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时常做噩梦,千百次地在梦里重复被毁容,大汗淋漓地惊醒。有时他的记忆发生错乱,觉得毁掉他脸面的,正是他的娘亲,而华大夫则是无能的御医。他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有这般残酷的遭遇,一想起这些,结疤的怪脸就疼痛不堪,如剥皮拆骨,无法安歇。

曾经有一次,他无比接近他想要的人生。

那时他刚刚流落到一座北方的城市,万户千门,处处飞阁崇楼,红窗绿瓦。他倚在街角,无意中听到有人提及易容术。

“瞎说,真有这样高明的易容术,我不如弄个王爷做做!”

“哈,你倒不贪心,不如做皇帝好了!”

“倒不是我不想,只是皇帝小儿比我小太多啦,你看我这副老骨头,做他爹差不多!”

“你做皇帝他爹,不是要进皇陵里睡大觉吗?哈哈!”

“呸,呸,咱们不谈这个了。你家婆娘不是嫌颧骨高么,叫她去找那个易容师,削掉一块骨头如何?”

“哎——人家骆医师要价可不是小数,她那个黄脸婆,我不嫌弃她,她倒嫌弃自己。花几十两金子给她换脸,我不如重新买个小老婆!”

那两人说说笑笑,走没影了。他反复念着骆医师的名号,想找个人打听,又知绝不会有人告诉他,便沿了街一条条地找。走上一日、两日,这个城总有走完的一刻。

走了十来步,他忽然停下,想到那两人提到“几十两金子”,脸色苍白。卖了他也不值这个数,他如何搞得来这样一大笔钱?

唯有偷。

混迹在最猥琐最肮脏的地方,他见过太多小偷。他穿破旧衣衫,常被人当贼暴打一顿,而真的窃贼往往衣饰光鲜地远走高飞。曾有人叫他入伙,他一头的裹布,是很好的掩护。他不答应,又被一阵毒打,骂他不识抬举。他答应自己,除非快饿死了,才能去偷点吃的。这个誓言,让他的偷窃次数降为每年一两次,因为手脚不纯熟,十有九次要挨打,可到底,换来了肚子的安稳。

这一回,他被易容的欲望弄得神魂颠倒,决定破誓。

到玉蝶轩外窥视,能价值数十金的,只有骨董便于携带和逃跑。这家铺子店面小,进出客人不多,偷听方便、易于窥探。他等了一日,在门外不远处乞讨。到傍晚,店里来了一个主顾,一身浮光耀彩的华服,刺得他双目迷离。他瞠目结舌地凝望那人,玉雕般的容颜,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绝色。

这样的脸孔,竟为一个男人所有,他不由自惭形秽,不敢再看。

“紫先生,这方昆璧砚卖五十金,我另有两位主顾也看中了。要是不要,你给个准信。”

店老板的话让他神智一清,是的,他只要偷一件就好,卖了钱,就能求见那位传说中的易容师。

“我要了。”那位紫先生很干脆,手一招,身后一个锦衣男子从包裹里取出一把金锞,撒在案上。他在店外看得咋舌,店老板惊喜地收罗起来,将砚台郑重包好。紫先生取了砚,叫锦衣男子持了,两人一并坐上花罗轿子,往城里的客栈去了。

他一路尾随,眼见两人往最豪华的“一间堂”去了,心知偷盗无望。谁知临近时,轿子一停,在门口的酒肆停下,锦衣男子前去打酒,劈里啪啦报上一堆名目,而砚台始终持在手里。末了,老板递上一纸清单,叫锦衣男子查点。

他目不转睛盯紧了砚台,锦衣男子终于往柜上一放,执了清单数数。他飞快地走上,若无其事地拿了砚台,锦衣男子的锐目刷地一扫。他惊得心要跳出,连忙拔腿就跑。

没跑出两步,身子被锦衣男子拎在半空,双脚离地,无比狼狈。

“萤火,住手。”他裹脸的布在黄昏中透着诡异,那位紫先生望了他若有所思,“既然他蒙面而来,就是不想暴露身份。这玩意不值什么钱,让他拿去就是,或许,对他很重要呢。”

