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春雾般短暂。

那个叫萤火的男子,却浴火重生,他要代明月、代自己、代死去的兄弟们活下去。住在他人的容貌里,头一回感到生命的可贵,不可重来,不可复制,但竟容得他,偷来另一段人生,延续他未完的使命。

冬日的阳光落得早,斜斜软软地散发余光,并无热量。萤火的人生则刚开始,七年的漫长生涯,踏出了迈向终点的关键一步。

那是嘉禧二年,离紫颜开府还有三年。

瑰丽的书卷,正等待开启最绚丽的一章。

前传:长生

到处是金灿灿的杏黄。

这种肆意张扬、尊荣又傲慢的颜色,充斥眼耳口鼻,叫人为它窒息。在这般耀目的黄色面前,任何言辞,噤了声,失了意,只余下一心的憧憬崇敬。

他被这样的黄色死死压制。源自泥土的颜色,却剔尽世间凡俗,高贵不可一世。飘展的旌旗,雍容的幢幡,黄金般缀满双目。他想靠近一步,用手轻抚它,那黄色灼热地烫人的脸,拒人千里。

凤冠霞帔,云裳霓影,一张精致的美人脸凑过来。

“来,这块逐春糕你拿着。”纤纤玉手,递来一块酥软的糕点,有诱人的清香。“风这么大,也没人给你多披些衣裳,冻着了怎办?”

他懵懂地嚼着糕,甜到心里,真是好吃。抬头看那美妇人,身后宝盖彩结,犹如香云软雾。“跟姐姐走,有琉璃饼,桃津糖,你来不来?”他愣愣地点头,她像观音一样慈善,由不得他拒绝。

她牵了他的小手,嫩滑滑的,有一点心软。怎奈见了满目刺眼的杏黄,面容忽然多了一丝狠意。

沿途的人叫她“娘娘”,对她恭敬有加。他随她进了凤轿,五彩云纹的锦垫,像陷在棉花堆里。继续盯了她的脸看,神仙一样的人,仙宫一样的摆设。

彩云般的车子开动了,浮在云端里,他有些胆怯。她和蔼地笑,打开一只螺钿描金的食盒。闻到糕饼的香气,他就忘了其它,甜甜地尝着。一会车子进了山路,剧烈颠簸起来,上下晃得厉害,他如骰盅里上下摇动的骰子,找不到安歇之处。

“不怕,就快到了。”她安慰他,拉过他小小的身子。靠在她柔软的身体上,他便安静了。仿佛走了很远的路,远到他觉得困顿,倚在她身上睡着了。

醒时,见到霜雪似的缎子,从头顶的帐子倾泻下来。她坐在床边的绣凳上,朝他招手。

“起来洗个脸,有好东西吃。”

一身杏黄底子的锦绣衣裳,小小的尺寸,正合他的身。他穿好,觉得新衣格外好看,不觉欢喜地笑了。她也在笑,附和的笑容后,有男孩子见不到的悒郁,像糕点上的一粒灰,手一抹,就不见了。

桌上放了一只雕龙的金盆,他好奇地摸了摸龙头,须目皆张,仿佛要咬他的手。他缩回来,朝她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她一笑,“自己会洗脸么?洗给姐姐看看。”

他低头,热汤是奇怪的青色,用里面的丝巾沾湿了脸,竟火辣辣的痛。他叫了一声,泪汪汪地看她,却见她只是冷笑,“怎么不洗了,连你也嫌弃我?你要听我的,懂吗?”她抓起他的头发,把他的头按进水里。

他拼命挣扎,捱不过她力大,一张脸全没了进去。钻心的疼,像走在荆棘林里,扎了一脸的刺。他感觉到潜在的危险,没敢张嘴,闭了眼竭力挣脱。手膀子拗了,下巴撞了,折腾了半晌,大概她觉得够了,一手拎开他,丢弃旧袋子也似,扔在一边。

他疼得“哇哇”叫唤,用手捂住了脸,她意犹未尽,顺手掀了金盆,将热水泼在他脸上。青汁顺了衣襟往下流,所过处“呲呲”冒着气。他睁开眼,视线里模糊地闯进一些鬼影,虚浮地飘着,看不清面貌。他吓得大叫,蓦然间觉得自己要瞎了,有股强大的力量刺激他的双眼,令他张不开眼皮。他的泪不停地流,滚过他的脸。泪珠为什么会像刀子呢?不是在滑落,而是一寸寸割过皮肤,越发痛彻心扉。不知是喝到一口汤汁还是什么,他的叫声渐渐嘶哑,直至喉咙里像是塞了一个铁球,完全吐不清字音。

