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巴朝旁边的凳子指了指,“坐吧,我命人做了醒酒汤。”

“林度飞与姚羡他们,”沈绛生怕沈殊音提起谢珣,赶紧转移话题。

沈殊音正在端碗的手,一顿,待重新将碗递过来,才说道:“林将军一早便离开府里,回西北大营了。姚公子还在客房里歇息,他昨晚也喝了不少。”

“是啊,是啊,我们都喝了不少。”

沈绛一口闷了半碗醒酒汤。

沈殊音看着她喝汤的模样,不由道:“灼灼,你当真要一直待在军营里?”

“我也不知,我只知道我要杀了赤融伯颜。”沈绛面色微僵。

沈殊音听到她提起这个名字,脸上闪过浓浓恨意,她握紧手掌,点头:“好。”

而后,她望着沈绛,声音微哽:“大姐姐没用,不会功夫,更无法上战场,不能替爹爹报仇。所以杀了那个人,便只能交给你。”

“大姐姐,你放心,从我踏上沙场的那一刻,我便一直将这个念头记在心底。”

沈殊音颔首,不再说别的。

倒是沈绛抬眸望着她,又偷望了一眼。

“你与……”沈殊音开口。

“卫家……”沈绛说道。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却又同时收住了声音。

沈殊音笑着望向她:“你先说。”

沈绛嗫嗫:“也没什么,大姐姐你想问什么?”

“你与三公子的婚事,一直被耽搁,”沈殊音面露愁容,低声道:“如今爹爹新丧,你还得守孝。只怕还要耽搁一年。”

沈绛眨了眨眼睛:“我们没说要成亲啊。”

沈殊音一脸震惊望着她,微诧异道:“你不成亲?难不成你还要对三公子始乱终弃?”

都什么跟什么呀。

沈绛莫名有种,她跟谢珣身份颠倒。

这男人到底是卖了多少惨,让大姐姐都觉得,她是那个始乱终弃的人。

第161章

谢珣从京城之后, 便马不停蹄进行议事,西北大营的军备一向紧缺。

毕竟相较于别处,他们这里成日里战事不断。

好在这次, 不仅军粮充足, 军备也得到了承诺, 会尽快到位。

于是所有人心中都掀起一个念头。

他们要彻底将北戎赶回草原, 让他们永远无法踏足大晋边境。

在经历了几个月之后, 赤融伯颜彻底放弃了重建前哨营, 林度飞不断出兵, 而且后期他还学的更聪明。

前哨营重新到一半的时候,才去攻打。

这样一来,又是损失了一批资源。

于是赤融伯颜干脆将前哨营撤回了王庭所在地。

北戎八部的核心, 便是在王庭。

赤融伯颜的父亲乃是王庭尊主, 但是他并非只有赤融伯颜一个儿子。

显然赤融伯颜的连番战败, 让他的声势、名望,不可避免的下滑。

很多人开始怀疑,他能否战胜大晋那个新出茅庐的林度飞。

就像赤融伯颜战胜了沈作明, 得以名震草原。

林度飞这样少年将军, 犹如一把未开封的钝剑, 赤融伯颜是他的磨刀石。

究竟是磨刀,还是断剑。

只怕也快要揭晓了。

此刻沈绛正在西北大营的前锋营大帐,这次轮到他们成为进攻方。

林度飞提出将他部下的两万人, 直接驻扎在仰天关以北的乌苏河畔,不少将军是反对的。

但这次左丰年和郭文广,居然全都赞同。

“我们之前为何一直被动挨打, 就是因为赤融伯颜, 将前哨营不断推进, 北戎人以战养战,他们打的主意,就是一步步蚕食我们。”

左丰年的眼角早已经染上了风霜,他们都不年轻了。

虽然口中喊着,还能征战二十年,可是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左丰年头一回觉得,自己老了。

林度飞锐意进取,锋芒毕露。

这是年轻人的缺点,从不知掩藏自己。

可这也是年轻最大的优势。

左丰年不想束缚年轻人的翅膀,倒不如彻底放手,让他们搏击更广阔的天地。

一向中庸的宋牧,倒是第一次劝道:“他们如今这般前进,会不会太过冒险?赤融伯颜狡猾多端,一旦他们绕行,切断前锋营与仰天关之间的消息,即便前锋营被包围,只怕咱们也无法及时出兵救援。”

“若是一直瞻前顾后,便会一直陷入被动挨打的局面。”

左丰年轻轻拍了拍宋牧的肩膀,低声说:“老宋,咱们老了,这天下终究是年轻人的天下。”

宋牧讪讪一笑:“你说的对。”

倒是郭文广挺直接:“什么年轻人,老子依旧年轻,还能再打二十年。”

于是,三人朗声大笑了起来。

沈绛看到谢珣带回来的军备资料,不由大吃一惊。

虽然她知道他私底下,必有不小的势力。

却还是没想到,他居然能有这样雄厚的财力,弄得她都不仅问道:“三公子,你究竟哪来的这么多银子?”