那个叫萤火的男子顿时收了手,默默退在一边。他紧张得一颗心咚咚直敲,冲了紫先生恭敬地磕了个头,然后飞奔而去。

他捧了砚台,激动得不知所以,边跑,边跳,恨不能高歌一曲。他有种即将迎来自由的感动,差点一个趔趄,将到手的幸福飞出。好在他抱得真是牢啊,如同嵌在胸口的印记,脚崴了,砚台仍在,在他身上生了根。

次日午后,他寻着了骆医师的居处。络绎不绝的人流,花花绿绿的男女,捧了各家的宝贝,往里面送。几时轮得到他这样寒酸的客?他不怕,守了门口,终有见着的一日。他在不远的巷子里,挖了个洞,埋好他的宝物。之后日日夜夜的,等骆医师门庭冷清的时候。

大雨天,飞瀑流鸿,门前少了车马,积了水。他淋得透湿,挖出他的砚台,让雨水冲刷干净了,拿去孝敬骆医师。

“什么破玩意。”并无识货的眼光,高高在上的医师斜睨着他,不屑一顾。

“玉蝶轩的昆璧砚,值五十金。”

“我这砚台还值十两银子呢!”骆医师推开他的宝物,不耐烦地叫送客。如此衣衫褴褛的乞丐,真有五十金,为何不能先添件新衣?

“我想易容,我没有脸,求你救救我!”他急得大喊。

骆医师来了兴致,叫他揭开裹脸的布。倒吸一口冷气,没吓得退后数步,已是胆大。骆医师兀自冷漠地权衡,他一脸期望,以为对方会像华大夫一样手痒。

“我只给正常人易容。”骆医师思来想去,寻到了推脱之辞,“你连五官也没了,如何易容?总不能割了别人的脸皮给你。除非是大罗金仙,给你变一副脸面,否则,你这脸就这样罢,越易容只怕越糟。”

一时寒气攻心,他瑟瑟地打了个寒颤,怯怯地问:“为什么会越易容越糟?”

骆医师勉强又看了他一眼,“你的脸皮太薄,什么易容面具怕都挂不住,如果硬要易容,连这块薄皮也伤了,你的脸真要见到白骨头了。”

他的脑海,骇然显出森森白骨,横亘在凹洼的面皮上。那情形恶心得他想吐,原来易容于他,只是另一把利剑,再度划伤他脆弱的脸。

他黯然神伤,落寞地离开。

“喂,砚台拿走——”骆医师鄙夷地提醒。

出得门去,大雨冲刷走支撑他多年的信仰,让易容术见鬼去,他再不相信这套胡话。

谁也无法救他,他想到了死。像小石头,华大夫,死是很容易的事。可他要如何寻死呢?饿死,太难受;跳河,他怕水;跳楼,他畏高;被人打死,又太疼。当死亡的念头稍一浮现,他发觉以前动辄行走在生死边缘的他,竟无比留恋这个尘世。

虽然这尘世,无人在意他。

惯了一个人躲在暗处舔血,望见远处火树银花的热闹,他心中微弱的信念,就是有朝一日,可以站在那些繁华与璀璨里,尽情享受一次。如此,才不枉来了这世上。

他曾经身在流光中,与那骄傲的颜色交汇。连着了天又如何,终久跌落尘泥,溷浊成了黄土。

从此安于平庸,漠然地过完这一生就好。

大约又过了两年,他到了京城。

这是他深深畏惧的一个地方。他完全忘记了有关杏黄的一切,唯有那个御医的判语,在心头闪烁飘过,使他依稀记得有个老头儿。究竟如何,却也是模糊的。脑里没印象,肉体还有着本能,他一靠近京城便觉难受,想吐。

