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趟你诱我出来,又是为了什么?”几日不见,照浪的脸庞瘦黑了一圈,往日的嚣张跋扈仿佛被上了妆,掩在黧色的憔悴中。他拢袖环顾四周,知紫颜特意遣开了旁人,不由笑道:“莫非你惦着我,连身边几个体己的也支开了?”

紫颜悠悠地道:“城主行藏已露,若是和骁马帮起了冲突,就辜负了太后的殷殷期望。”

照浪一怔,笑了回转身,径自大咧咧坐到云母床上,盯了紫颜面前的熏笼,冷笑道:“太后?向骁马帮订这批货的人就是太后。要是先生舍不得下手,到时交不出祥云宝衣,骁马帮一急一怒,把先生的事情说出来…”

紫颜笑眯眯道:“向太后禀告在下死讯的,就是城主吧?”

照浪冷哼一声,懒得再和他纠缠,道:“说吧,你要求我什么事,不必故作好心提点我。骁马帮之流,我尚不放在眼里。”

紫颜吃吃笑道:“呀,其实不过讨一件物事,你知道我此行匆忙,未带出多少宝贝。”说着,晶指凌空而舞,照浪一动不动看仔细了,讶然说道:“原来你竟有这打算!”紫颜笑道:“城主举一反三,我佩服得紧。”照浪道:“想要此物不难,我倒有不少,既是你要用,捡最好的给你,兴许尚入不了眼。”紫颜道:“无妨,取一件能舍得下心肠的给我用就好。”

照浪深深地凝视他一眼:“你抛却了整个府第,我又有什么舍不下的。”

紫颜静静微笑,如烧不尽的一缕香,亭亭地将笑容袅在空中。

五日后,骁马帮寻获了獍狖的踪迹,弥漫在树木上的芳香成了猎人的最好指引。猸貉在这几日被驯得宛如家生小狗,不离阴阳前后,长生和轻歌偶尔想逗它玩乐,总被它眦出的尖牙吓唬。阴阳会在这时唰地打下一鞭,提醒它莫要忘了獍狖不会如此反应。

泯灭了天性总是艰难,猸貉也不例外,顿顿吃素的它常常焦急地徘徊乱转,像是遗失了重要东西,以凄惶的眼神望了阴阳。递到面前的永是牵衣草、禾香叶和赤松藤,起初它会嗅嗅再掉头,渐渐地连闻也不愿闻,推到鼻尖就移开了头。阴阳便把鞭子放在它身侧,猸貉见了,立即跳起来,委屈地低下头勉强啃食。

易容的香品已经炼成,分放在五只秘色游鱼纹刻花香盒里。长生好奇打开来看了,前三盒里是香粉,还有一盒香丸,一盒香膏。五色杂陈,香气不一,如五只精灵呼吸舞蹈。今次没有惯用的线香,长生很是新奇地捧了香盒闻,像猸貉见了美食一般贪婪。侧侧难得地望了他的样子出神,自言自语,道:“不知姽婳怎么样了?”

香品没有回声,沉敛了气息隐遁在盒中,又或者是,厌倦了尘世的味道。

当日午后,听说紫颜要为猸貉易容,骁马帮一众人等早早到紫颜屋外巴头探脑。萤火门神似的守着,木了脸放千姿与景范进屋,轻歌嘟囔半天仍被拒之门外。屋内正当中的熏笼肃然按八卦方位列成一个圈,齐齐将笼口斜对了中心,屋西则立了一面孔雀海棠软玉屏,后面置了众人的座椅。东面的几案上,摆了盛放獍狖的乌木箱子,似一个巨大的牌位,供着不动。

阴阳牵来猸貉,引它在青花白地碗里饮醉颜酡。晃动的液体有诱人的甜香,小家伙欢喜地啜着,毫无戒心。长生默默地从围屏后凝视它,一醉,一跌,便是一生去了,再睁眼物是人非。

紫颜铺好一张紫檀嵌玻璃的香案,把醉倒的猸貉平放其上,恰被熏笼围着。往它嘴里塞了一粒香丸之后,他把盒中剩下的交给了阴阳,嘱咐日服一粒。玫红的丸药如一滴滴血,艳丽地开在阴阳手心里,太师不由紧紧攥住了,像握住了谁的心,竟微微感到疼痛。

