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外,众人目瞪口呆,鸦雀无声。

雨师妾怔怔地凝视着天吴,惊骇、恐惧、悲伤、哀怜、难过、厌憎……百感交集,如潮汹涌,好半晌,才听见自己的声音低低地道:“大哥,你……你终于练成八极大法了!”

拓拔野转眸望去,陡然大震,空中烟尘滚滚,天吴竟已化作一只见所未见的巨大凶兽。身如巨虎,遍体白纹,唯有背脊青黄一片,八只虎爪、八条虎尾五彩斑斓。

头颅虽然还是人形,但疤痕遍布,双耳、前额、后脑上又长了七个脑袋,不住地转动,碧眼中凶光闪耀,狰狞地扫望着众人,喉中发出隆隆怪吼,瞧起来说不出的凶暴可怖。

九凤仙子、强良等人凌空匍匐拜倒,高声道:“恭喜神上修成八极之身!”水族众人恍然醒悟,纷纷伏身附和,声音颤抖,脸上都是掩抑不住的恐惧,汗水淋漓。

天吴得意已极,八头一齐张开大口,哈哈狂笑,声音隆隆如雷鸣。

八极大法!拓拔野心中大寒,突然明白适才交手之时,真气为何会被他吞吸而去了!

《五行谱》中记载,天地有八极,分别为苍门、开明之门、阳门、暑门、白门、阊阖之门、幽都之门与寒门,与八卦一一对应,各具五行属性。天地间的阴阳五行之气便在这八极相互转换循环。

与天地相同,人体也分有八极,与八脉对应。只要能寻到这八个要穴,以真气贯通,就能如天地一般汲取五行真气,修炼成通神彻鬼的八极之身。一旦修成,即便没有五德之躯,也能强行吸纳五行真气,合而为一,天下无敌!

相传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大荒只有一人修成了八极大法,那便是一千三百年前的水族黑帝玄北臻。此人自幼聪慧绝伦,年方二十便已只手搏杀大荒第一凶兽“逆鳞碧火龙”,三年后击败族中所有高手,登上黑帝之位。

玄北臻野心勃勃,为了成就水族霸业,接连孤身挑战各族帝神,横扫木、土两族,威震四海,却在与白帝激战之时,被震断八脉,惨败而归。

不想因祸得福,他御气修复八脉之时,无意中发现了八个至为神秘的穴位,犹如天地八极,能吞吐五行真气而不自伤。于是醍醐灌顶,创立了八极大法,短短三个月后,便在与白帝再度决战之时,将他的白金真气经由“阊阖之门”、“幽都之门”两大极穴吞攫到了自己体内,大获全胜。

可惜乐极生悲,就在玄北臻震断白帝经脉,狂喜高呼之时,昆仑山顶雷霆滚滚,万千道闪电亦经由“阊阖之门”、“幽都之门”两大极穴劈入其身,将他当场震死。

玄北臻死后,他所创的八极大法也告失传,残章断篇分散各地。五百年后,水族神巫罗姬貉无意中获得其中的某一断篇,由此衍生变化,创造出妖邪至极的“摄神御鬼大法”,吸纳五族亡灵,强修五行真气。三年内念力、真气突飞猛进,虽然一时无敌天下,最后终于神识错乱,被古元坎所杀。

这一千多年来,八极大法的派生邪术层出不穷,却无一人能真正修成八极之身。想不到竟让水伯天吴炼成了这古往今来的第一奇功!

天吴狂笑渐止,十六只碧眼光芒灼灼地盯视着兀自在火焰中哭号的烛龙,微笑森然道:“烛真神,天吴能修成此身,实是拜你与陛下所踢。当年你得到了‘八极大法’的六百字心诀,篡改之后献与陛下,想害他走火入魔而死。不想陛下却已对你暗生疑忌,悄悄地转赐给我,想拿我当试金之石……

“我拿了心经,明知练了必有大患,却又舍不得丢弃,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了一个法子。我知道你七日之后将在天池山祭神,于是照着那份心经,篡改伪造了一份,刻在玄龙骨上,并在骨头上涂了‘碧花子蚨卵’,沉入天池之中,然后又在另一根玄龙骨上涂了‘碧花母蚨香’,日日带在身上……

“你到天池山祭祀之时,果然发现了那根玄龙骨,瞧见上面的心诀,脸色立即就变了。嘿嘿,像你这等贪婪多疑之人,又怎会不将两份心经比对验证?那些日子里,我故意找了许多借口,天天前去北溟宫,玄龙骨上的‘碧花子蚨卵’孵化了,被‘碧花母蚨香’所吸引,神不知鬼不觉地附到我怀里的玄龙骨上。

“过了半个多月,这些子蚨附满了玄龙骨,排成了碧绿的字阵。你在那根玄龙骨上比对心经,修改刻定之时,弄死了许多虫卵,这些子蚨自然就孵化不出来了,所以在我的玄龙骨上,没有子蚨附着的空白之处,就逐渐显现出了你所修改的字迹。你自恃机谋深重。可没想到竟会被小小的青蚨出卖了秘密吧?”

