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五爷的生母闹出事,魏家失势,接着北海被不知是谁狠狠打了一顿。

  北海重伤,躺在床上大半年,但伤好了之后,性情却变了。

  他不肯再和远书说话,见着远书就赶她走,冷言冷语地说话伤人,连沈氏都常常听不下去……

  后面的事情,俞姝也都知道了。

  从那之后,魏北海渐渐变了性情,成了如今的模样。

  说起往事,沈氏眼中有了泪意,“原本两小无猜的一对人儿,怎么就到了这般地步?”

  俞姝在这话里,默了默。

  “太太一直都没明白吗?”

  沈氏一愣,“姨娘知道?!”

  窗外有雀儿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俞姝垂了垂首,声音低了几分。

  “我想,北海的身子从重伤之后,根本没有养好。他可能从那之后……和远书不能有孩子了吧……”

  话音落地,沈氏倒抽一气。

  俞姝站起了身来,叫了沈氏。

  “分头找人吧,或许还有机会。”

  *

  楚家。

  一身红嫁衣的人,突然从妆台前站了起来。

  “姑娘,妆还没上好。”丫鬟惊讶。

  远书说等会,“我有些事要做。”

  她转身进了内室,有个箱子一直摆在窗下,每日都擦拭的干干净净,却在确定要嫁给曹家冲喜后,没再一日打开过那锁在箱子上的锁。

  丫鬟提醒她,“姑娘,吉时快到了,接亲的人就要来了,不能拖了!”

  远书充耳不闻,抱起那箱子出了房间,走到了后院的桃树下。

  丫鬟着急地过来想再劝劝她,却看见她拿起树下的锄头,在地上一下一下锄起来。

  “等我半刻钟就好。”

  她温声说着,语态与平日里没什么不同,可丫鬟瞧见她眼眶水光一闪,手下的锄头上,落下了一地泪来。

  丫鬟张张嘴,不知要说什么了,奶娘却从后面走了过来,眼见远书在桃树下挖出了一个坑,她从袖中拿出一个东西。

  “姑娘既然决定了,打开箱子再看最后一眼。”

  她把钥匙交到了远书手上。

  远书看着那把钥匙,怔了半晌,“我还是……别看了吧……”

  “看看吧姑娘,兴许就是最后一回了。”

  奶娘从小看着她长大,把她的事情一点点全都看在眼里,此时忍不住抹了泪。

  远书捏着那把钥匙轻颤,到底是打开了锁。

  箱子被打开,满满当当的东西映在了眼前。

  过往的回忆像是瀑布一般从山顶冲下,将人从头到脚的浇灌。

  远书笑起来,擦了一把不争气往外冒的眼泪,看着那一箱子大大小小的花簪、灯笼、玉佩、靴子……以及那一套流光溢彩的琉璃盏。

  琉璃盏仿佛有神力,斑斓的光亮散了出来,过往的一幕幕在眼前乍现——

  远书听见了少年爽朗的声音。

  “远书,这一套琉璃盏你不是一直羡慕别人有吗?现在你也有了,快收好!”

  她那时惊诧极了,“这是从哪来的?”

  “你别管,给你就拿着!以后就是你的了!”少年将那叮叮咚咚一匣子琉璃塞进了她怀里。

  她的眼睛里不知怎么就冒出了滚烫的眼泪,而后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少年却急了起来,“哎呀你哭什么?我说过,别的姑娘有的,我们远书一件都不能少!还要比她们都好才行!”

  ……

  楚俞姝笑了起来,也哭了起来。

  风吹动桃花树,落下深秋的最后一片树叶。

  她终究没有比任何人好,因为她最爱的那个少年,终是将她推开,再不许她陪在他身边了……

  远远的,迎亲的仪仗中敲锣打鼓的声音传了起来。

  远书捧起了那琉璃盏,琉璃盏接住了她晶莹剔透的泪。

  她想用指腹抹掉,却怎么都抹不掉。

  “以后都不能用了,都不能了……”

  奶娘突然上前抱住了她,眼泪砸了下来。

  她从小看着姑娘长大,姑娘爹娘早逝,她那时想这孩子真可怜,可未曾想过,她指腹为婚的小夫婿,竟将姑娘疼在了心里。

  那时她只觉,这是老天爷对姑娘的补偿。

  可世事无常,兜兜转转,老天爷又把这补偿收了回去。

  姑娘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落在心头沉甸甸的东西。

  奶娘抱紧了姑娘,“我的姑娘,怎么就吃尽了这人间的苦?!”

