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姝!在那里做什么?!快下来!”

  俞姝在这一声急唤中,转头向他看了过去。

  男人还是平日里的模样,可她瞧着,眼中起了雾水。

  “定国公詹五爷……你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她第一次这般叫他,她从白纱里看到男人惊疑地摇头。

  “阿姝,我不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说他不知道。

  俞姝浅淡地笑了笑,看向他披着朝廷的战甲,骑着朝廷的战马,身后跟着的,是朝廷数以百万尽在他掌握之中的兵马。

  这些,她眼睛不好的时候都能看的一清二楚,为什么眼睛一天比一天好了,却看不见了?

  她怎么忘了,他是朝廷第一忠臣啊!

  在他们进京那天,就讨论过这个问题。

  若有一日被定国公詹司柏说捉,他会如何?

  她的答案,她忘了吗?

  他会代表朝廷,毫不留情地杀了他们这些叛军,不是吗?!

  “你真不知道?”她问他。

  “你不是朝廷的第一忠臣吗?不是一直都想剿灭反贼,成就赵氏王朝的太平盛世吗?今日假意招降我兄长,实则害他性命,你收拢兵权,就要如愿以偿了吧?!”

  她一口气问了出来,崖上的风将声音吹到变形。

  五爷在听见这句话时,整个人怔住了

  “阿姝你在说什么?!”

  话没说完,俞姝身后有大石禁不住风吹,在一息之间砰然滚落。

  而崖边的人在这石头滚落之中,非但没有离开,反而向崖边又走了一步。

  五爷心肝颤抖起来,他急了起来,想上前去,却又不敢贸然上前。

  崖边的风几乎要将纤瘦的人吹落。

  而他只能在风中求她。

  男人指尖发颤,声音嘶哑:

  “阿姝你别动!别再靠近崖边了!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下来,我们好好说说话,行吗?!”

  俞姝不懂,他怎么能把哄骗的话说得如此悲切?

  然而她不会再轻易相信一个人了。

  她跟他缓缓地摇了头,风将她吹得翩然欲飞。

  “何必再骗我?你一心都是为了你的朝廷,而我是朝廷容不下的反贼,不是吗?”

  男人看着她边说边往崖边走,几乎露出了哭腔。

  “不是!不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姝你下来,我们说清楚不行吗?!”

  颤抖的声音里,俞姝看向他的眼睛。

  他说得那么真切,谁会相信他说得是假的?

  她心下一抽一抽的痛起来。

  她其实亦不相信,可她没有时间去分辨了……

  假的也好,真的也罢,都已经不重要。

  巳正二刻就要到了!

  思绪刚落,对岸庆功的喜炮响了起来。

  俞姝看到了纷纷站起的人,她已分不清哪个是她哥哥。

  可不管是谁,她都不能因为她自己害了他们。

  她必须要告诉他们——不要招安!

  风里,俞姝回了头,男人手下颤得不行,还在求她下来。

  她看向男人,不再质问,也忍住了心痛。

  她放低了声音。

  风在他们之间打着旋,声音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詹司柏,若你还有一分真心,请善待暮哥儿。”

  话音落地的一瞬,她最后看住了他,又闭起了眼睛。

  “再也不见。”

  她朝他一笑,在他目眦尽裂扑来前,转身,纵身跃下。

  “阿姝!阿姝!阿姝——”

  男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越来越远。

  而对岸招安的喜炮声陡然停了下来。

  她在崖下的山风呼啸中,仿佛也听到了哥哥的呼唤。

  “阿姝?!”

  俞姝笑了。

  哥哥听见了就好。

  快走……

  快走!

  别再招安!

  永远都不要相信这腐烂无信的朝廷!

  ……

  山风托不住纵身跃下的人,只吹起她被枝杈划破的裙摆。

  崖下往水翻涌着奔腾着一往无前。

  悠悠天地之间,生死茫茫。

第80章 破立

  “詹司柏,若你还有一分真心,请善待暮哥儿。”

  “再也不见。”

  她纵身跳了下去,衣裙在崖边的风中翻飞起来。

  “阿姝!”

