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心中一凛,只听脚步之声渐远,似乎那群守军弃了城门向城中而去。那都事气急败坏,指着城门一顿臭骂,其他村民知道获救无望,纷纷坐在地上呼天抢地,痛哭不止。

那都事突然止了骂,转身喝道:“都给我闭嘴!现在城门虽然关着,但城头箭却已经没了,区区一扇门板岂能挡得住我们!来人,给我撞!”

他一呼之下,大家顿觉有了救命稻草,疯狂般的冲了过去,肩顶头撞,后边的更是无头无脑,照着前面人的身体一顿乱推,众人山呼海涌,撞得城门嘎吱乱摇。

小小偏僻郡县,又非金城汤池,哪里禁得住几百人这般乱顶乱撞。只十余下功夫,就被撞出了一条大缝,都事又带领手下官兵刀斧齐上,一阵猛砍,顿时开出个一人高的大洞。村民们你拥我挤,冲了过去,可怜一些老弱还不待病发,就被踩踏成了肉泥。

城内一片死寂,灯火黯淡,哪里像有人烟的样子。

众村民好不容易拼死进了城中,却半个人影子也没看到。加上这时毒血攻心,众人狂性触发,皆是爪牙俱张,面露狰狞,向四周乱望乱嗅,欲要找人咬食。

都事一指南方,冷笑道:“刚才那些人往城中祭天塔方向去了,县尹和城内村民必定躲在那里!”

祭天塔是城内居民每年除夕,祭祀诸神的地方。说是塔,实为一方高台,地面到台顶有十余丈高,只一道极窄的阶梯可通,台顶呈正圆之型,平整广阔,可容纳两千余人。四方围墙巍峨,沿边分布着九处哨塔,内储弓箭粮食,易守难攻,的确是危难之时最佳藏身之处。那都事平日执掌全县军务,这些哪能不知。

那些村民此刻毒血攻心,神智已乱,心中无非咬食生人一念,哪里还有别的主意,自然是唯都事马首是瞻。片刻间,一行人浩浩荡荡,向着祭天塔而去。

杨逸之等人亦尾随都事一行来到祭天塔下。

只见一座十丈高台巍峨耸立,台顶一根合抱粗的石柱,又高十丈,直刺入茫茫夜空,柱顶栖着一只硕大的青铜飞凤,高踞群星之中,作状仰天长鸣。柱身“通天柱”三个隶书大字在星光下青光粼粼。台柱相加二十丈有余,通体石质,恢弘异常。休说在这等瘴毒蛮荒之地,就算放到中原都会,也堪称一时奇观。

台上火光熊熊,呼喊声不断。天台上的守兵正从台顶哨岗处往下抛滚石。台下那群本来守卫城墙的弓箭手正在头领的命令下向台上放箭。由于天台太高,羽箭能射到台上围墙之内的不到一半,而那些滚石却毫不留情,几下就将弓箭手的队列砸了个七零八落。那头领手足都已受伤,一面破口大骂,一面亲自抢过弓箭往上乱射。

都事见状哈哈大笑,直迎了上去。头领猛地转过身,漆黑的箭尖正对准都事的胸前,怒目道:“你敢戏弄我?”

都事笑意不减,伸手轻轻挡住箭尖,道:“大人不要误会。大人也看到了,敌人有地利之势,武备强劲,不是那么容易制服的,唯今之际,只有你我二人联手,将高台上的村民一个个赶下来。”

那头领犹疑的看了他一会,道:“你有什么办法?”

都事笑道:“大人附耳过来。”

头领警觉的往后退了两步。

都事大笑道:“你我都已受伤,难道还怕我趁机咬大人的耳朵?”

那头领犹豫片刻,终于将手中弓箭放下,凑过头去,道:“快说!”