天吴说到此处,忍不住又是一阵哈哈狂笑。众人这才知道他竟是靠此手段,获取了八极大法的心诀,又是骇异,又是敬佩。

寒风怒啸,火光摇曳,烛龙已完全化作婴儿之身,天真无邪的脸上瞪着黑漆漆的大眼珠,一边看着他,一边号啕大哭,似乎什么也没听懂。

天吴嘿然笑道:“你素来多疑谨慎,既有两份无法辨别真假的‘八极大法’,索性哪份都不相信了,暗自以三昧真火烧毁。自那时起,普天之下,只有我拥有这份心经了……

“我练了不过半个月,耳后便长出一个小头来,痛楚欲死,但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欢喜。为了不让你发觉,故意在镇伏‘朝阳古兕兽’之时,被它抓毁脸容,然后用‘若木’做了面具,罩住头脸……”

拓拔野心道:“原来他自毁容貌,戴着木面具,是怕烛龙等人瞧出他在修炼八极之身。一直以为他甘为烛龙的忠实爪牙,现在看来,竟也是个野心勃勃的隐忍之辈。”

天吴八只头颅上神情各异,或得意,或狂喜,或愤恨,或讥嘲……冷冷地盯视着烛龙,微笑道:“当年你疑忌朝阳谷,杀了家父,屠戮了一百六十八名族人,却将这血海深仇栽赃到了段长老上,而后又故意杀了段长老,收买人心,你当我只是个六岁童子,便看不出你的蛇蝎之心么?”

他碧眼中火焰闪耀,越说越是愤恨,森然道:“那时黑帝虽还在朝,长老会和各国、各城都必已被你所控,我一介孩童,又怎能是你的对手?为了报仇,这数十年米,我不得不忍辱负重,为虎作怅,暗中积蓄力量。你杀我父母族人,辱我亲妹,将我当作奴仆役使……这些耻辱仇恨,一万九千多个日日夜夜,我一刻也不敢忘!”

狂风呼啸,周围一片死寂,火光明灭,映照在众人的脸上,阴晴不定。

拓拔野转眸向雨师妾望去,见她怔怔地凝视着天吴,泪光闪耀,暗想,这些年来,她在水族中貌似风光无量,其中甘苦又有谁知?亚圣女也罢,雨师国主也罢,归根到底,不过是任烛龙摆布的“媸奴”罢了,心中又是难过又是疼惜,对天吴的这番话,竟生起戚戚感应之意。但想到他深埋仇恨,数十年来隐忍不发,心计之深,算计之远,实是让人不寒而栗。

忽听一个北溟宫卫士大声叫道:“烛老贼篡位弑主,残害忠良,罪大恶极,我何十七早就恨不能食这奸贼之肉,寝这奸贼之皮了!今日听天吴神上指贼叱骂,心里真是说不出的痛快!如蒙神上不弃,何十七愿誓死效忠,杀了这老贼为族中冤魂雪恨!”

水族群排这才如梦初醒,争先恐后地怒斥烛龙罪行,时而慷慨激昂,声泪俱下;时而谀词如潮,对天吴义行歌功颂德,大表忠心。个个咬牙切齿,做出与烛老妖仇深似海,势不两立之状。

天吴斜睨着烛龙,微笑道:“烛真神罪恶滔天,就算死上千次万次,原也不足为惜。但他既然浴灭重生,我们又岂能不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况且眼下人心未定,强敌环伺。正是团结结对外之时,焉能做这等令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众人又是一阵哄然附和,语锋一转,纷纷大赞天吴高瞻远瞩,宽宏大量令人打心眼儿里佩服。

九风仙子道:“神上宽厚仁慈,诚我族大幸。但烛老贼向来奸毒狭隘,以怨报德,等他恢复真元之后,只怕未必会如神上这般仁厚了。倒不如……倒不如请神上纳其真元,而后再留其性命。”

众人面而相觑,急忙又是一阵大声附应。

天吴哈哈大笑,快意已极,道:“烛真神呀烛真神,你常说天下能敌你者,不过三个半。可惜你却忘记了自己说的‘最危险的敌人,往往就在你旁侧’!你连人心尚不能看清,还妄谈什么‘烛照九阴’?还谈什么‘天下无敌’?”