  詹司柏目眦尽裂,低吼着上前,去抓住哪怕一缕衣袖!

  可那些布缕仿佛充满了她的意志一般,急切地向下坠去。

  他奋力抓去,却只抓住了被风旋起来的覆眼白纱……

  崖上的风大极了,他手中除了白纱空空如也。

  五爷浑身发颤,怒吼着要跳下去扯住她的坠落,拉她回来,抱她回来……

  至少,同她一起跳下,护住她,不要让她摔在崖壁的硬石上,或者坠入翻涌的冷江中……

  可他一步都没能成行,被身后的穆行州带着人死死地拖住。

  “五爷不可!五爷不可!”

  他奋力向甩开他们,怒吼着让他们全都滚开。

  可他们扯着他,困着他,就仿佛系在他身上的铁索,他从前从无察觉,可这一刻,铁索勒紧了他。

  他挣不开,他无法追随她而去!

  “阿姝!阿姝!阿姝……”

  她的身影消失了,消失在了悬崖之上,连一缕衣衫都被风旋转而去。

  只剩下被男人抓在手里的那一覆眼白纱,在风中飘飞。

  崖边风声正紧,崖下江水滔滔。

  悲痛的嘶吼传到了对岸,传到了招安即将谈成的高地山庄里。

  有女子从崖上坠落下来,而她跳下之前,长长的白纱覆在眼上,惹着人眼。

  “阿姝?!”俞厉难以置信。

  他愕然站了起来,有朝廷的官员不明所以地皱了眉。

  “虞城王,咱们的招安和谈还没……”

  可俞厉顾不得这么多了。

  他盯着从崖边坠落的人浑身颤抖起来。

  下一息,男人突然向外冲去。

  卫泽言亦惊讶起来,连忙叫了封林,“快拦住王!”

  而他自己攥紧了手,眼中抖出一道不易被察觉的精光。

  可一般人哪里拦得住俞厉,俞厉横冲直撞而出,径直撞倒了一旁侍酒的太监。

  那太监被撞到倒地,端在手中的酒壶砰地摔了出去。

  酒壶滚落,从厅里一直洒到厅外的草丛间。

  在场的所有朝廷官员亦白了脸色,连老国公都皱了眉。

  有人暗呼,“天爷!那酒可是御赐的庆功酒啊!”

  而端酒的太监几乎在这话中昏厥过去。

  他竟然摔碎了皇上特特赐下的庆功酒!

  可这不是他的缘故,是那虞城王突然发疯冲了出去。

  他刚要替自己解释,谁想洒落在草丛里的庆功酒,竟然引来了一群停在崖边的鸟。

  那些鸟闻酒香而动,拢共四只全都飞扑过来。

  他们啄着盛满了庆功酒的零星草叶和酒壶碎片,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只是这叫声起初正常,但不过几息,忽然嘶哑惊叫起来。

  众人惊诧,齐齐向外看去。

  谁能想到,方才还在半空盘旋的灵动鸟儿,在喝了那酒之后,忽然抽搐,又在下一息,纷纷倒地。

  且每一鸟的嘴角都溢出了黑血。

  甚至有一只,径直将那黑血吐到了和谈厅前的石阶上。

  朝廷的官员全都惊呆了,老国公亦神色发怔。

  而暂留厅里的卫泽言,在看到这一幕时,冷笑了出声。

  “御赐的庆功酒有毒!你们朝廷竟想假借招安,行暗杀之事!卑鄙无耻!”

  他说完,一把抽出了一旁侍卫的佩刀。

  “不要招安!造反!造反!”

