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我一边准备行装,一边仔细地考虑整件事情,试图找到那让我一直忐忑的关键所在,却又抓不住那一闪即逝的思绪。结果直到将事情想过几遍,仍是一头雾水。

  三十三里并不是太远的距离。若在平日,轻功全力施展之下,不到一个时辰便可以跑上一个来回,但在这漫天风沙之中,这三十三里几乎是不可逾越的。

  幸好每日下午,风沙会稍稍减弱,若准备得当,尚可以在黄昏之前走完这三十三里的阎王路,赶到墨岩山。

  纯白色的长衫连着将整个头包起来的帽子,柔软的牛皮长靴,还有巨大的水囊……

  将一切准备停当后,我急急施展轻功,掠过一座座房脊,朝西城门奔去。

  【FIVE】

  到达城门时,天光还尚早,就见城墙上却已站了一人,迎风而立,面无表情。

  是沈源。

  我飞身纵上城楼,笑道:“你这送行的,倒比旅人还早?”

  沈源微笑道:“我怕你们糟践了好东西。”

  话未听完,我已觉食指大动。

  炭火上烤肉的香味已然一阵阵钻入我的鼻孔,我一时心情大好,盘膝坐下道:“能吃上一顿沈大侠亲手所做的烤肉,这一行我还怕个什么?”

  沈源面上带着难得一见的微笑:“可惜有肉无酒,咱们兄弟也有好久没好好喝上一顿了。”

  听着他的话,嚼着他秘制的美味烤肉,我却渐觉味如嚼蜡。

  我突然觉得,有些话应该说清楚了,否则只怕再无机会。

  看着和我一样盘膝而坐的沈源,我忽地道:“你可知道,城中人都说,若有人可以配得上云翎,那便只能是你。”

  沈源一脸漠然,似乎这句在我心中翻腾了许久的话,对他而言不过是浮云过目而已。

  他专心地享受着眼前的美味,过了半晌,方咽下口中的肉道:“城中人怎么说,又关我们何事?我行事如何,你还不清楚么?你还在怕些什么?”

  我忽地觉得一股手机怒气上诵,大喝道:“我不须你让我!”

  我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为何发怒,或许这怒火在我心中已然积攒了太久太久。

  沈源忽地笑了,看着我道:“这样多好,何必忍在心中?我告诉你吧,不是我让你,而是云翎自己选了你。”

  我心下不由一荡。

  云翎选了我?我不敢相信,但却又渴望相信。

  定了定神,我看向沈源的眼睛道:“给我一个理由,一个让你退缩的理由。我不相信你会真的就这样放弃,我说过,我不用你让的。”

  沈源轻轻摇摇头,道:“你可知道我那隐疾发作时的滋味?你可知道每每半夜梦回,忽然想起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就会死去的感觉?即使我已足够小心。却仍不能阻挡病魔的侵袭,我又如何敢去拖累她?”

  沈源身有隐疾,是我们这些伙伴一直的推断而已,但他亲口承认,这却还是第一次。

  我沉声道:“消渴症?你确定了!”

  沈源点头道:“不错,是西域神医术拉特亲口诊断,这病症无从治愈。你说,我这样的人生,如何配去追求虚无的幸福?”

  我一时无语,半晌后仍强辩道:“即使有病症又如何?你习文练武无一不成……”

  沈源苦笑着打断我的话:“这一切毫无意义,都不可能给她幸福,而那病症却足以让她痛苦,你……”正说着,他忽然脸色一变,就此住口。

  就听一个声音传来:“你们两个在商量什么坏主意呢?”听起来娇俏清脆,却是云翎到了。

  三位程叔叔还没来,我们三人席地坐下。

  云翎仿佛已然彻底抛开了恐惧,看她变戏法一般从行囊中掏出一壶酒来,又摸出三只碧玉小盅,全都满满斟上,方才对沈源道:“你来给我们送行。怎可没酒?”