  敲锣打鼓的声音越来越近了,远书哭着哭着又笑了。

  她细细把琉璃盏放了回去,用大红喜服的袖口擦干了里面的泪。

  “好了,吉时快到了,我又要……嫁人了啊。”

  她把那箱子合了起来,重新上了锁,放进了桃树下的深坑里。

  “都结束了……”

  *

  把满满一坛酒浇到头上,魏北海只是微微张了嘴,喝到了一小口。

  那酒苦极了,苦到他的喉头发出呼呼噜噜的声响,像极了哽咽。

  酒馆的掌柜早就与他相熟了,见状都忍不住走过来。

  “魏家大爷,这个喝法是要人命的,使不得使不得!”

  魏北海却笑了,“有什么使不得?我本就不想活了,又要留着这条命做什么?!”

  “哎呀,这话怎么说的?人活一口气,怎么都得活着呀!”

  “可若本就是个废人,又哪来的这口气?!”

  魏北海一下就把掌柜的问住了,掌柜不说话了,他却哈哈大笑起来,俯身又抱起一坛子酒,拔开塞,浇到了头顶。

  酒和眼里滚烫的东西一起落下,除了他知道,别人是怎么都不会知道的……

  可他却在这时,看到了走上前来的人。

  “韩……韩姨娘?”

  “是我。”

  “你来做什么?又劝我去楚家?”魏北海脚底打晃地笑问。

  他说去不成了,“别耽误了楚家的大喜日子。”

  俞姝却问他,“真不去了吗?这次再不去,以后,你再也没机会去了。”

  魏北海身形僵了僵。

  他摇了摇头,“不去就不去了,本也不该打扰。”

  但俞姝说不是,“你以为是打扰,可远书呢?她恐怕只会觉得,是你放弃了她,再也不肯给她机会了。”

  魏北海突然激动了起来,“你又知道什么?!”

  俞姝淡淡,“我都知道,你从重伤之后,身子并没有康健起来。”

  魏北海怔住,半晌,咬牙压低了声音。

  “你既然都知道,也该晓得我这样的废人,什么都给不了她!我给不了她孩子,还可能给她一个不能繁衍子嗣的污名!”

  他喃喃,“这样一来,别人有的,她都没有了……”

  酒馆里酒气浓重。

  俞姝在这句话里,鼻头微微泛酸。

  “把她赶走,这是你给远书选的路,是吗?”

  “……是。”

  “那你有想过,远书想选怎样的路吗?”

  酒馆里静了一时,只有酒水从桌案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的声音。

  俞姝声音轻了许多。

  “远书心里有你,所以在你反复将她推开后,她终于明白留下只会让你痛苦,所以她默然离开了。她尊重你的选择。可你有没有想过,她自己到底是想走,还是想留?”

  魏北海一时没说话。

  俞姝在酒气的氤氲里,觉得自己也有些醉了。

  她道,“站在她的立场上,用她的方式替她想,我以为这才是真的爱意。”

  她声音渐轻,“我虽然不曾或许也不会拥有这样的爱意,但我羡慕你有,我也希望远书也可以拥有。”

  她说完,“看”向了魏北海。

  昏暗的酒馆里,好似透进来一束光,也许是清晨的第一缕晨光,俞姝黑暗的视线里亮了几分。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叹了出来。

  “我想,此时此刻,远书在流泪。”

  话音落地的一瞬,魏北海捂住了自己的脸,眼泪决了堤一样地奔涌而出。

  从他发现自己好不了了之后,他再看到远书,他没办法去看她的眼睛。

  他曾想给她别人有的一切,可他却只能给她这具废了的身子!

  他要解了这桩婚约,可远书怎么都不肯,不管他多少次撵她离开,她始终不肯走。

  宁愿站在他们家门前落泪,被别人笑话“姑娘家上赶着巴结夫家,必不会被人敬重”,她也只低了头,却不肯离开。

  那段日子,他难受到似乎伤口被反复撕裂,最终熬不下去了,他还是娶了她。

  也许再看几年大夫,他能慢慢好转。

  远书嫁进来那天,穿着大红的衣裳坐在床头,他挑开她的盖头,她不知道她在他眼里,有多漂亮……

  他的秘密不想让她知道,可她是他的妻,怎么可能不知道?

  她从没有嫌弃过一丝一毫,可她越是这样,他心里越是嫌弃自己的紧。

  婚后六年,他想尽了办法,远书陪着他看遍了大夫,始终都做了无用功。

  他知道再拖下去,七年无出,没有子嗣的他们,别人或许会说他无用,可更会针对远书。

  这个世道对女子,从来都不宽容,对失怙、失恃的远书更是。

  他要和离,她不同意,他只能以休妻作为威胁,最终逼她答应了和离。

  那些日子,她落了多少泪,说了多少软话求他,他狠下心不去看她。

  因为过了这个坎,她又能有新的人生了!

