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安,归顺,一切重新开始。

  俞姝看着这一切,深吸一气,缓缓吐出。

  她希望她同意招安的决定,是对的。

  ……

  回程路上,男人有些委委屈屈。

  俞姝想到他之前挨了哥哥三拳,都没有现今这么委屈,不由好笑。

  她瞧着他,伸手碰了碰他的手。

  男人怔了一下。

  俞姝干脆伸手握住了他的大掌。

  她主动的这一次,让五爷惊喜地顿住了脚步,定定看住了她。

  俞姝在他灼热的目光里,绷着笑意问他。

  “五爷不走了吗?”

  男人在这话里,反手扣住了她的手,指尖探入她的掌心,与她十指相扣。

  “走,与卿同行。”

  *

  招安当日,起了大风。

  湖泊树木几乎要被风吹折,天空万里乌云,日头亮的刺眼。

  钦天监算好的庆功时间在巳正二刻。

  一早,五爷便起身出动,亲自护送老国公,带着御赐的庆功酒过了铁桥。

  俞姝一直在崖苑等待。

  也不知是否太过紧张,俞姝拍睡了暮哥儿之后,眼皮一直跳动。

  她在厅里焦灼等待,等着巳正二刻尽快到来,来回踱步。

  暮哥儿险些被她惊醒了。

  杜雾瞧着,干脆道,“姨娘要不去外面吹吹风透透气吧。”

  俞姝心道也好,带着白纱去了外面。

  但外面的风着实是大,走了不久,杜雾便道不成,“您在这避风处等着,奴婢给您拿件厚重的披风过来。”

  俞姝心道也好,便在拐角避风处等待。

  不想突然有人的脚步声出现,那人脚步慌乱,险些与她撞在一起。

  “穆将军?”

  俞姝看到了穆行州,他今日并没有什么紧要事,留在朝廷这边镇守。

  但此刻他神色十分不对,脸色有些青白不定,神思涣散,似受了惊吓一般。

  俞姝问他,“是出了什么事吗?”

  穆行州有些愣神,俞姝皱眉,“是五爷那边有事吗?”

  穆行州听到“五爷”,这才稍稍回神,他说不是,“不是五爷的事……”

  “那是怎么了?你脸色很不好,要不要看大夫?”俞姝从没见过穆行州这般。

  自从老夫人和五爷都看好他跟詹淑贤的亲事后,他每日都是喜笑颜开,红光满面。

  今日到底怎么了?

  然而穆行州没回答俞姝,却突然开口问她。

  “姨娘,你说大小姐和皇上,不会有什么吧?”

  俞姝一愣,“你说和谁?”

  “皇上……”

  穆行州神色发怔,他喃喃起来。

  “我方才去正院寻大小姐。白日里,正房关着门,大小姐在房中不知做什么,我被俞姝拦住了,说大小姐在换衣裳。可是,可是……”

  穆行州脸色越发难看。

  “可是,我留意到了正院周围,有宫中暗卫……那些暗卫只为皇上所用,也只有皇上微服出行,他们才会这般暗中护卫……我不知皇上为何突然到了这里,又为何……在大小姐房中……”

  穆行州喃喃自语,得不到答案,风很快把他口中的话吹散了。

  可俞姝却心跳蓦然加快。

  皇上,为什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到遍州来?

  俞姝无法说服自己,皇上只是出来闲逛而已,反而有个念头越发强烈——

  皇上突然到来,一定与招安有关!

  俞姝心思定不下来了,匆忙返回了房中,叫了杜雾。

  “你我把衣裳换过来。”

  杜雾吓了一跳,但看着她神色的坚定,没有多问。

  俞姝端了盘点心,穿着丫鬟的衣裳去了正院。

  她按照穆行州所言留意,果真看到了藏在角落里的暗卫。

  俞姝心下砰砰,端着盘子,低头向里面走去,门房的人过来,她正想办法进去,正巧老夫人从另一条路上走了过来。

  老夫人似是在院中散步到了此处,俞姝趁着这个机会,悄悄跟着老夫人进了院子。

  正房的门窗紧闭,里面的声音听不到,但俞姝就在廊下,见到老夫人来了,连忙迎过来,俞姝避到了一旁的槐树下。

  她想,俞姝看来要拦着老夫人了,所以皇上真的在里面?

