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延忽地转过身来,盯着白千帆的眼睛,厉声道:“当年那重然诺、轻生死、侠肝义胆的白发浮云哪儿去了?只是几年,你那笑对生死、行侠天下的义气呢?”

  白千帆低下了头,默不作声,自然就是默认了。

  张延一阵心痛,声音低沉:“我一直不相信自己的判断,因为我无法相信!当年那个让我钦佩的白发浮云今日竟然会如此!你竟然可以为了达成目的,杀害自己多年的同僚,可以忍心杀害和江湖毫无瓜葛的无辜舞女!苏纤纤死的时候还怀有身孕,一尸两命!你什么时候变成了嗜血的恶狼?”

  白千帆忽地抬起头来,直视张延:“终究,我还是斗不过头儿你。但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哪里露了破绽?”

  “香气!”

  白千帆不解,张延缓缓道:“这几日我躺在家里,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被漏过了。直到昨天半夜,我噩梦惊醒,终于想到了,是香气!”

  “当日刺客进袭,我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浓郁的香气。可是之后老黄的尸体上却闻不到这种香气。我总觉得那气味似曾相识,昨日终于想起来了,那是百年乌精草的香气。”

  “你的一头白发太过显眼,若是包起来却也怕我们起疑,所以你用百年乌精草将你的头发染成黑色。这百年乌精草染后头发如天然一般,这样我们看到一个乌黑头发的刺客,无论如何不会怀疑到你。”

  “你擒住老黄,抢走生死珏印,杀死守卫,进屋行刺。失败后退走,乌精草遇石灰即溶。你用事先准备好的石灰水洗掉头发的颜色,再把事先打扮成你模样的老黄扔出监狱,让他被乱箭射死,给你当了替死鬼。”

  “你这计划本来完美无缺,可惜你忽略了一点,乌精草染发后会带有它特有的浓烈香气。就是这香气,让我怀疑了你。”

  “还有苏纤纤,我一开始也以为她是自杀。你买通了崔颖,让他伪造了验尸结果。可惜,他有个想出人头地的徒弟。那徒弟告诉我,苏纤纤已然怀了数月的身孕。”

  “没有母亲会随便带着没出世的孩子去死,苏纤纤很有可能不是自杀的。我再去逼问崔颖,果不其然,他招供了,买通他的人是你!”

  “你竟然连这样一个弱女子都不放过。老白,为什么?究竟是什么让你变得如此冷血?”

  面对张延的指责,白千帆凄然一笑:“头儿,如今的白千帆已经不再是过去的独行大盗白发浮云了,他现在是封州城副总捕,是有家有业的人。白发浮云可以不计生死、舍生取义,可是封州副总捕不行,因为他,已经有妻有子,他做的事情不再只会影响他自己,他要撑住自己的家,你明白么?”

  “我不明白!难道就是因为这些牵挂,就能让你变得铁石心肠,就能让你不理是非、枉顾道义么?”

  白千帆惨笑:“什么是是非?守住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才是最大的是。你坚持是非,可是你把这个案子翻个底朝天又怎么样?除了让封州城变成修罗场,还有什么意义?”

  张延缓缓摇了摇头:“不让人枉死便是意义,国法公理便是‘是’!我们大概有七八年没交过手了吧?你先出招吧!”

  白千帆惨然一笑,却不动作。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一时心头都是无数感慨。

  良久,白千帆拔剑,剑尖却斜斜向下,仿佛始终无力举起。

  张延肃然道:“动手吧。”

  白千帆忽然道:“小妃和白烨就托付给你了!”

  闻言张延大惊:“你?”飞身上前,终是慢了一步。

  鲜血汩汩自胸膛流出,染红了一头披散的白发。白千帆的呼吸渐弱,却依旧挣扎着道:“有些错误是不能犯的,你犯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直到万劫不复。头儿,对不……”话未说完,白千帆已然阖目而逝。

  真相·冥誓

  莫非平伏在倚醉楼的楼顶,小心翼翼地拨开瓦片,只见二楼整层只有两个客人对坐,正是张延和失踪了的玉君寰。

  两人所坐的位置恰好是当日左寒被射死时的所坐之处。

  玉君寰的脸上挂着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直直盯着张延。张延似乎心事重重,青衫上点点血迹,看起来甚是惊心。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一时间楼内静得可怕。

  莫非平暗自庆幸,自己的直觉果然没错,这件事还有可为。看情形,张延的想法应当和自己一样,这案子肯定另有玄机。

  底下二人迟迟不开口,莫非平开始有些神思不属。

  想到刚才看到的,张延、白千帆兄弟反目的情形,莫非平不禁一样心下凄然。

  想不到名动江湖的白发浮云白千帆竟是如此的结局。而自己将来的结局,又会是什么呢?