  可她和离之后却不肯再嫁,一年两年过去,不乏有人上门说亲,都被她拒之门外。

  他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只有每日醉生梦死的时候,才能稍稍喘一口气。

  可她终于决定要嫁人了,却是要嫁给皇商曹氏冲喜。

  那根本不是良人,她竟然是为了他,愿意委屈了她自己……

  魏北海仰天痛哭。

  俞姝长叹一气,“天是不是快亮了?赶在吉时前,你还有机会,给远书她真正想要的选择。”

  话音落地,酒馆里发出一阵桌椅被碰倒的声音,叮咚咣当之间,魏北海狂奔而去。

  *

  楚家。

  金夫人过来催促楚俞姝,“快点快点,结亲的人就快到了,这大喜的日子,你怎么磨蹭起来?”

  他这边说完,外面突然有了吵闹声。

  他听到了,远书也听到了。

  外面的喊声乘着风跃进了高深的宅院。

  “远书!远书!”

  远书腾的站了起来,“是北海!”

  她连一丝犹豫都没有,提起红裙向外奔去。

  金夫人急了起来,“你都要成亲了!还去见魏北海做什么?!他就是个没用的酒鬼,是个废物!”

  可楚俞姝根本不理会他,径直向外跑去。

  金夫人暗觉不好,立刻叫了人上前拦住她。

  “不行!你不许去见他!”

  他直接叫了两个婆子,将楚俞姝拉住。

  楚俞姝一声冷哼,“这里是楚家,还轮不到表哥你做主!”

  这话一出,婆子们自然都不听金夫人使唤了。

  楚俞姝毫不犹豫,提着裙子在那一声声呼唤下跑了出去。

  金夫人急的脸色发青,“好好好,我使唤不了楚家的婆子,且看我叫不叫得动金家的护院。”

  他立刻传了话下去,“所有金家护院跟我出门!”

  他倒要看看一个废物魏北海,能怎样?!

  *

  门前。

  魏北海连声唤着,“远书!远书!”

  门房赶他,“魏家大爷,我们姑娘早与您和离了,您忘了?还是您亲手写的和离书!”

  门房早看不惯他了,姑娘那么好,却被他从魏家撵走。

  魏北海心里难受的紧,门房又赶了他,“走吧走吧。”

  这时,宅门里面传来了奔跑的脚步,魏北海只听那脚步声,眼睛就亮了起来!

  “北海!”

  “远书!”

  姑娘一身红衣从门内跑出,穿堂风吹起她的裙摆,吹起她的鬓发。

  魏北海眼眶烫了起来,他看着姑娘,一双手抖得不行。

  他忍不住张开了双臂,看着她睁大了眼睛,却毫不犹豫地向他扑了过来。

  可忽然一群人出现在视线里,魏北海被人猛地拉住,金夫人突然出现。

  “敢在大喜的日子闹事!给我打!”

  场面一下子混乱了起来,魏北海势单力薄,直接被护院拉去了一旁的巷子里。

  楚俞姝连番叫金夫人放人,金夫人完全不肯。

  “吉时马上就到!你回去老实嫁人,我就放人!”

  一旁的薛薇听着,急的叫了俞姝,“姨娘!这可怎么办!”

  俞姝虽然看不见,但听得出来,金夫人带了许多人手,恐怕还都不是寻常护院。

  但她一下子想到了什么。

  她转身吩咐了车夫和随身带的国公府护卫。

  “说什么都要把北海拉出来,把他拉到车上去!”

  几人先是一惊,毕竟这事女眷的马车,而后明白过来。

  场面更加混乱了,但国公府的护卫显然比金家的护院强得多,几番撕扯下俩,终于就把人拉到了马车上。

  魏北海本就在牢里受了伤,金夫人又下令不许留情,眼下已经被打得满脸是血,直不起身来。

  魏北海被救上马车,楚俞姝立刻扑了上去。

  金夫人恨得不行,叫着那些金家护院,“都是废物!把人抢回来继续打啊!”

  但护院们比他理智,指着那马车上的黑漆字牌。

  “爷,这家的马车……咱们哪有胆子上去抢人?”

  金夫人顺着他们手指看了过去,看到了那黑漆字牌上,笔力遒劲地刻着一个字——

  詹。

  詹府,定国公府。

  金夫人头痛了起来。

  可街道上迎亲队伍吹吹打打的声音近在了耳中,曹家人在街巷里绕了三圈,要来楚家接亲了。

  他可是跟曹家说好,一定把楚俞姝按时交到曹家人手上,曹家人也会履约帮他疏通进入皇商的队列,到时候金家就能一跃成为大富商了!