都事颔首微笑,低头作出耳语的样子,伸出右手往那头领肩上轻轻拍了几拍。他的手势突然一变,五指正落到头领的颈椎骨上,手腕用力一翻,已将头领的身体生生扭过来。

那头领反应过来,已然中计,暴怒之下欲要挣扎,无奈穴道被制,动弹不得,只有张口大骂,将都事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个遍。

这一下变化兔起鸠落,那群弓箭手大惊之下,竟不知如何是好。正在此刻,都事轻一挥手,手下兵士呼喝一声,挥刀向弓箭手扑来。都事的亲兵本来个个心狠手辣,如狼似虎,何况弓箭手一旦被近了身,就只有任人宰割。只片刻功夫,刚才那群甲胄鲜明的弓箭手就被屠戮了个干净。那头领亲眼见其惨状又无可奈何,更是狂骂不止。

都事见台下的人已杀尽,阴恻恻的在那头领背后一笑:“围攻祭天塔是冒犯神明的事,只好用你和你的手下祭旗了。”手上一紧,只听骨骼一声碎响,那头领头颈之间的皮肉筋骨竟然被他生生分开,头颅骨碌一声跌在尘土之中,鲜血扑在尘土中,足有丈余远。

都事一手拧着无头尸体,一手夺过尸身手中弓箭,仰面对台上喊道:“你们已经无路可逃,若乖乖走下来作药人还可以留个全尸,否则下场就和此人一样!”

台上一阵惊呼。围墙上火光大盛,一群官兵护拥着一个中年文官来到墙边,那中年文官峨冠博带,长须飘洒,站在城头向下沉声道:“李安仁,你家历代深受圣恩,本官平日也待你不薄,想不到此刻你居然鼓动愚民带头造反,天理良心何在?”

李都事冷冷一笑,道:“县尹大人,如今瘟疫当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些天理良心,大人还是收起来的好。”

县尹道:“亏你也曾受圣人教化,居然相信咬人治病的无稽之谈!古往今来,从未听说能靠传病给旁人可以治病的。彼此撕咬,除了多造罪孽之外还有什么好处?说是以一对七,实际多半咬足了七人却又被其他人咬伤,于是要再找七人,如此往复,永无止境,最后只能同归于尽,一人也不能逃脱!李安仁,你平时虽心术不正,但却狡诈多智,怎么会受了这种谣言的蛊惑?”

李都事大笑道:“县尹大人身在高处,当然侃侃而谈,须知这些道理对于我们这群要死的人而言毫无用处,我只问大人一句话,是下来还是不下来?”

县尹怒道:“李安仁,你不但丧心病狂,而且不知天高地厚,你以为凭你区区几人,真能攻破天塔?”

李都事恻恻狞笑,将手中尸体抛开,伸手从旁人手中夺过一支火把,搭上长弓,倏的一箭向县尹射去。那火把虽然沉重,但来势比刚才的羽箭更快,瞬间已经到了县尹眼前。

县尹身旁侍卫大喝道:“大人小心!”也顾不得冒犯,将县尹的身体往下一按,两人一起趴到了地上,火把携着破空之声,从两人头顶擦过,落在台顶上。

李都事虽然一击不中,却丝毫不见丧气之意,反而笑得更加猖狂。原来台顶本为祭祀之用,常年在地面上堆积着一层厚厚的苞茅,台顶风吹日晒,苞茅早已干透,一见火,顿时熊熊燃烧起来。

县尹大惊之下,立刻下令灭火。台上村民七手八脚,好久才勉强将火扑住,但青烟仍袅袅不息,一经夜风,随时可能复燃,众人心情都变得极为沉重。这些苞茅年年累积,已有半人厚,就算现在立刻往台下抛弃,也是来不及了。李安仁久参县内机要,这些情况了如指掌。他射入一支小小的火把,台上几乎就不能控制,若万箭其发,这天台只怕立刻就要变成火海,村民高居天台上,更如瓮中之鳖,无处逃生。

李都事挥挥手中长弓,命令手下人都以火把为箭,虚然相对。他一面狂笑,一面伸出五指倒数。澄碧的月光将他渐露狂态的脸照得阴晴不定,众人的心也在这一声声倒数中越沉越深。

相思突然回过头,注视着杨逸之道:“杨盟主,你说的虽然有道理。但是我决不能眼睁睁看着数千人被活活烧死在台上,就算明知是幻阵,就算会触动更大的凶机,也不能坐视不理。”

杨逸之点点头,道:“好,那我们一起到台上去。”

相思惊喜的道:“你同意了?”

