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浪低首,“请太后摒退左右,臣有要事禀告。”

太后略一犹豫,决然地退去左右,正色道:“王爷玩什么玄虚,竟有不可告人之事?”

照浪抬起眼,五色斑斓的目光邪媚好看,太后身躯一震,穿越他的脸看向身后徐徐站起的男子。那人,有一张酷似当今皇帝的脸。不同的是,多了分成熟与沧桑,而世故容颜的背后是未经雕琢的天真,偶尔,孩子气地一笑。

照浪把太后的神色收于眼底,一字一句地道:“这是我侄儿,先帝的大皇子。”

长明灯的火焰一跳。

“王爷,无根无据的事情不要乱说。我就当没有听过,你带他跪安吧。”太后出人意料地平静,是浮沉于波澜上的一叶萍,大风大浪经多了,起伏便也从容。

“太后不看看他的脸吗?”

“不用看,他不是我儿子。”

照浪不知她为何如此决绝,眉头一皱。熙王爷忍不住站起身,“孩儿参见母后。”

太后掩住脸,深吸了一口气,摇头道:“你们走,我没有这样的儿子!”

是哪里有了破绽?照浪和熙王爷对视一眼,紫颜的易容天衣无缝,为什么太后见了离散多年的儿子,连看一眼的兴趣也欠奉?

熙王爷走到她面前,他一个月来的辛苦,多年来的筹划,就在此一举。他沉痛地跪在她脚边,呼唤着:“母后,孩儿被人抚养长大,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直至父母临去前给了我这块紫金累丝玉锁,我才知道原来我是皇家之后。”

他颤颤地取出一块锁佩,塞在太后手里。

太后昏沉的神志渐渐清明,她拿起玉锁,摸着正反两面的字样:“见日之光,天下大明”,滑下一滴泪。

“这是明儿之物。”

熙王爷心中一喜,却听她冰冷地说道:“可是你不是我的明儿。你到底是谁?”他愕然看她步步走近,一把揪住自己的衣领。太后的心跳得很快,怦怦,怦怦。从她指尖上传过来,令他的心跳也加速。

“颜儿,你何苦不认我。”熙王爷叹息着,揭破身份。先帝去后,只有他会这样唤她。

太后松手退后,惊疑地指了照浪,道:“那他是谁?”

“臣照浪。”

听到照浪这个熟悉的名字,太后稍稍安心,镇定地扶了绣垫玫瑰椅坐下。熙王爷暗骂白做了一场功夫,道:“太后若肯认我,我便保圣上无事。”

太后闻言,道:“你带了多少人来?”

“启明殿那里,圣上大概已经在陪我的人喝酒。”熙王爷笃定地说道。

太后听到皇帝被软禁,又急又气,腾地站起,没站稳又跌坐在椅上。熙王爷按住她的手,道:“只要圣上肯将皇位让与我这个做哥哥的,我们一家子其乐融融,天下太平。”

太后怒视他的眼。女人的眼中有一抹血红,他暗觉惭愧,可是这等事需一鼓作气,当下胆气一壮,“先帝从我手中夺去的,我要加倍讨回来。”他把她往怀中一带,搂住了,恶声恶气地道,“我想要的,没人能跟我争!”

太后死死推开了他,朱钗凤髻已凌乱,心酸地滴下几颗大泪。熙王爷一叹息,走开两步让她冷静下来,道:“你放心,我不会杀你儿子。”

可是,熙王爷做了皇帝,能放过那个小皇帝吗?照浪这样想着,偷偷看太后的神色。

“你过来,我跟你说一个秘密。”太后伸手叫熙王爷。

熙王爷踌躇了片刻,让照浪守在一边,跟着太后走到后面的寝殿。

流苏斗帐里,慢慢飘过一缕香。

“你要说什么秘密?”

“你一心做皇帝,可等你万岁之后,谁来继承你的皇位?”太后这样问道。

熙王爷哑然,他至今无子,这是他最大的憾事。

“这和你的秘密有何关联?”

太后木然地道:“你想杀掉自己的亲生儿子,夺走他的皇位,你就放手去做吧。”

熙王爷脸上血色全无,愣了半晌,他拉住太后的翠袖,迷惑地道:“你…说什么!”