  皇上和詹淑贤又是什么关系?

  俞姝思绪纷乱,但并没有人发现她。

  她只听老夫人问俞姝,詹淑贤在房中作甚。

  谁料俞姝未来得及回答,院门口又来了脚步声。

  这一次的脚步匆促急了,几乎是飞奔而来。

  俞姝看过去,众人都看了过去,见到来人都吓了一大跳。

  竟然是詹氏那位安大伯。

  安大伯脚有些跛,像是在路上摔了一跤一样,他跛脚上前。

  “有急事,且是个紧要的大事!”

  老夫人意外,而正房的门这时推了开来,詹淑贤匆忙走了出来。

  “娘?安大伯?!你们怎么都在?”

  俞姝避在一旁低着头,有这两位在,全然没有人留意她。

  反倒是安大伯急的不行,一脸沉色。

  “五爷是不是去护送老国公了?他不在正好,咱们房中说话!”

  说完,直奔房中而去。

  詹淑贤明显一慌,而安大伯着急的厉害,不仅如此,还道,“把门窗都打开,让丫鬟退到院子里守着。”

  说着一手指向了俞姝。

  俞姝一惊,他道,“你去那边窗下守着。”

  俞姝立刻低着头过去了,安大伯指挥了不少人,四面八方地将正房守住。

  这一看,便是有极其紧要的事情要说。

  俞姝心下快跳,看了一眼詹淑贤。

  日光刺得她没有带白纱的眼睛发痛,但她忍住了,看到了詹淑贤慌乱,却又不知怎么让安大伯离开的表情。

  皇帝一定在她房中吧……

  詹淑贤一时没推脱的开,安大伯却已叫了老夫人和她。

  安大伯的声音极低,寻常守在外面的丫鬟并不能听见他们说话。

  可巧俞姝就在下风口,风吹着声音飘过来,而她屏气凝神,聪灵的耳朵一下子就听到了。

  但在听到安大伯话的瞬间,俞姝心下陡然一停。

  “你们知不知道韩姨娘是什么人?!”

  安大伯急道,“我收到了密信,说咱们府上这位韩姨娘,正是那俞厉一母同胞的妹妹啊!”

  “啊?!”老夫人和詹淑贤都吓到了。

  而安大伯果然拿出了密信来。

  他们不知是何人送信,俞姝亦不知道,只是绷紧进了神经。

  但安大伯道,“小五一定知道此事吧?!你们竟都不知道!可万一被宫里知道,怎么看这次招安?!又怎么看詹氏和那反王俞厉的关系?!万一被打为通敌卖国,这可怎么办?!”

  老夫人闻言身子晃了起来。

  詹淑贤脸色倏然变化。

  而就在这时,内室突然发出了一点细小的响声。

  安大伯立刻察觉了。

  “什么人?!”

  话音落地几息,有人轻笑了一声,拨开内室的珠帘,信步走了出来。

  安大伯和老夫人在见到此人的一瞬,脸色都瞬间惨白。

  “皇上?!”

  明明前一息,他们还担心要被皇上知道了,打为通敌之罪怎么办。

  但此时此刻,方才他们所言,竟然都一字不落地落到了皇上耳中。

  他们甚至来不及问皇上,为何在詹淑贤房中。

  他们只担心,皇上听到这些,要怎么看待詹氏一门……

  而立于窗外的俞姝,此刻心跳如雷。

  是谁送的密信,揭露了她的身份?

  詹府的人,还有皇帝,又准备如何?!

  所有人都等着皇上的回应,正房内外,此刻静到落针可闻。

  但皇上笑着安慰了他们,还在老夫人和安大伯即将跪下之时,扶住了两人。

  安大伯惊怕,“皇上,臣等也是刚得了消息,万没有欺君啊!”

  皇上在这话里点了点头,用极其温和的言语道。

  “别怕,你们怎么会欺君呢?”