  抽刀仿如号角一般,俞军纷纷抽出刀来。

  俞军亮出了刀剑,朝廷官兵亦不甘示弱。

  原本已经到了庆功地步的招安和谈,仿若冰山一般,瞬间崩塌殆尽。

  厅里在一瞬间厮杀开来。

  老国公仍坐在那里。

  有人来拉他,有人要护他离开,他并未动分毫。

  只是看着那毒酒喃喃。

  “难怪皇上让老夫前来招安……是想让老夫死了干净,免得说出那些实话……而我死了,朝廷损失首辅,又有谁会想到皇上身上?

  “可惜,这毒酒竟没能起效……哈哈……皇上失算了……”

  和谈厅里厮杀阵阵,老国公笑到不行,甚至卫泽言指挥人前来将老国公擒走。

  老国公便主动起了身。

  “太好了,快把老夫捉走吧!快点吧,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局势陡变,朝廷的人看不懂老国公到底是何意思。

  有人在与俞军的厮打中倒地,有人举手投降,还有人夺出一条命跑出去,奔向对岸报信。

  “招安败了!俞军反了!”

  只有俞厉仿佛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一样。

  他发足狂奔地向崖边跑去,可一层一层的院子挡住了他,一道一道的门减慢了他的速度。

  妹妹从视野里消失了,他在某一座门前骤然停住脚步。

  封林冲上前来扯着他,“朝廷御赐的酒里有毒!他们不想招安!我们快走!”

  可俞厉却在这话里,忽然落下泪来。

  “有毒?!”

  “所以我妹阿姝,这是用跳崖给我示警!用她一个人的命,救了我们所有人的命……”

  他突然嚎啕大哭,“阿姝!阿姝!妹妹……”

  封林亦湿了眼眶。

  谁能想到,朝廷的皇帝并不想招安,哪怕是要连首辅和朝臣一并毒死,也非要害死俞厉,害死俞军的首领!

  没人能想到,皇帝能做到这一步……

  而庆幸的是,俞姝告诉了他们!

  她在最紧要的关头,以身死示警了他们!

  可是越是如此,俞厉越是心痛难忍。

  “可我的阿姝怎么办?从那么高的悬崖跳下来,她自己怎么办?!”

  他说着,已顾不得许多。

  “我要去找阿姝!我要去找阿姝!”

  他一拳击开了眼前最后一重门,如同滚雷一般飞奔而出。

  “阿姝!你在哪?!”

  ……

  “阿姝,你在哪?你在哪……”

  有人沿着往水的一路向下找人。

  他一路找一路喊,迷茫又悲切地,在滔滔江水里寻找他的女子。

  可是他找不到。

  翻腾的浪里没有,怪石嶙峋的岸边没有,泥沙堆积的滩涂没有,林子里也有没。

  男人像丢失了最珍贵的宝物一样。

  明明他小心呵护在手心里,一丝一毫都不敢轻待,可是只是一转头的工夫,他最珍贵的东西没了,被不知名的力量一下从他手中夺走。

  他甚至,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可他没有时间去弄清楚,他只能沿着河去寻找。

  崖下没有她的影子,她一定被水冲走了。

  她未必就出了事,她可能在水的哪一边等他。

  他一边想着一边去寻。

  眼前一恍,忽然从滚浪里翻出了什么。

  那是女子的衣裳,正是她跳崖时穿的那一件!

  “阿姝!阿姝!”

  他一下跳进了江中,顾不得滚滚江水能将人瞬间吞没。

  穆行州跟在他身后,见状来不得拦他,“五爷!五爷!”

  男人根本没有听见,拼命向着那激流中游去,仿佛有人正在那江中等他。

  水流的快极了,本就是十一月的天气,冷得人发颤,一浪接着一浪拍打过来,更将人冻得四肢发麻。

  可男人越游越快,与这水流相争,要将人拦下。

  穆行州在岸上喊他,“五爷,快回来!那不是……”

  然而他就如同没有听见一样,反而朝着激流中心喊去。

  “阿姝!别怕!快抓住我!”