紫颜取了第一盒香倒在熏笼里,长生“呀”地轻呼,千姿嗔怪地瞪他一眼。可是,这是怎样的香气啊,刚沾了火就融进贴身的衣,像不经寒的情人依偎过来。几乎没有烟,缭绕的香气无声息地袭向猸貉,暗暗地,如偷情,甚至找不到它空虚的影。

如是熏了半个时辰,直到众人眼花骨酥,紫颜又添上了第二炉香。

华美娇憨,它有美艳的气味,单纯的心。浓郁馨香就在身边游走,仿佛可随时一把抓住,却在笑声中躲开。若叹息触不到它,它又会在暗处偷觑你急切的神态,吹一口气,撩拨已动了的心。

相思何处?眉间心上。冷冷地,心方一动,第三炉香起了。

滋味淡如遗忘。忽然想起,随时放下,无论是何样的情事,潋滟之后,涟漪自会缓缓复归平静。它清淡如茶的最后一泡,察觉不到曾有过叶的包围。陡然间,长生重新感觉到了自己,感觉到了忧伤,那香气也忧愁而迟疑地吻上了猸貉的身。它不属于猸貉,它是强逼来充假的面具,如果早知道是一场骗局,它不会这样无机心地靠近猸貉。

长生仿佛化身为熏香,替它感受遭遇獍狖时的绝望。

熏蒸了两个时辰后,众人衣袖皆香,如一群獍狖隔世相顾。阴阳在紫颜休息的间歇,突然插上一句阴鸷的问话:“剥皮那日,紫先生可否用香助我一臂之力?”如一把刀惊开了众人的心,千姿微觉有寒意爬上脊背。

紫颜笑笑地,曼声道:“用香简单,不知太师会怎样剥那一张皮?”

阴阳沉声道:“甚是容易。麻醉獍狖之后,用尖刀从右前肢起,于足趾中间厚实处下刀,上挑至肘尖与后肢,再沿后腿内侧挑至后阴,及另一后肢,再由后阴尾部挑至尾中,如此则开膛完成。之后就是剥皮,先剥离后肢,再剥出足趾。雄獍狖剥到腹部,须剪去阴茎,以免毛皮受损。剥到尾部要抽出尾骨,拉紧獍狖双足,方可扯下整张皮。如果气力不够,用利索的刀具一寸寸割,也是一样。”

阴冷的话声如一把火,烧尽了香的芬芳。原来极艳之后,就是凋谢。长生颤声道:“剥完皮,它还活着吗?”阴阳道:“自然活着,只是没了毛皮,不出几个时辰必死。若是可怜它,你不妨给它一刀,送它成佛。”

长生顿时汪出满眶的泪,侧侧没好气地冲紫颜说道:“好端端问什么剥皮,吓坏长生。”说罢狠狠挖了阴阳一眼,把长生拉到一边好生安慰。紫颜若无其事地答道:“易容之术,本与血腥相伴,他不是孩子,该长大了。”

长生早不是个孩子,剥皮的疼痛,亲历过刀割的人自会明白。侧侧猛然望向紫颜的双眸,看不清其中潜藏的往事,盈满眼的,永是装点过的流水行云。

熏香过后是染色。雪白、嫣红、莺黄、粉青、麝金…诸多颜色混杂在金嵌宝石螭虎盘上,另一侧放了断骨、剖面用的大小剪子,刀锋锐得印出绰绰人影。少见到紫颜的这几样利器,长生忍不住伸头来看,待瞧清楚了,眉头一蹙。

紫颜道:“要易容,少不得动刀子,今次原以为能指望你。”

想起少爷说过五成的话,长生涔涔汗下。见了如今这架势,莫说当初自称的三成,就是一成的胆气也消散了。越是易容得像,就越把要诱骗的獍狖送上黄泉,若反复想这些生死恩怨,他如何敢下第一刀?

紫颜毫不犹豫地持剪而立。他要剪断猸貉躯壳的牵绊,看偷梁换柱,能否以假乱真。

血光,漫散在众人的双眼。磨平了尖牙,续长了短尾,紫颜满手血污,悠闲地招呼长生,“你来看,獍狖有一缕藕色的耳簇毛,下颏鱼白,那日你完全没瞧出来。”说着,把两种颜色混合了香膏,分抹到猸貉耳后、下颏,再取了熏笼微微加热。

在紫颜的手下,猸貉越来越不像它自己,眉眼身形一点点向獍狖转变。满眼触目惊心,长生不敢看又不得不看,努力成为异类,原来千辛万苦。千姿不知想到什么,凝视的双眼仿佛望向了虚空,依稀的神情与当日饮下醉颜酡时相似。