他不晓得为什么要来京城。那头像是有根线,一拉,他就自投罗网。这是宿命交错的地方,他混迹在热闹的街道里,觉得天很高,地很宽,路很长。而他的人,小到尘埃里。

他留着那块砚台,反正世人看不出它的价值,没人跟他抢夺。他积攒了一点钱,买了件干净衣裳,小心地包好了脸,拿了昆璧砚,找上京城最好的骨董店。

“这砚台我们收了。二十金。”店家无视他奇怪的装束,认真打了算盘说。

“两年前就值五十金。”

“嘿嘿,那是你买贵了,怨不得人。”

“那好,就二十金。”

“好咧,换成银锭,还是金锭?”

“碎银子就好。”

店家又忍不住笑,忙称了银子给他,很沉重的一包。

“银货两讫,走好。”店家客气地送他到门外。他不禁喜欢上了商人,有利可图时,眉眼多么和善。

他有了钱,可以买一间小屋,像平常人一样过日子。如果有人欺负他,低头忍过去就是,毕竟,谁也不会一辈子拿他作乐。总有熬到头的时候。

他的心境已经很老了,经不起折腾。

人生地不熟,一时寻不到房子,他找了间寺庙寄居。平安地过了三天。第四天,不晓得怎地,有一帮人冲进他的房间,劈头盖脸一阵乱打。他藏着的银子很快被搜出来,洗劫一空,那些人呼啦啦就去了。他无语痛哭,小和尚安慰他,得失自有因缘,不必介怀在心。

他却知道,纠缠他的晦气再度降临,如鬼影,挥之不去。

在寺庙捱了几日后,小和尚的脸色变得难看,他不得不再度流落街头。无意中,碰上那天抢他银子的一个人,他认了出来,揪住那人想讨回公道。那人拳脚厉害,狠狠地又打了他一顿。他只觉得今趟要被打死了,心念如焚,蜷成一团不再抵抗。

“轰”的一声,那人飞了出去,撞在墙上。

他惊奇地抬头,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出现,仔细地一想,是曾经抓到过他的锦衣男子,叫萤火。

“果然是你。我家先生一直在寻你。”萤火面无表情地说。

他颤颤巍巍,“那块砚台…叫我给卖掉了。”他吐不出另外一块,先拿话堵上。

“我知道,先生花一百金买回来,我们才知道你来了京城。”

他心里骂了声“奸商”,又奇道:“不要砚台,你们找我干什么?”

“你的脸…”萤火顿了顿,锋利的目光照在他身上,“是不是被毁了容?”

后来,他才知道,那位紫颜紫先生是一位易容师,而且很可能是天下最高明的一个。

那年他拿了砚台离去后,紫颜忽然觉得不对,认为他蒙面也许另有原因。萤火说,他们俩走遍全城,未能找得到他。紫颜又在别的城市留意寻找,可惜始终没机缘和他碰上。

他就问:“你们来京城多久了?”

“刚满一年。”

他惋惜地想,如果早一年来京城,他就能早日脱离苦海。心头死去了的念头,又活络起来。

萤火领了他到了一处府邸,如仙馆瑶阁,紫气氤氲,香风细细。推门,见着亭台楼榭,雕栏环绕,更有芳草繁花,嘉木茂林,虹桥横波,清泉涌地,不啻于人间仙境。他迷眩了心、眼、鼻,应接不暇地看着,顾不上说一句闲话。

紫颜,那个他擦肩而过的易容师,正在养魄斋的卧榻上品茗。

他在一旁立了,紫颜起了身,过来看他。素色的纱衣,穿起来偏这样妖娆,他愣愣地看呆了。

“让我看看你的脸。”

他把裹布解下,“大夫说,这是鹤茅汁毁的容。”

紫颜掩了嘴呵呵地笑。他没见过男人笑起来这样迷人的,竟比女孩儿们更俊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