他看不见,叫不了,但还听得到。听见她的冷笑成了痛快的大笑,仿佛有个戏班逗得她笑出了眼泪,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畅快。一定是遇到了妖怪,绝望的他这样想,不知这个变身的妖婆要如何待他,深深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心。

“你哑了,是不是?这样更好!你就再不能挡我的路。”她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几句话。

他听不明白,使劲地流泪,用手摸索脚边的空处,希望找到逃跑的路。桌椅,床角,香几,妆台,橱柜,他以手代替他的眼,不顾一切地摸着。再摸,竟摸到她的手,像枷锁紧紧铐住了他。

“你逃不走的,认命吧!我这就送你回去,你会喜欢的。”柔媚的声音,再听到时恍如魔鬼。他徒劳地张嘴,大吼大叫,可惜是无声的,像个装傻的优伶。她用什么铁器,一下砸中他的后脑,眼前一黑。

“你会喜欢的。”她在地上拨弄他的小身子,这是她最得意的猎物。

“明儿!明儿!明儿——”声嘶力竭的叫喊,透着肝肠寸断的心酸。

他听到了,费力地撑开眼皮,微微的缝隙里,瞥到影幢的明净玉容。脸孔依旧很疼,痛楚如一把锯子,要割开他整个头颅。他神思不清,不知该哭还是该叫,手舞足蹈,惊吓得想挣脱眼前人的怀抱。

是的,她正抱着他,虽有好闻的香气,可像极了先前那个恶女人。

“不怕,是娘亲,明儿乖,有娘在你身边,不怕。”她泪如断线,泣不成声。身边有人给她拭泪,“娘娘保重,大皇子吉人天相,万福金安。”

他好痛。他不明白为什么没人给他止痛,两手颤颤地抚着脸,触到坑洼如山沟的皮。他甚至找不到嘴唇,只摸到溃烂的两块肉,一碰,痛入骨髓。

她见不得他这样的抚摸,又是惊天动地的哭喊,“叫御医,御医怎么还没到?再不来,我诛他九族!”

“臣罪该万死!”颤颤微微的求饶。那老人冰冷的枯指搭上他的脉,她又叫了起来:“搭脉有什么用!你看看他的脸,你要救他的脸!”老者一个寒噤,捧了他的脸仔细端详。他心里燃起了希望,不哭了,小心等他的判决。

“禀娘娘,这…外伤可痊愈。”

她心情稍安,和颜悦色地问:“容貌可能恢复?”

老者迟疑了一下:“怕是此生无望。”

她震怒:“胡说!连你也治不好他?”

“医得了病,医不了命。”老者徐徐说道,“大皇子初生之际,臣记得国师曾批其命格,言有此一灾,娘娘记得么?虽然命数之说不可全信,但大皇子如今正应验了此劫,好在性命无碍…”

“混账!”她怒极反笑,指了御医骂道,“你医书不精,妄谈什么命运!你今日若是救不了他,你自己的命,就到今日为止。”

老者扑通跪地,“娘娘饶命!不是臣妄言,是…是臣没本事救他这张脸。大皇子的脸皮被揭去一层,能保得命在,已是奇迹。倘若依臣的调理方子,好好养着,面皮上即可生出新肉,康复有望。但要想恢复旧日容貌,且不说这个,哪怕像寻常人一样,有端正的五官,都是不易啊!臣自知没有神仙之术,不知神通变化,就算娘娘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变不出来啊!求娘娘明鉴。”连磕响头,咚咚有声。

这些话不难懂,他全部听明白了,一颗心沉到黑暗的谷底。他不会再有常人的五官,他是个没脸的怪物,无法见人。贪恋几块糕点,竟至于斯,是他的错吗?老天为什么要这样惩罚他?他完全不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就失去了所有。

“既是如此,那边有一壶酒,你去饮了吧。”她冷冷地说。

老者大骇,一个劲地磕头。她无动于衷,“娩儿,他不肯喝,你就去劝个酒吧。”

身边那宫女应了,她怀里的他听到老者流泪的声音,啪嗒,啪嗒,落在酒杯里。然后,很沉的一记,像是醉倒了一张椅。

“娩儿,御医怎么倒了?”

“回娘娘,他岁数大了,老眼昏花,跌了一跤。”

“扶他起来吧。”

“回娘娘,他好像已经断气了。”

“那就抬出去,省得脏了地方。你们也都退下吧。”

大殿里悄静无声,只有他们俩。她紧抱着他。胸前柔软的绸缎,叫他觉得舒服,好像让脸上的疼痛减轻了似的。

“明儿,娘对不起你,娘救不了你。”

他听见她的心跳。咚,咚,有点快,不,越来越快,像后面有什么在追赶。

“娘该怎么办?你说。不能让你父皇看到,他会比我还伤心,你是他第一个儿子,我们要瞒着他,你说对不对?”