  他越发笑起来。

  “那韩姨娘的身份,朕早就知道了。”

  此话一出,石破天惊。

  他道,“朕把整个天下都托付给定国公,国公便是对朕最为忠心的臣子,怎么可能在这般紧要的事情上欺瞒朕?只不过,他要瞒着俞厉和其妹妹,作戏作足,不能告诉你们罢了!”

  静谧的室内室外。

  皇上赵炳继续淡定地说着。

  “封林之死,就是国公与朕设计,为了迷惑俞党。如今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收复秦地大半的失地,岂不妙哉?!”

  他拍了拍安大伯的肩头。

  “詹氏的忠心,朕再没有半分怀疑!”

  在这话中,安大伯他们,齐齐松了口气。

  只是庭院中,俞姝站在窗外,心跳一下快过一下,最后几乎要从嗓中跳了出来。

  心跳又在即将跳出的时候,停住了。

  皇帝的话在俞姝耳边,仿佛滚雷一般,一遍又一遍地炸响——

  “朕早就知道了……朕把整个天下都托付给定国公,国公便是对朕最为忠心的臣子……”

  “都是国公与朕设计,为了就是迷惑俞党……”

  “詹氏的忠心,朕再没有半分怀疑!”

  风吹得人脚底都站不稳了。

  俞姝扶住了手边的一个桃树,堪堪稳住了打晃的身子。

  而她脑海中浮现出男人的模样,那模样亦晃动起来。

  室内的皇帝,问了詹府的众人。

  “其实,朕本来想听听,你们准备如何处置那韩姨娘。毕竟她也为国公诞下一子。”

  话音落地,俞姝听见了詹淑贤的声音。

  “回皇上,那可是俞厉的妹妹,我们自然不能欺君,自然要留下孩子,将此女交出去。留子去母。”

  留子去母。

  这话得了安大伯的附和,与老夫人的默认。

  皇上满意,“不愧是詹氏。”

  俞姝默然,竟在他们的话中,挤出一个笑来。

  好一个留子去母……

  但安大伯在此时问了一个问题。

  “那如今怎么办?此女要如何处置?”

  招安俞厉之后,此女又当如何处置,装聋作哑地瞒着世人吗?

  但皇上却让他不必操心。

  “这事朕与国公也早有安排。府上先看好此女,等招安结束,朕就让人先将其带回宫中……”

  这话没有说下去。

  皇上到底要将俞姝如何,詹府的人不知道。

  而俞姝更不得而知。

  可她如何听不懂那皇帝的口气?

  先骗哥哥招安,然后又将她带回宫中看押……

  这是什么意思?!并非要真的招安,是吗?!

  俞姝浑身紧绷起来,止不住颤抖。

  湖泊的对岸,招安的和谈正在进行,这一切到底是真还是假?

  若果真是假,他们到底要对俞军和她兄长如何?!

  风越来越大了,凛冽地吹得人脸生疼,又仿佛从皮肉上豁开了口子,吹进了人心里。

  俞姝心头疼而冷,到了最后,已是麻木。

  皇上从那房中走了出来,信步往外,俞姝这个即将被抓走的人,只能低着头半分不敢动弹。

  但她还想听到更多的消息,她想知道,这皇帝到底想对她哥哥怎样!

  事到如今,她也没什么好担忧的,继续低着头出了这院子,装作府中丫鬟跟着皇帝走了几步。

  她一直低眉顺眼没人理会,皇上是微服出行,暗卫轻易不会现身。

  而当俞姝脚步缓慢地从皇上身后树丛后的小路上走过时,听见那皇帝叫了身边的太监一声。

  他问了时辰,“距离巳正二刻还有多久?”

  “会皇上,还有三刻钟。”

  俞姝屏气凝神,听见他再次笑了起来。

  比起在詹家人脸前的笑,这一声更加充满了浓重的兴味。

  “那朕可就等着了。等庆功的烟花响起,那位异姓王可就要饮下为他备好的毒酒了!”

  毒酒……

  庆功酒,竟是毒酒……

  俞姝在极其盛大的日头下,脚下完全站不住了。

  皇帝果然并非要招安,他们要她兄长的命!

  而那皇帝还在笑着,笑声越发诡异。

  他声音陡然冷漠起来。

  “一个异姓小民,就因为被朕灭了五族,就要造反,这样的人,招安来何用?朕岂不成了天下笑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让他死吧!