杨逸之默默看着她因喜悦而红晕飞起的脸颊,她此刻的眼神有些固执,有些冲动,但却也如此纯净,宛如一个初涉人世的孩子。在曼荼罗阵中,正是她一次次触动更凶险的杀机,但没有人责怪于她——至少杨逸之不会。

她永远只凭着自己最本心的善良行动,从来不会去计算得失成败、最大的收益,但这绝不因为她幼稚、没有思想,而是正因为,她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坚持——每个人都是最珍贵的。善意,本来就不需计算,也不能计算。

杨逸之望着她,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说的情感,他轻叹一声,道:“曼荼罗阵中,本来就无对错可言,救是执,不救也是执。”

“那…殿下…”相思转身看着小晏。他气色已略为恢复,怀中千利紫石也陷入了沉睡。小晏对相思淡然笑道:“虽然劳顿,但还能勉强带着紫石上得这座石台。”

这时,李都事已经倒数到了“一”,几人相视片刻,身形跃起,几次起落,已宛如数道星光在暮色中一亮,轻轻到了台上。几乎在同时,听得李都事一声暴喝:“放箭!”

一时火光乱飞,宛如流星。杨逸之轻轻推开相思,挥手间,一道光幕从掌心张开,将数十支飞落的火把弹落。火光纷纷扬扬,坠落到暗黑的高台下。

那县尹见来了救星,脸上露出一丝喜色:“多谢几位大侠相助。”还不待几人答话,那县尹转过身,脸色倏的一沉,对台上的守军道:“立刻放箭,放滚石!”

那些守军岂敢怠慢,一时间弓箭滚石乱落如雨,向台下诸人砸去。李都事见半路杀出几个程咬金,不禁又惊又怒,一面后退,一面命令手下兵士就地寻找掩护。只苦了那些手无寸铁,来不及躲闪的百姓,被砸得头破血流,惨叫不断。

相思皱了皱眉头,正想求县尹手下留情,李都事已循着滚石落地的间隙,让手下绕着天台分散站立,寻机向台上放火箭,这样既能分散杨逸之的注意,也更易躲避滚石。如此几番来回,虽然在杨逸之和小晏的联手阻挡下,火箭没有一支能够落到台上,但天台上的滚石弓箭已快要告罄。而李都事手下的原料却是源源不断,又催逼几队村民就近砍伐竹竿,更从附近民居中搜罗出几大桶松油膏脂,就地制箭,弓箭手也分为两对,一队围射,另一队则退后休息,似乎要故意等到天台上的人体力不支。而那些村民也面露狂态,循着唯一阶梯往上攀爬,前仆后继,丝毫不惧上面的刀斧阻挡。

又过了近一个时辰,相思怕杨逸之过分劳累,于是也起身帮忙抵挡空中的火箭。其实她出手之间,往往将杨逸之张在台顶上空的光幕打乱,杨逸之反而要花出更多的心力随时弥补,然而她一片真心,杨逸之也不愿拂其美意。

就这样火光燎天,喊声动地,县尹和李都事更是杀红了眼,恨不得把对方从十丈开外直拽下来,食皮寝肉,正在难解难分之时,突然众人头顶通天柱上传来一声暴喝:

“都给我住手!”

第十五章、一梦繁华成灰土

一道狂猛之力宛如星辰变易之威,从塔顶直贯天地,整个天台似乎都在不住颤抖,整个天地顿时沉寂,不敢有丝毫动作,只有山峦雌服,回音隆隆不止。

众人颤栗之下,抬头仰望,只见一人傲然立于天柱顶端凤翼之上,一身青衣尽染血迹,身后长发如墨云一般在夜风中猎猎扬起。来人左手提着一物,遍覆金鳞,大如栲栳,万道金光就从他手中直泻而下,宛如提着一轮浴火的烈日。待到众人的目中的刺痛渐渐平复,才看清那物通体浑圆,上有三对犄角,如白虹倒悬,寒光粼粼;一双巨眼宛如酒盏,虽已阖上,却突出眼眶足有三寸,眼皮下仍觉碧光流转,森然不可逼视;颔下数百道红须,长约丈余,迎风乱舞,狰狞之极。

虽谁也没有见过此物,但已能猜出这就是本族历代供奉神明大蛟神的头颅。

传说中千年修行,已是真龙之体的头颅居然被此人砍下,提在手中!