老皇帝能松口铁矿的事情,已是不易。

自然不可能,再给他们一笔银子。

毕竟对老皇帝而言,只要仰天关不破,守住边境就好。

他虽惋惜沈作明之死,却不会愿意,为此拼尽全力。

谢珣转头望着她,眸中闪过异样,直到他问:“当真想知道?”

沈绛点头,但又狐疑望着他。

直到谢珣低声一笑,沈绛心觉不好,立即说:“算了。”

“为何算了?”谢珣含笑,却已经凑过来,在沈绛唇上亲了下。

惊的沈绛瞪大眼睛,望向他。

他这才幽幽道:“我要的并不多。”

老男人,臭流氓。

沈绛低声道:“我瞧你是在西北大营几月,竟是连性子都移了。”

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怎么到他这里,从清冷优雅的王世子,活生生变成了偷香窃玉的流氓。

谢珣淡笑,倒是没再逗弄她,低声说:“你可还记得江泉程氏?”

沈绛自然记得。

之前他们前往扬州查案,为了遮掩身份,谢珣当时的身份便是江泉程氏的嫡子,这才蒙混过关。

他说道:“欧阳泉死之前,曾与我交易,花两百万保自己的命。”

沈绛瞪大眼睛。

欧阳泉死在了护国寺,他也算是死的冤枉,逃走时,被魏王派来的人,正好一刀捅了。

“此两百万两银子,被我交给了程家人,他们手上有制船图纸,能跑得了海外贸易的大船,都与程家有关。”

沈绛这才明白,她说:“难怪姚羡有机会搭上这条海上贸易的路子。”

可是沈绛也还是觉得不对劲。

军备器械太过重要,几乎决定了战争的胜败。

造价上更是远高过她所负责的粮草。

“还有就是张俭,”谢珣望着她,眸中带着温和,“他在自裁之前,将他藏起来的八百万两银子的下落告诉了我。”

沈绛再次瞪大双眸。

不知是因张俭自裁的消息,还是这突如其来的八百万两银子。

“他,”沈绛怔怔,竟不知该如何问。

若是从前,她定然觉得张俭这样的人,死不足惜。

他在扬州犯下滔天罪孽,为了一己私欲,帮助端王为非作歹,替太子设局。

可是当她成了旁人口中唾弃的卫氏余孽,她才明白张俭这些年,活的有多难。

他隐藏身份,埋葬心中信念,成了权谋之下的一枚棋子。

甘心以身为子,掀翻了天下大局。

只为有朝一日,能够还旧主一身清白。

卫楚岚虽已身死多年,可是还有那么多人,前仆后继,想要替他正名。

“他为何自裁?”沈绛忍不住问道。

谢珣轻垂着眼眸,眸底不知何时染上了几分晦暗,只因长睫轻轻遮掩,挡住了所有思绪。

为何?

谢珣回京之后,第一时间便去见了张俭。

他告诉张俭,沈绛的真实身份,自然张俭一开始不信。

但是定太平如今已到了沈绛手中,还有她所习卫家刀法,以及姚寒山的一封亲笔信。

姚寒山在信中,亲自证实了沈绛身世。

而姚寒山之所以愿意写这封信,也是因为他知道这笔银子的存在。

现在沈绛要全面武装西北大营,这笔银子便是重中之重。

只可惜张俭此人太过谨慎,他不信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

即便是卫氏余党里,都无第二人,知晓他把银子藏在了何处。

张俭在确认姚寒山的笔迹真伪,居然真的将银子所藏何处,告诉了谢珣。

之后,他还问过沈绛的情况。

得知她居然入了西北大营,张俭仰天悲号,似哭亦是喜。

待谢珣离开之后,当夜,张俭便死在了监牢。

他用腰带系在牢房木门上,勒住了自己的脖颈,吊颈而死。

那样矮的距离,只要他能抬起腿,便可活下来。

但是他死志太坚,全程无一丝挣扎。

沈绛听完谢珣的描述,一时间,面上无悲无喜。

她曾亲入铁矿山,解救那些被拉去采矿的流民,看着那些人的悲苦,她知自己不该同情张俭。

可是对她而言,张俭之所以走错路,踏上一条不归途。

只因为一颗忠心罢了。

他是为了卫楚岚,才舍弃了自己的良知与道义,成了罪恶的帮凶。

谢珣说:“张俭死前曾说过,他这一生走错了路,用错了法子,只怕死后也无颜面对卫公。”

张俭并未托谢珣带话,或许是惧怕,或许是释然。

特别是他得知沈绛竟带兵,大破北戎的前哨营,还斩杀了敌方将领。

他仰天长笑之后,眼角含笑,亦悲亦喜说道:“不愧是卫公的女儿,卫公九泉之下,定有安慰。”

听到谢珣复述的话,沈绛陷入长久的沉默。

突然,她侧头低声说:“他九泉之下,真的会吗?”