  “朕这次来,可不虚此行!”

  ……

  皇帝走远了,去了空旷的地带。

  四周全是皇帝的暗卫和詹府的兵马。

  俞姝强撑着自己,继续装作丫鬟的样子走动着。

  但是她很快看到了詹府的侍卫,围住了她住的院子。

  暮哥儿的哭声从院内传了出来。

  一声声响亮着,撕裂着人心。

  俞姝的心口疼得厉害,可她回去,便是被拘起来的命运。

  距离饮下庆功毒酒的巳正二刻越来越近了。

  她不仅不能被关押起来,她还必须逃出这里!

  为哥哥示警!

  但崖苑处处都安排了詹府的侍卫。

  俞姝攥紧了手,寻到了柴房。

  一把火扔进了草堆之中。

  火烧了起来,又在崖上的大风里,顺着风向窜上了好几间房屋。

  崖苑在一瞬间乱了起来。

  “走水了!”

  “走水了!”

  暮哥儿居住的院子在上风口,风不会将火吹过去,只是将小儿的哭声一阵阵吹过来。

  俞姝心如刀割,火光灼了眼睛,在火光与泪光里,一转头,趁乱向外跑去。

  她终究是错了,不该轻信什么招安的谎言。

  这所有的错,都让她一个人来承担吧!

  *

  崖苑起了火,火在风中窜上了天。

  五爷在桥头镇守,看到那火直觉不对。

  他立刻让人去问,很快得了回禀。

  “五爷!崖苑不知怎么起火了!火势颇大!”

  五爷一愣,“人呢?都怎么样?!”

  下面的人却道,“老夫人夫人和哥儿都没事,只是……”

  男人眼皮一跳,瞬间瞪了起来。

  “只是什么?!韩姨娘呢?!”

  “回五爷,韩姨娘她……韩姨娘找不到了?!”

  男人在这一瞬几乎呼吸一滞。

  他立刻安排了人手,继续留守此地。

  而他自己飞身上马,带着人手直奔崖苑而去。

  ……

  光亮刺眼,俞姝抽出纱巾系在眼上。

  她想去给哥哥传信,赶在巳正二刻之前,拦下那庆功的毒酒!

  可是,到处都是朝廷的兵马,到处都是敌人,她没办法从桥头跑过去,反而在追兵的围堵下,一路向湖泊顶上跑过去!

  崖上风大的惊人,她逆风一路向上而去。

  风在山林间横行,裹得她几乎迈不动脚步。

  她被脚下树丛枝蔓险些绊倒,又被荆棘细刺割破了衣衫。

  她遮掩着自己见不得光的眼睛,跌跌撞撞。

  逆风跑上崖顶的时候,崖顶飞沙走石,人仿佛真的站不住了,只要走到崖边就会被吹落一般。

  可她还是站了过去。

  她必须给哥哥示警,必须在巳正二刻之前,拦下那毒酒。

  日头越升越高了,距离巳正二刻,只还有须臾的工夫。

  俞姝几乎能看到庆功的喜炮都被搬了出来。

  都以为那是喜炮,就如同没人会留意那庆功的酒一样。

  谁能想到这一切,都是谎言呢?!

  斩杀她五族是真,以封林之死来迷惑是假!

  铲除异己是真,共谋普天太平是假!

  还有那位五爷……

  忠君爱国是真,柔情蜜意都是假吧……

  俞姝忽然笑了起来。

  脚下湖泊飞石滚落,她将满腔的愤恨,尽数大喊出来。

  “哥哥!不要招安!哥哥!快走!”

  可是声音被山风所卷,淹没在崖下滚滚往水之中。

  她的力量,多么微不足道。

  她只看到仿佛是封林,在喊声里朝她看了过来。可她再喊什么,再如何挥动手臂,封林都读不懂她的意思。

  招安的最后阶段了,他们怎么能想到此时,酒里有毒,要立刻撤离呢?

  俞姝停下了动作。

  他们能看得见她,或许,已经够了……

  在喊声之中,官兵围上了湖泊。

  五爷纵马飞奔而来,看到俞姝人就站在崖边的一瞬,心胆几乎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