她的心跳杂乱无章。一时往这里跑,一时又到了那里。他的脸真疼。

“明儿,你说呀,为什么我们一家子出来打猎,你突然会变成这样子?是谁害你的,你记得吗?你说出来,娘替你报仇。明儿,你怎么连话也不会说了?天可怜见,你竟然…竟然连嗓子也哑了…娘的命好苦!就算恢复了容貌,他也不会立一个哑巴…”

他糊涂地听着,太子是什么东西?他真的从此是一个哑巴了吗?

“娘对不起你,救不了你!”她呜呜地抱了他大哭,哭得他衣襟尽是泪水。良久,她徐徐抽泣着停下,咬牙切齿地道,“娘只能帮你杀了那些仇人。你看,那个庸医已经死了,谁也不能再害你了。”

她的心跳忽然一停,他的心一拎。

“不要怪娘…娘是无可奈何啊。”她的语声渐低,抚了他的身子,轻轻哼一首儿歌。唱着唱着,她往他嘴里,塞了一粒药丸。

他昏昏欲睡,察觉到她松开了手。连她也要丢弃他了,他的手用力地挥,想要捞住她的衣角。她远远地看着他,走远了,才觉得那张脸真的丑到无可救药。她遮住双眼,痛苦地仰天大叫:“啊——”

天,能不能给一个答案,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苦!

他独自躺在黑漆漆的山坳里。

“娘!”他心里叫着,发不出人声,喉咙里干干的响动犹如野兽。到处都是黑色,风吹过,他打个喷嚏,觉得有侵骨的寒,刺破衣裳贴进身体。他唯有哭,眼窝里的泪汩汩地流,流了不知多少时候,忽然感到渴。

他已经很久没有喝过水。饥渴使他不得不用手摸索,山石,藤草,老树,黄土。无尽的重复。他被脚下的石头磕着脚,人一歪,就了山路滚下去,撞在一株树上,晕了过去。

醒来,天亮了,勉强撑开一线眼皮,能看到陡峭的山坡。他又饿又渴,爬起来摸了石头走。走走,哭哭,停停,从早晨到晌午,太阳从树叶的缝隙中射下暖暖的光。他抬头仰望,眼皮儿红红的,好像血的颜色。

“喂,小心!”他忽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脚下一滑,他又往斜坡下落去,刷刷刷,有脚步声由远而近,追在他前面,捞住了他。

“你这个小娃…”说到一半,看到他的脸,对方惊惧地一推。

他伸出两手,要人抱,尽管她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姑娘。

“天哪!你的脸怎么了…全是伤,真可怕。”她震惊地望着,看到他的小手,在风里发抖。她忍不住踏前一步,把他揽在怀里。“别怕,你只是受了伤,是不是被狼咬的?这里的狼很多呢。你家里人呢,他们在哪里,你怎么一个小孩子跑到这里来?”

他的喉咙咔咔作响,她意识到他是哑巴,又添了怜惜,把他抱得更紧了。

“我知道啦,你和我一样,也是个小孤儿。算了,我带你的回家,好不好?今天没打到猎,我们没有肉吃,不过明天,运气可能会好一点点。”她捡到他,像打了猎物一样,兴高采烈,“我们先回去煮一锅菜汤,你的手好凉,回去喝点热汤就好了。”

听到“汤”,他本能地害怕,想逃离她的怀抱。她抱了他在山路上走,被他这样一挣扎,打了个趔趄,差点跌到沟里去。

“哎呀,你别乱动,我跟你说,这条路陡得很。你人又重,我抱你已经很吃力啦。”她笑眯眯的,并没有着恼。

他听了安静下来,努力睁着眼,想看清她的容貌。靠到十分近,眼皮撑到十分大,看见她细长的小眼睛,微有点塌的小鼻子。她长得很平庸,在他眼里,却像菩萨。

“啊哈,到家了。对了,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嗯,你没名字是么?我帮你起一个。你是我从山里捡回来的,就叫小山儿吧。我和你名字很像,我叫小石头。”

小石头,真的很好记。他点点头,表示记住了。她很惊喜,“咦,原来你都明白,太好了,我终于有个伴了。小山儿,你做我弟弟好不好?你这样丑,不可能是我妹妹吧。别生气,我随便说说的,嗯,你的脸嘛,是有点难看,不过我不会嫌弃你。”

他指指嘴巴,他渴极了,如今就算是汤,他也敢喝。她记起来,忙起身去张罗,“不急,你先喝点山泉水,我这就烧汤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