太后凄然一笑,“皇帝是你的儿子,你不觉得他像你么?二十年前,明儿走失了,眼看这太子之位落不到明儿头上,我也当不成皇后,伤心之下,我便跟了你,你莫非全忘了?”

熙王爷拼命摇头,“不可能,我虽与你…不可能…皇帝怎会是我的儿子,你一直瞒着我…这不是真的。”

太后哀哀地吐露:“你和先帝是兄弟,皇帝从小长得像你,没人说过半句。像你这样风流的人,我怎敢告诉你真相?万一说漏了嘴,皇帝这龙椅如何坐得稳?可是你…你连尹妃也不放过。”

是的,她都知晓。罗帏绣幙里的阴郁癫狂,不见天日的恣意欢情,她都知晓。他其实早是这宫城里的半个皇帝,但是不坐上龙椅,终不能心安。

熙王爷喃喃地道:“皇帝果真是我的儿子?…太远了,我记不清…”他嘴角扯出讥讽的一笑,像是要嘲笑某人,却很快湮灭在唇下,敛容正色看着太后。

如今是最好的时刻,昔日朝中支持皇帝的大臣这些年一一凋零,相反,他安插培植的官员已把持朝纲。皇帝日渐年长,可军权在握的仍然是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宫中这数千禁卫算不得什么。他想要皇帝下台容易得紧,只不想担个谋反篡位的恶名。

“皇帝是你的骨血,你千秋万岁之后,依然是他继承你苦苦夺来的皇位,既是如此,你如今在做的,岂非没有意义?”太后柔声说道,密切地注视他的眼。“难道你一定要和亲生儿子夺皇位?”

熙王爷心底在呐喊,不,这是不同的。个中的原因他无法启齿,于是越发愤懑。顶不住太后灼灼的目光,他迟疑了良久,方对太后道:“我…该怎么办?”

“没有关系,今次谋反的人是熙王爷,把他砍了就是了。如果你真的想做我的明儿,就好好和我一起过,做个太平亲王。除非你,连儿子也不放过。”她凤眸中不经意掠出一道光芒,既带了魅惑哀求,又有着一丝质疑,“你不会如此狠心,对不对?”

熙王爷面沉如水,不知在想些什么。

“做皇帝看似威风,其实却是苦差事。北荒、西域、南岭…近来都不安分,你年纪也大了,何必去烦愁这些事?不如交给儿子操心。你以前做过摄政王,难道还不够么?”太后似笑非笑。

“我…”熙王爷犹豫了一下,没再多说话,天人交战了一番。

“杀了照浪,启明殿那些谋反的将士一律处死,此事就有了交代。我择日再请皇上册封你亲王之位。”太后垂下眼帘,微微叹气道,“这些,你还不够么?”

她的目光一离开,熙王爷心下立即一松,这妇人看似柔弱,眸光却极其尖利,几乎要剜出他的心来。他踌躇间,太后又道:“你速做决断为宜,天子亲卫有数万驻扎在京畿要地,朝堂上真要有什么变动,他们骤起发难,你只怕安抚不及。你我早早去启明殿看顾皇上,免得两边闹出大乱来。”

“既是如此,我不如做回熙王爷,就说谋反的是照浪便是。”

“启明殿里都是你的手下,照浪哪里差遣得动他们?再说你平素打点群臣,对方亦是心知肚明,无论如何,你是不能再担这个身份了。你的易容如此逼真,想来不是轻易能洗去的,何妨多用一阵?”