  姜上鸣、李怀戚、莫非平,自己用过的每一个名字都成为了江湖的一段传奇,可是莫非平自己清楚,那些都不是自己的名字,自己是七杀,是舍弃了所有原本人生的七杀。

  莫非平自嘲地一笑,连他自己都一时想不起,他最初的名字,那个曾经挂在父母嘴边,曾经被青梅竹马的恋人呼唤过的名字。究竟是什么了。

  我是谁?在江湖厮混了太久,竟然连自己的根都搞不清楚了么?

  白衣侯最后跟自己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玉肃是如何知道自己身份的?这也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自己究竟是在哪里露出了破绽?

  正胡思乱想间,忽听楼中的张延开口道:“二公子约我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莫非平精神大振,忙侧耳细听。

  只听玉君寰冷笑一声道:“以张神捕的聪明,在下想说什么,神捕自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吧?不过只怕神捕听了之后会后悔。”

  玉君寰此时的声音又沙又哑,听起来直如鬼哭,让楼顶的莫非平都不寒而栗。

  张延道:“二公子想说什么,最好尽快,令兄现在应该已到了南鹤居。想必他立刻就会发现有诈,呆会儿等他找到这来,你想说只怕也没机会了。”

  玉君寰大笑:“好,你想知道此事的真相么?那么我就全都告诉你!”

  “那年,我遇见了左怜。”

  “我从不相信人间有真正的爱情,也不相信有女人能让我动心。在那之前,虽经历红粉无数,我却一直都逢场作戏,从没有让一个人在心中留下一点痕迹。”

  “可是,就在那一次。那一次,我甚至都没能看清她的脸,可是我却发现,我竟然再也无法忘记她。”

  “后来她告诉我,她也是一样的。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三生缘定,我们注定要相遇。躲也躲不开。”

  “可是这缘分,不像是上天的恩赐,倒像是上天给我们开的一个大玩笑。”

  “你能理解吗?我们两个从一开始就注定没有未来。无论如何,左玉两家世代用鲜血结成的仇恨生生阻隔在我们中间。”

  “如果是其他任何的阻碍,我们都可以无视,可是我们不能无视我们的家族,我们的亲人。”

  “我们都蔑视那些恩恩怨怨,那是上代的事情,与我们无关。我们都希望,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但是无论我们如何挣扎,还是越不过那鲜血凝成的仇恨。我们更不敢想象对我们寄予厚望的亲人们知道这段爱情之后的伤心。”

  “你无法体会我们的心情,我们每一次相会,都能在彼此的眼睛中看到绝望。我们想尽力忘掉它,可那绝望就像是个幽灵,永远都在我们的身后盘旋,提醒着我们,幸福的时光,只如昙花一般的美丽,没有可能留存。”

  “我们相处了两年。你想象不到我们所受的折磨。我家和左家冲突不断,每一次新的冲突都变成了我们更深一层的噩梦,都加剧了我们的绝望。我们身隔遥远,只能偷偷地思念着远方的人。”

  “我们甚至想,就在下一次,让我们到战场上相会,彼此把利剑插入对方的胸膛,到另外一个世界去相聚。也许,这才是我们最好的结局。”

  “怜儿是个坚强的女孩子,她甚至比我这个男人还要坚强得多。我深爱她,我相信对于我,没有什么比她更重要。可是每次看到她眼底燃烧的那团火,连我都感到心悸。”

  虽是在回忆这样一段足以让任何闻者动容的凄美恋情,玉君寰的声音却平静得不带一丝感情,仿佛是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一般。

  “就在这时候,我遇到了纤纤。”

  “那是在扬州,因为一部古琴,我们偶然结识。”

  “软弱的男人是不能寂寞的。那时候,我的内心充满了绝望,我的每一步都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我不能对任何人表露出一点心迹。而纤纤。恰好在这个时候走入了我的生活。”

  “和怜儿不同,纤纤更像一个女人。她软弱、柔情、善解人意,她把自己的人生全部交给了所爱的男人。”

  “我知道,我不爱她,我爱的是怜儿。但是我管不住自己。我怕再寂寞下去,我就会发疯。”

  “纤纤太单纯,她一心一意爱上了我,爱上了我这个懦弱的男人,把自己的全部都交给了我。而我这个懦夫,既无力支撑我和怜儿的爱情,也无力抵抗纤纤那甜蜜的诱惑。”

  “大哥前来赴任,临行前忽然决定要带我一起来。就在此时,我收到纤纤的信。”

  “她告诉我,她有了身孕。她知道我要来封州,所以她也会接受封州酒楼老板的邀约,在此告别江湖生涯,嫁入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