  举起酒杯,看着殷红的葡萄酒映在翠绿的碧玉之中,直如血滴。我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奇妙的不协调感。

  脚下便是虹日城,明明前一刻还是愁云惨雾,被阴森诡异的凶案缠绕住整个心房;明明连同自己都已身中剧毒,朝不保夕,可此刻和这两个自小长大的朋友坐定一处,却只觉一切都如此的安宁。

  生与死,成与败,仿佛都不那么重要,只要能有朋友,能在这样的时刻与你把酒言醉,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云翎笑道:“好久没这么聚在一起喝酒了吧?喂,木头,上次咱们三个一起偷酒是什么时候?”

  沈源阴沉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微笑:“是咱们一道搬空了你老爹酒库的那次吧。”

  我也不禁笑起来:“那次喝得真是痛快啊。对了,后来翎儿你非说有酒不能无诗,还要以诗祭酒。”

  云翎转动着手上的酒杯,接口道:“对,后来为了凑诗,沈源去孙老夫子那里,把他珍藏的宋版书全偷了出来。”

  我接口道:“咱们就在这座城墙之上,喝一杯酒,读一首诗,撕一页书……哈哈,直到满城都是飘飞的书页,孙老夫子才发现,心疼得差点……”

  说到这里,我心下猛然一黯,才省起那个从小教我们诗书,看着我们长大的老夫子已经永远不在了。其他二人也是一阵沉默。

  半晌,云翎打破沉默,娇嗔道:“你们两个还好意思提那事。那次明明是高刑你出的主意,沈源偷的书,我只是跟着你们撕撕书而已,为什么最后你们两个只是被骂一顿就算了,却只有我被爹一顿好打,还得满城巴巴地一张张去把纸捡回来?太不公平了!”

  我和沈源对视一眼,三人忽然同时笑出声来。我只觉得那笑声似乎穿破了一片暗金色的愁云惨雾,给这暴风包围的虹日城内投下了一缕阳光。

  转动着手上的酒杯,沈源沉吟道:“此番你们穿越风暴前去墨岩山,一路甚是凶险。而且据我平日听城主所言,那山上虽确有怀梦花,却有一位武功极高的异人守护,连城主都不愿意招惹他,所以才把那里划为禁区。你们行事一定要当心。”

  沈源一次肯说这么长的话实在罕见,也许他来送行,为的就是要嘱咐我们这番话吧。

  我只感受到他这平实的话语中那份浓浓的关切,当即答道:“你放心,虽然情况未明,但万事其实不用想太多,不过是‘随机应变’四字而已。总之,我向你保证,我和翎儿一定会将怀梦花拿回来的!”

  【SIX】

  沈源忽然道:“高刑,说句实话,其实从小到大,咱们三人之中,我最看好你。”

  我苦笑一声道:“你这安慰未免太假了吧。”

  沈源淡然道:“你看我像会好心安慰你的人么?”

  我再苦笑,照实答道:“不像。”

  沈源慢慢站起身来,走到垛口处,看着狂卷天地的风沙,沉声道:“也许在其他人看来,我和云翎都是百年难遇的天才,而你只不过算是稍有天分而已。但我知道,你的天分绝对不止于此,你……有些事,我和云翎都做不来,只有你才能完成。”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我想要开口让他说得再清楚些,却知道他若是不想说,怎么问也是白费力气,只得颓然叹了口气,又想起那莫测的“无衣”之毒,心情不禁更为沉郁。

  突然,沈源哂然一笑:“高刑、云翎,若是杀一人可救天下,你们可愿为?”

  我一愣,旋即明白,他当是和我一样,想起了恐怖的“无衣”。

  云翎带着一丝愤恨的表情,道:“这‘无衣’忒也狠毒。白衣侯的敌人多言,其为邪魔一道,却也不是空穴来风。”

  沈源道:“若是你们一切顺利,我们却仍然至少须杀一人,杀那与此事无干的无辜之人。”

  我摇摇头道:“都是人命,我做不到。”

  云翎忽地一咬牙道:“若须用罪孽消去这灾劫,杀一人而救全城,我愿为修罗!”

  一时间,我竟恍然觉得不认识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少女。

  沈源忽地一叹,道:“若我残生还有用,我倒希望那‘最后一人’是我,宁愿死在翎儿……比死在冷冰冰的病榻之上要强过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