被太后几句话蛊惑,熙王爷心头迷乱,一时拿不定主意。耳畔仿佛传来启明殿喧嚣的骚乱声,他涔涔汗下,不由说道:“好,我答应你便是。”

看来,不得不牺牲照浪了。熙王爷呼出一口气,抛却了一个亲王之位,还是可以得到另一个。皇帝的哥哥。长兄若父,如果皇帝今后待他,像对待父亲一样,他也会很欣慰。

太后垂下眼帘,抽泣声慢慢止了,她从金龙格架上取了一只银六稜注壶,拿两只劝杯放在熙王爷面前。她一按机括,倒下一杯酒,递给他道:“这酒里有鸩毒,一会儿出去,你递给照浪喝。另外一杯,你喝,就说大事已成,和他庆贺。”

真要对照浪动手,熙王爷不知怎地手下迟疑,半天没有拿住酒杯。与照浪相处的一幕幕在脑海显现,这些日子照浪着实听话好使唤,真是不可多得的臂助。他喜欢照浪的狂傲,像他的不可一世,因而放心和照浪联手。何况他苦心栽培了照浪这些年,成就了照浪在武林中不可动摇的地位,就这样轻易杀掉实在可惜。

“他知道的太多了。”太后的一句话,逼死了照浪的退路。

熙王爷左右四顾,拖延地道:“哪里还有酒呢?”

“这壶里的酒没毒,只是按了机关后才有。你要不放心,那边琴几上有一壶喝了一半的酒,你去拿来就是。”太后向他示意。

熙王爷走过去,果然寻着一只乌银大样酒注壶,青色的酒剩了一半。嗅了嗅,仿佛是新摘梅果的味道,酸酸醉人。他把酒倒在自己那只杯里,仔细分辨了两杯的不同,拿捏手中。

是一定要有牺牲的。他想起紫颜常挂在嘴边的话。

“你先出去,我稍后就来。”太后捏起一方丝帕轻拭泪眼,熙王爷点点头,走出寝殿。

照浪等得焦心。在这非常时刻,容不得一点错失,熙王爷进去耗费了那么久的工夫,外面风起云涌,只怕来不及出去安定大局。见到熙王爷出来,他拥上前道:“太后怎样了?”

“没事,太后终于肯认我了。”熙王爷端上酒,笑吟吟地道,“大功告成!来,你与我喝一杯。”晃眼的酒色,有令人疑惑的气息。

接过酒杯,照浪的手一沉,看出他的犹豫,熙王爷举起杯,痛快地一饮而尽。罢了,照浪,你与我缘分到此。

照浪的手停住,他微微笑道:“我喝不喝,都没什么分别。”

熙王爷冷哼一声,勉强笑道:“怎么,连这点面子也不给我?”

太后缓缓走出,步履从容,她问照浪:“他喝了吗?”照浪俯首道:“他喝了,毫不犹豫。”熙王爷持杯的手开始发抖,一颗心比殿外悬挂的风铃更凉。他望着照浪,再盯着太后,两人的笑出奇相似,在嘲笑他这个一心做梦的人。

太后举起那个玉锁道:“你说,这锁是你几时拿的?”

熙王爷不知道他有多久可以喘息,但太后既然有心问话,这毒药必不是登即致命之物,说不定有得救。存了这念头,他答道:“这是我寻人打造的。”

“是么?”太后细细地抚摩每个铭文,“这八个字是我亲手写了,叫玉匠刻上。难为你一笔一划记得那么清楚。”他仍妄图瞒着她?这是真物,不是假造,他是否一直没有停止过欺骗?

熙王爷苦笑以对,“大皇子的事情,我向来很上心。”

“你那时待我好,也是为了这皇位?”

熙王爷想到她刚才天大的谎言,如今既肯下毒,皇帝必不是熙王爷的骨肉,他竟会因此迷惑不前,坐失了大好良机!蓦地里感到无限失落,怔忡地道:“不是依仗你的话,我这几年哪得如此权势?”

“唉,我也是亏了有你扫清障碍,助我为后,才一步步走到如今。”太后的语声低沉下去,照浪连忙扶住她,轻拍她的背劝慰。

熙王爷忍不住道:“照浪,你究竟是谁?”

照浪摸出耳后面具的接缝,手一用力,扯去了那张人皮。重新现出面目的他尽情呼吸了一口空气,用手抚去脸上残留的碎屑,这一刻他想到了紫颜。

“我是王爷找来的左右臂膀,帮你铲除异己的江湖中人。”照浪温柔地看着太后,“在结识王爷之前,我更是太后的养子,一名忠心耿耿的死士。”

太后按住他的手,欣慰地道:“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