对于沈绛而言,卫楚岚这个名字,纵然陌生,可是却已经在不知不觉,融入了骨血。

曾经她或许有所排斥,一心只想当沈作明的女儿。

可是现在,她又觉得,自己好像也有所责任。

张俭纵然做错了,可是他所为的,也不过是还卫楚岚一个清白。

“他会,”谢珣声音格外坚定。

沈绛心底的那一丝怀疑,也在这清润坚定的声音下,被悄然抚平。

又过了一个月,西北大营日日都在练兵,谁都知道,一场恶战只怕在所难免。

只是沈绛却发现一件莫名的事情。

大姐姐这些天,好似有些古怪。

沈绛倒是也想关心沈殊音,奈何她一直忙于军务,居然一直抽不出空闲。

直到她在自家府门口,发现了鬼鬼祟祟的林度飞。

她低笑一声,拔刀便刺了过去。

好在林度飞反应的及时,回身格挡,只是他发现了定太平的刀锋就在自己的眼前,还是被吓了一跳。

沈绛望着他,微抬下巴:“说吧,鬼鬼祟祟干嘛呢?”

“路过而已,何来鬼祟。”

林度飞如今已与沈绛熟悉,倒也不像从前那般,一口一个三姑娘,显得疏远。

沈绛可不信他的鬼话。

“好呀,不说是吧,”沈绛冷笑一声,“今日便让你尝尝我定太平的厉害。”

“哎、哎,”林度飞身上并未带长缨枪,赤手空拳,岂是沈绛的对手。

于是他大喊道:“我是来找大姑娘的。”

沈绛冷眼望着他,林度飞难得脸红,少年人的飞扬洒脱,难得消失不见,尽数剩下了羞赧。

“好你个林度飞。”沈绛手握定太平,长刀寒锋凌冽。

她哼了声:“我拿你当同袍,你竟想当我姐夫。”

第162章

林度飞似乎也被她大胆的言语吓了一跳, 他不由自主的睁大双眸,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回话。

只是到嘴的否认, 想了想, 硬生生咽了回去。

“郡主,你可有什么办法,让大姑娘见我?”

沈绛有些瞠目结舌,她没想到林度飞此刻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她不由问道:“你对我大姐姐做过什么事?”

沈殊音的性情温和, 若不是事态严重, 她绝不会轻易生气、发怒, 林度飞在府门口迟迟不敢进去, 又说出这么一番话。

怕不是他对沈殊音做了什么, 才会引起沈殊音如此激烈情绪。

林度飞不说话。

沈绛越发觉得他是心虚,不敢说话。

于是她毫不犹豫的,提刀劈了过去, 吓得林度飞大喊:“郡主,我那日喝醉了。”

喝醉了?

沈绛突然想起,他说的是哪日了。

林度飞因为带兵, 平日是滴酒不沾,毕竟阿思兰的惨状, 历历在目。

他说的喝酒, 便只有沈绛邀他,一同给姚羡接风洗尘那日。

沈殊音也是在那晚, 与谢珣赶到雍州。

只是沈绛自己喝的醉醺醺, 压根没注意那晚别人发生了什么事情。

想到那晚, 她自然想起自己与谢珣的乌龙。

该不会林度飞和大姐姐也……

她气得大吼道:“拿命来。”

“郡主,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林度飞翻身往前窜,沈绛拎刀跟在后面。

她气笑了:“不是故意的,那便是有意了。”

林度飞:“……”

在战场上威风凛凛的少年将军,此刻狼狈不堪,在大街上被一个姑娘,提刀追着砍。

他深知沈绛的刀,可不是绣花枕头。

那也是实打实在战场上,杀敌毙命的刀。

要命的很。

于是他边窜边喊道:“郡主,我与你情同手足,战场杀敌,你岂能这般,你听我说一句。”

“你跟阎王爷说去吧。”

沈绛冷哼道。

沈殊音听到下人来禀告,说郡主与林将军在外面打起来了,她赶紧出来。

结果一出门,就瞧见两人还真是打得不可开交。

沈绛的定太平锋利无比,林度飞压根不敢还手,只能不停躲避。

沈殊音瞧见如此情况,吓得立即喊道:“住手,快住手。”

可是沈绛并未收手,于是她直扑过去,吓得沈绛赶紧收刀。

“大姐姐,刀剑无眼,你怎么能这样冲上来,”沈绛也被她的不要命吓了一跳。

沈殊音见她终于停下来,问道:“灼灼,你为何要杀林将军?”