  江里没有回应。

  他只能扑了过去,可却只扑到了那件空衣裳,并无人影。

  ……

  男人被穆行州拉上来的时候,只一味抓着那件衣衫,可衣衫里空荡荡,没有他要找的人。

  江水满面,他拿着衣衫发颤。

  “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我的阿姝呢?!阿姝去哪了……”

  穆行州也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他没办法回答五爷的问题。

  只是在这时,往水对岸也有人一路从上游向下寻了过来。

  此人亦一边喊一边找,直到他看到了河对岸拿着空荡衣衫的男人,他突然怒喝一声。

  他反身向上游跑了回去,又从前面的桥上渡河而过。

  穆行州被他吓到,连忙上去拦。

  但此人早已杀红了眼睛一般,一把甩开穆行州,抓着地上拿着衣衫的男人,一拳几乎将他打进河中。

  “詹司柏!你还我妹妹!还我妹妹!”

  五爷在这话里,怔住了,嘴角流出了血,可他抬起头来问俞厉。

  “到底怎么了?阿姝为什么说……招安是假的?”

  他一无所知,俞厉更是恨得牙痒。

  “詹五!别说你不知道!那皇帝赐的庆功酒本就是毒酒!他要毒死我,毒死所有人!他根本不想招安!”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

  詹五爷仿佛被霹雳劈到了心神。

  “毒酒……你说的,都是真的?!”

  而俞厉恨声,“真的还是假的,你心里没数吗?!”

  他说着,悲从中来。

  “可怜那般紧要时刻,我阿姝没办法传信,被你们的人逼上悬崖……”

  被逼上悬崖吗?五爷怔怔。

  难怪崖苑着了火,她是被困在崖苑里出不来,才出此下策吗?

  可她为什么不告诉他?为什么不让他帮她?

  彼时女子悲切的言语在耳边响起——

  “你真不知道?”

  “你不是朝廷的第一忠臣吗?不是一直都想剿灭反贼,成就赵氏王朝的太平盛世吗?今日假意招降我兄长,实则害他性命,你收拢兵权,就要如愿以偿了吧?!

  ……

  她不信他。

  她也从未想过依靠与他……

  男人苦笑,那覆眼的白纱被他藏在胸前。

  他拿出来,白纱在强烈的日光下晃眼,男人眼睛也仿佛被刺到一样。

  他一直都是要剿灭反贼的朝廷忠良,在知道她的身份之后,又想尽千方百计,劝她归降,让她与他兄长一起归属朝廷。

  他怎么就这么确定俞军被招安就是万无一失的顺畅归降呢?

  他怎么就这么肯定他忠的君不该被推翻呢?

  他怎么就这么笃定他是对的呢?

  ……

  他都错了,而她在那等绝望之下被逼上湖泊。

  她眼前的所有人都是敌人,他们都想要害她、害她兄长和追随的俞军的性命。

  她尝试大喊,可被江水和山风吞噬,没有一个人帮她,巳正二刻又要到了。

  她走投无路,她绝望至极……

  她只能纵身跳下湖泊!

  ……

  男人心头痛到几乎被生生撕裂开。

  而俞厉一拳拳打在他身上,跟他讨要着。

  “你还我妹妹!还我妹妹!”

  他也想知道她在哪。

  可他不知道,被俞厉打在血泊之中,没有一下还手。

  他只是喃喃,转头看着翻涌无情的江水。

  “阿姝……阿姝……”

  俞厉恨极了,最后抽出了刀,一下架在了詹司柏的脖颈间。

  “我要杀了你!”

  詹司柏一动未动。

  穆行州惊诧上前,封林更快他一步,两人齐齐拦住了俞厉。

  封林死死拽着俞厉的手。

  “阿姝未必就有了事,若是你此事杀了他,暮哥儿又该怎么办?!孩子还在詹氏手里!就相当于在朝廷手里!”

  这话令俞厉一下子顿住了。

  而五爷也在这话里,耳边陡然响起了暮哥儿的哭声。

  “暮哥儿……”

  风声呼啸。

  俞厉恨声大喊,一把将那架在詹司柏脖上的刀,掷入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