拓拔野心下再无半分怀疑,天吴必是早与九凤仙子、强良等极圣宫众沆瀣勾结,得知乌丝兰玛、波母等人将前往平丘解印鲲鱼,于是便将计就计,故意劝诱重伤的烛龙赶往平丘,索讨重生之药,让他与波母、水圣女互相残杀,坐收渔利。

等烛龙吞服了重生之药,化作婴孩之后,他再乘机落井下石,以“八极大法”吸纳其体内真元,将他变作废人傀儡,而后故意留他性命,倍加凌辱报复。

烛龙一生奸险恶毒,在各族内鼓动内讧,机关算尽,想不到末了竟被自己最为亲信的水伯所算计,一败涂地,这也真可谓天道循环报应不爽,恶人自有恶人磨了。

念头未已,烛龙尖声怪叫,那天真圆润的婴儿脸容扭曲如鬼,变得说不出的狰狞凶怖,突然闪电似的朝雨师妾疾冲而去,双手凌空飞探,两道玄黑气浪滚滚怒爆,霎时已迫在眉睫!

第十一章 鲲鱼封印

拓拔野心中大骇,这老贼明知斗不过天吴,便想挟龙女为人质!他惊怒交加,想要相救,偏偏周身烧灼麻痹,就连惊呼声到了喉头,也变成了暗哑的呻吟。

当是时,只听天吴纵声狂吼,两只前爪高高探起,“嘭彭”连声,霓光冲天,当空出现了一个绚丽的巨大气旋。

烛龙尖声怒号,陡然被横空吸去,婴孩似的身躯高高弓起,簌簌颤抖,黑光真气犹如百川入海,滔滔不绝地流入气旋中心,再经由天吴双爪,冲入其丹田之中。

天吴八头齐摇,狂笑不止,烛龙啼哭声却愈加凄厉可怖,双眼凸出。圆润的脸容突然剧烈地抖动扭曲起来,眼角蓦地出现了一道道细密的皱纹。接着唇角、额头、脖子……密纹遍布,宛如大地干涸,寸寸龟裂,顷刻之间,竟化作了一个干瘪枯瘦的侏儒老头儿!

万鸟盘旋,惊啼如潮,霞光映照在众人的脸上,满是惊骇恐惧的神色。想不到这“八极大法”的威力一至于斯!

雨师妾惊魂甫定,心中怦怦大跳,先前若非拓拔野反应极快。借助定海神珠避开这八极气旋,焉知会不会变成他这番模样呢?她一时又是害怕又是庆幸。

拓拔野与她四目相望。心中闪过了同样的念头,狂风刮来,背脊上凉飕飕的全是冷汗。烛龙此刻虽然胎化重生,真元大减。但至少还有仙级的修为,被天吴如探囊取物一般抓起。竟毫无半点招架、闪避之力。假以时日,等天吴汲取了烛龙乃至大荒其他高手的真元,普天之下。又有谁能是他的敌手?

正自凛然,身下的流沙仙子忽然“嘤咛”一声,气若游丝地笑道:“烛老贼,瞧你还敢……敢不敢喝本仙子的……的血啦……”

“流沙妹子!”见她醒来,两人无不又惊又喜,松了口大气。

雨师妾念头微动,突然明白烛龙为什么会苍老若此了。流沙仙子先前为了救白己,不惜换血解毒,她体内的鲜血因此混杂了大量的“弹指红颜老”。烛龙全然不知,将其血与蛇蜕熬成药汤,喝了个精光。若非如此。以他的骇世修为,即使是化作婴孩之身,也断不会这般不济。这可真叫“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了!

流沙仙子苍白的脸上忽地一红,“呸”道:“臭小子,你压在我身做什么?也不怕你新娘子吃醋么?”胸脯起伏,声音低若蚊吟。

拓拔野“啊”的一声,这才醒悟过来,耳根微微一烫,想要翻身滚落。偏偏酥麻绵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剧毒、重伤之后,经脉已接连遭受重创。适才为了给她蓄息输气。几乎用尽了所有真气,唯有苦笑不已。

雨师妾嫣然一笑,掠到洞中。将流沙仙子与拓拔野靠着石壁并排扶坐。又将委顿在洞外山石上的雨师薇抱了进来。

水族众人不敢拦她,只在洞外团团围住,防止他们突然逃走。

雨师薇体内蛊毒并发,又被拓拔野拍中一掌,受伤极重,兀自昏迷不醒。雨师妾对她素来疼爱。想到天吴为了对付乌丝兰玛,连自己堂妹都下得如此毒手,又是伤心又是气恼。泪水扑簌簌掉落。当下收敛心神,为三人运气疗伤。