  可现在魏北海和楚俞姝都在詹家的马车,这让他怎么办?

  金夫人一急,顾不上许多了,“别理会这些!京城姓詹的多了,他们不过是狐假虎威!给我上去把两人都抓下来!”

  护院们犹豫,又在金夫人的反复命令中,围上了俞姝的马车。

  俞姝在旁听着,暗暗惊讶于金夫人的胆大,但她心道,既然要狐假虎威,那不如彻底一点。

  她不急不忙地,在旁笑了一声。

  “看来你们是不知道,我夫君是谁。”

  金家的护院都看了过来,俞姝在他们的目光中,淡定地一字一顿告诉他们。

  “我夫君,可是定国公詹五爷。”

  她说了这话,金家的护院全都不敢乱动了。

  这可不是一般的“詹”。

  这话说出,顺着风飘了起来,一下飘到了从后面赶来的巷子口的人耳中。

  男人骑在黑色高头大马上,刚刚到了此地,就听见了这一话。

  他从巷口看了过去,看到了站在墙下的女子。

  ……

  文泽跟着自家五爷一路离了国公府,直奔城门离开。

  彼时城门还没开,守城的官兵在清理门前路障,官兵们一眼看到了黑色西域马上的男人,齐齐行礼,不用男人开口,便加速清理为他开门。

  文泽心里还想着方才瞧见韩姨娘的场景。

  韩姨娘因为什么事情,那般着急?

  可五爷却不让他去问,反而越发匆忙地出了府,加速抽着马儿出城。

  不知道的,还以为城里有什么抓着了五爷,五爷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文泽不敢问,偷偷去看自家主子的脸色,男人唇下紧抿,眉间紧锁。

  守城地官兵似乎察觉了什么,又叫了好些人手来准备打开城门。

  可就在城门即将被打开的前一刻,男人突然勒马掉头。

  夜风裹着城门上的旗帜呼呼作响,马儿发出了一声嘶鸣。

  文泽听见五爷开了口,那声音沉的不行,但又似放弃了挣扎一般。

  “回城。”

  ……

  此刻,男人骑马立在巷口。

  他看住了挡在马车前的女子。

  金家的护院一个个虎背熊腰,在金夫人的指挥下围上前去。

  她撑着自己单薄的身子站在马车前,静默地对抗着一群人,没有丝毫的惧意。

  詹五爷感受到了自己再次收紧的心口,可又在女子方才那句话里,莫名就不在意了。

  是啊,他到底在意什么?

  不管怎样,他是她夫君啊……

  一旁的文泽瞧着自家五爷,原本都要出了城门了,不知怎么就勒马掉头,往城中而来。

  眼下见了姨娘,那阴沉了许多天的脸色,在一瞬间和缓了。

  雨过天晴了。

  他眨巴着眼睛瞧了瞧自家五爷,又瞧了瞧不远处的姨娘。

  可惜姨娘看不见五爷,同样没看见的还有那金夫人。

  金夫人也晓得俞姝是詹五爷的妾,可他却不怕。

  詹五爷对妾是什么态度?旁人不知道,难道他还不知道?只怕早就是厌恶极了吧?

  这个女人倒是不知天高地厚,还想用这个来糊弄他。

  狐假虎威,真是可笑。

  他当即冷笑,“定国公的妾?那位爷可是最讨厌妾室了,别人不知道,你当我不知道?我今日就是闯了你的马车,那位爷也不会替你出头!”

  马车前,俞姝皱眉。

  连金夫人都晓得那位五爷厌恶妾室,晓得自己在他眼里,恐怕没什么分量……

  金夫人给自己壮了胆,叫了护院上前,“给我把人弄下来!”

  他言罢,见俞姝还在车前站着,分毫没退。

  他冷冷哼了一声,抬手就要把这狐假虎威的盲女推去一旁。

  然而他刚伸了手,忽然一阵劲风卷了过来。

  马蹄声和鞭子破风的声音刹那入耳。

  下一息,金夫人被马鞭抽卷到了手上,他惊诧未及反应,被那力道强劲的鞭子,直接拉起至双脚离地,接着被翻身抽倒在地!

  阴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是谁说我厌恶了妾室?!”

  男人声音如黑云压城一般,紧紧又问了一句。

  “又是谁说,她夫君不会替她出头?!”

  咣当摔在地上的金夫人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手腕被鞭子抽得渗出血来,却不敢再出一声。

  而什么都看不见的俞姝,只循声向马背上的男人抬头“看”去。

  男人翻身下马,直接跃到了她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