“我杀他,”沈绛盯着沈殊音看了一眼,这才又看向林度飞,恨恨道:“还不是因为他做的事儿。”

“他怎么了?”沈殊音一头雾水。

沈绛正色道:“大姐姐,你不必为他遮掩,今日我必教训他,替你出气。”

沈殊音确实没想到,沈绛与林度飞这一出,居然是事出因她。

她扭头看向林度飞的时候,突然想起那晚的事情,一时又气又恼,却又怕沈绛真的会动手,一刀砍了林度飞。

于是她低声道:“灼灼,我与林将军并无事发生。”

此时沈绛看向林度飞,突然冲他做了个鬼脸。

林度飞一头雾水,直到见沈绛的嘴唇轻启,冲他无声喊话。

这、不、就、见、到、了。

此刻林度飞才明白,沈绛的深意。

他站在沈殊音的背后,冲着她竖起大拇指。

这辈子,战场上三姑娘的后背就交给他保护了。

沈绛轻哼,装模作样道:“若是无事,他为何在门口,鬼鬼祟祟不敢进去。”

“郡主,我是来找大姑娘的。”林度飞立即说道。

沈绛把刀放在手上掂量掂量,一副你要是敢说假话,我现在就劈了你的表情,她转头问道:“大姐姐,他说的是真的吗?”

沈殊音的目光落在定太平上,长刀刀尖雪亮,薄刃锋利,有种嗜血冰冷。

她立即道:“是,他是来见我的。”

“那好吧,你们慢慢聊。”沈绛果断撤退。

她走的太过迅速,让沈殊音有些措手不及。

倒是林度飞趁机说道:“大姑娘,我一直想见你。”

沈殊音微扭身,身子侧对着他,不看他的脸,更不去看他的表情:“林将军,我先前便已经说过,你我之间,孤男寡女,不宜见面。”

林度飞却没有被她的话唬住,他低声说:“对,正是因为我们孤男寡女,我才心悦大姑娘,想要见你。”

纵容沈殊音早已经习惯了男子的爱慕,可是对于少年这般直白而热烈的喜欢,依旧还是有些手足无措。

她低声道:“我与你不同,你从未娶妻,我却是……”

“你不许这般说。”林度飞断然喝道。

居然直接打断了沈殊音的话。

沈殊音面露诧异,就见林度飞英挺剑眉,微微蹙起,那双永远神采飞扬的黑眸,此时深深凝视着他:“不管你嫁没嫁过人,你都极好,是旁人不知珍惜。”

可是下一刻,他脸上闪过一丝不好意思:“可是有时我又庆幸,那人不懂你的好。”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有机会,靠近沈殊音。

原本她是天上的云,只能仰望,无法靠近。

如今他有了这样的机会,仿佛伸伸手,便能探到,这叫他如何放弃。

“殊音,”林度飞突然开口喊道。

从来他都是大姑娘、大姑娘的叫着,生怕僭越,唐突了她。

可在梦中,他曾经无数次想着喊她的名字。

殊音、殊音。

虽是在府门口,周围却静悄悄,没什么行人。

沈殊音却心惊胆战,尤其是在他喊出自己名字时,她惊的扭头望过来,心底狠狠一颤,下意识的想要往后退了一步。

林度飞的手掌却在此时抓住她的胳膊。

“我知道我们之间,身份地位,相差太远。你贵为郡主,我不过是个武人,但是我向你保证,”林度飞的声音,带着一往无前的坚定:“我定会杀了赤融伯颜,为侯爷报仇。”

沈作明死于赤融伯颜之手,沈绛恨之入骨。

沈殊音同样作为沈作明的女儿,自也是想要报仇雪恨。

可是沈殊音无法像沈绛那般,亲自上战场。

鲜衣怒马的少年人,一腔热血,如何叫人不动容。

哪怕是一座冰山,也会在这团烈焰面前,稍稍融化。

何况沈殊音虽嘴上冷漠,心底待他,却并未真如冰山。

“外面天太冷了,你早点回府吧,”林度飞来这里,就是想要说这些,如今话说完了,他见北风烈烈,赶紧说道。

沈殊音颔首,一双如水美眸,闪了闪,还是轻声道:“你也早些回去吧。”

林度飞感受到她的关心,登时眼睛一亮。

他挥挥手,转身跑走。

待跑了几步,再次转头望着她,见她还没走,越发开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