无尽的夜色宛如斗篷一般在那人身后飞扬变幻,周天星辰似乎都已黯淡无光。众人如见传说中魔君临凡,喉头顿时被无形之物梗住,连惊叫也不能出声。猩红的鲜血沿着天阶向台上滴滴洒落,沾湿台下诸人的衣衫,但他们仍觉宛在梦幻,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先生!”相思的一声惊呼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卓王孙似乎看了她一眼,又似乎没有,只缓缓提起手上的龙头,沿着天阶一步步向下走来。他的声音宛如天雷震震:“大蛟神已被我所杀,一切天罚之说皆为虚妄!”

瘟疫之根源本起于喜舍人体内积蓄的瘴毒,喜舍人身体化为烟尘之后,瘴毒随风散入河流,凡在河流中饮水者皆被此难,而取用井水的村民则侥幸逃脱。唯有大蛟神道术较深,可抗此奇毒,其颅内元丹乃是此病唯一解药。

卓王孙已经走到了天柱底端,轻轻一掌扣在龙头颚骨上,龙头巨口一张,一股腥血喷涌而出,内中夹杂着一粒幽蓝色的珠子。卓王孙一拂袖将腥血激开,内丹握于掌中,转身对小晏道:“殿下,这粒内丹正好可为千利姑娘治伤。”他手腕一沉,那粒内丹裹在一团紫气中,须臾已传到小晏手上。

还未待小晏答谢,天台之下的村民突然大喊道:“两位公子,救我们一命!”言罢齐齐跪了一地,磕头如捣蒜一般。

卓王孙对小晏道:“殿下,这粒内丹若直接给千利姑娘服下,自可马上痊愈,若分给众人,侧仅能暂时封印体内尸毒四十九日,其间一旦再被咬伤,尸毒将立刻发作,毒气运行全身,再无可救。内丹已在殿下手上,到底如何处置,全在殿下一念之间。”

小晏略略沉吟,台下哭声祈求之声已乱成一片。

小晏叹息一声,缓缓道:“诸位请听我一言。”此话一出,天地间顿时寂静下来,再无其他声音。

月色宛如浸入了蜜的牛乳,从深寒广漠的穹庐之颠缓缓流泻而下。夜风微振着他的紫袖,那粒幽蓝的内丹就被他托在掌心。小晏道:“事情缘由,卓先生已经向诸位讲明。这粒内丹,就分给诸位。”还不待他说完,下面已是欢呼雀跃,一片喧哗,哪里还想听他后边说什么。小晏眉头微皱,待人声渐息,继续道:“尸毒暂且封印之后,为了诸位,也为了我的这位同伴,在下自会庶竭驽钝,找出彻底根治的办法。但是诸位也必须保证,得到内丹之后,一定请静心修养,反思己过,彼此扶持,决不可再互相撕咬。诸位俱出身礼仪之帮,自然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

下面早已等得着急,只待他说完顿时诺声连连,有的更已泪流满面,痛呈己过;有的则叩头打拱,说是恩重如山,再生父母;有的哭诉自己也是为人所迫,逼不得已;有的指天赌咒,发誓决不再伤人。

小晏轻叹一声,紫袖微动,一团淡紫的真气从他袖中凝形而起,那粒幽蓝的内丹就在紫气内飞速旋转,片刻之后,紫气无声无息的散开,中心那团蓝光随之化作一片尘雾,洋洋洒洒,从十丈的高台上飞洒而下。小晏轻鼓袍袖,那蓬蓝光如星河倒泻,随风散开。

台下村民仰面瞠目,彼此推挤,都巴不得那些飞尘只落在自己一个人头上。一些老弱伤病的村民被挤在地上,嘶声惨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