相干的小孩子失信。只为了不让一个孩子失望,给他讲上几个故事,你便可以不惜自己的身家性命,这份剑胆琴心,张某自认做不到!除了家师,当日的你,是天下张某第二个佩服的人。”

  白千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沉默。不知为何,他从张延这追忆往事的话语中听出了许多的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