烛龙哭号声越来越小,渐渐听不到了。又听“轰”的一声爆响,山崖霞光尽染。天吴哈哈狂笑,陡然恢复人身,但头上仍长了七个小脑袋,左摇右晃,诡异已极。

他右手取出一个黑铜圆瓶,将拘楼蜷曲的烛龙收入其中,高声道:“烛真神弑帝篡权。罪不可赦。我已将他擒伏,押回北溟宫交由长老会提审。九凤圣女与强良圣师此次平叛立下大功,待回到北海。也一齐由长老会商议行赏。”

水族众人哄然欢呼。强良惨白的脸上喜色浮动,挣扎着和九凤仙子一起凌空拜谢。

天吴目光炯炯,寒电似的盯着人群中的水龙琳,微笑道:“水龙郡主,此次为了诱使叛党中计,一网打尽,九风圣女与强良圣师才不得已假意答应乱党,将你作为人祭,实绝无半点冒犯之心,万请恕罪!”

极圣宫众人心领神会,纷纷拜伏请罪。水龙琳瓜子脸如霜雪凝结,骑鸟盘旋,冷冰冰地只不说话。

天吴又朗声道:“好在烛逆已伏。陛下沉冤昭雪,波母与乌丝兰玛的奸谋又被挫败。水龙郡主也稍可宽慰了。眼下四海未定,内忧外患,族内人心波动,不可一日无君。水龙郡主是当今唯一帝胄,待回北溟宫,天吴将奏清长老会,由水龙郡主登基黑帝之位!”

众人哄然,自古以来水族从无女帝,但天吴既出此言,族中长老又有谁敢反对?

流沙仙子冷笑一声,道:“新娘子,你大哥将烛老妖的那一套全学去啦,惺惺作态,挟天子以令诸侯。”

雨师妾心中一阵刺痛,若换了从前,目睹大哥登上水族权力巅峰,必定欣喜若狂,但现在非但没有半点欢悦之意,反而觉得说不出心灰意懒,凄恻黯然。

忽听水龙琳冷冷道:“多谢神上美意。既然神上要立我为帝,那我就当仁不让,先下道圣旨好啦。蛇族与我水族渊源最深,亦深受烛老妖压迫,此次平叛,伏羲、女锅两位大神转世更数次救我性命。居功至伟,就请神上将他们放了吧。”

强良、九凤等人脸色一变,天吴哈哈大笑道:“水龙郡主宽厚仁慈,一如陛下,诚我族之幸!但拓拔小子是龙族太子,又怎可能是伏羲转世,他一向巧言令色,妖言惑众,若将他放了,岂不是纵虎归山,置我族民于水火么?”

水族众人哄然附应:“神上所言极是!这小子救水龙郡主,必定另有奸计,郡主可不要被他蒙蔽了!”

“蛇族这些乱党假造伏羲谶语,大逆不道,必定和这小子勾结已久,若不趁早剪除,他日必成大患!”

远处的蛇裔蛮人闻言,无不怒吼叫骂,但畏于天吴凶威,不敢上前。

拓拔野哈哈大笑道:“汁姑娘,多谢你啦。但你和这些乱臣贼子义有什么道理可讲?要杀要剐,由他们来便是。”经雨师妾这番输气引导,他体内滞堵灼胀之感稍消,当下凝神转换经脉,真气丝丝汇聚,只等他们一上前,便杀他个鱼死网破。

天吴八只头颅一齐眯起眼,森然笑道:“拓拔小子,你自称收齐了盘古九碑,又学会了‘乾坤诀’,当日既能从混沌兽的嘴边逃脱,为何今日不赶紧施展出来,从鲲鱼的口里消失?”

鲲鱼的口里?难道这平丘竟是鲲鱼所化?想起波母、水圣女等人的计划,拓拔野心中陡然一震。眼下经脉尽废,形如废人,雨师妾和流沙仙子又各中奇毒、重伤,要想保全众人性命。就只有兵出险招,出奇制胜了!

当下脸色故意微微一变,扬眉笑道:“原来你觊觎的乃是这盘古九碑!不错,我修为未精,‘乾坤诀’尚且不能运转如意,这次算是栽在你手里了。幸好那日我搜齐九碑之后,便将九碑尽数毁去。今日就算是战死此处,也不至于明珠暗投,让你们这些贼子得了九碑篆文……”

天吴目中精光闪耀,昂首大笑道:“僵死之虫,犹言春风!事到如今,你当一切还由得你么?就算你死了,魂魄也逃不出我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