这一场易容,直把人心也变易。

紫颜垂手向了围屏后微笑时,众人再辨不出猸貉的身影。躺于案上的是一只獍狖,景范捧出乌木箱子里的那只摆在一处,简直分不清真假。两只小兽无声地卧着,众人一脸的解脱,长生见了,抑制不住的难过如泉水喷涌,汩汩地在心头跳动。

他伤感地走出屋去,天已然黑了,空荡荡饿得难受。忽然想到,獍狖以腹鸣求偶,深山里那只被追踪的猎物,此刻是否在咕咕叫唤?孤独之饿,会让它错认易容后的猸貉为伴么?

那夜,长生睡得颇不安稳,梦中,一时獍狖,一时猸貉,错换交杂。烈烈阳光下,乍闻到一模一样的香气,原是一喜。可转身,刺目的尖刀却钉住了身子,疼得再叫不出声。阴阳的双眸如迎面挥来的刀,想逃,长生已惊叫醒了过来,衣衫尽湿。

次日一早,听到猸貉的叫声,长生打了哈欠赶出去看。

猸貉以新生的容貌在阳光下逡巡,不停地追了尾巴跑跳,想看清究竟是何物。异样醇厚的香气亦令它茫然若失,时不时嗅嗅足趾,冲阴阳质疑地狂叫。粗嘎的嗓音让阴阳大为皱眉,频频鞭打训斥,长生见了,忍不住趋上前说道:“我家少爷以落音丹易人音色,太师能否容他为猸貉想想法子?”

阴阳停了动作,冷笑道:“只是,除了腹鸣声外,我们无人听过真獍狖平日里的叫声。”长生一愣,结巴道:“那…那…我…太师想如何补救?”阴阳道:“毒哑它,或者,你家先生有药只管拿来,不必罗嗦。”长生拔腿就跑,急急地叫道:“太师且慢,我这就去求药来!”

阴阳望了他的背影,再看脚下惊疑乱转的猸貉,叹了一口气。还有五日,他勉强能让猸貉习惯如今的身体,可是,獍狖又会习惯这个假同类么?

猸貉哑了,所用的药名“骨笛”,如横亘在喉间的鱼刺,一月出不了声。慢慢地,像硬骨脆了、碎了,始能恢复本来音色。只是猸貉不知道,它怀了巨大的恐惧,猜不透为何短短几日,面目全非。

抵不过皮鞭与诱惑,猸貉屈服、忍受,失魂落魄地接受阴阳的训练,规矩地按他每个手势与声调指引,坐卧起行,像一具行尸走肉。它的眼亦被紫颜易容成了浅褐色,人人都看出它眼神里的不开心,但每个人更关切那只将被捕获的獍狖,因为它更昂贵、更美丽。

长生这时懂得可怜猸貉,先前他怜惜獍狖会死,而如今,觉得猸貉更是生不如死,不会再有同类爱它陪伴它,它的存在,不久后就会是一个奇异的笑话。

当獍狖死后,猸貉何去何从?它会是个永远的怪物,拿什么来容放自身?

紫颜没有长生的伤春悲秋,每日在阴阳训练猸貉时,他就在旁观看,时时提点两句。阴阳起先有几分恼怒,后来听他说得有理,只能悻悻应了。约莫五六日后,猸貉逐渐习惯了香气环绕的新皮囊,心情不再异常烦躁。

那时,看它不记得自己的原形,长生有点悲哀。想,若换了人,是否也如此容易忘本?轻易就抛却从前。叹息完了,心下不免为猸貉解释,毕竟它又能如何?苦苦地抵抗,不如逆来顺受,有更简单的快乐。

而后,勾引的时刻到来。

山依旧是山,长生眼中,出发前却添了诡异的姿色,林木越发油青葱翠。亮色中,深褐的树皮上有一只只眼睛般的伤痕,像上了年纪的老人,凝视天地神奇。

一行人舍了马匹,步行走了一枝香的工夫,山回路转,突然流下一道飞瀑。水势不大,细细长长,如青丝泻下,漂白成人间颜色。走到跟前,才听到哗哗的水声,一下,一下,连绵不绝,与飞花般的水滴一同奔赴而来。

猸貉从阴阳的掌下抬头,望了欢快的流瀑,双目终有一抹鲜活。

一路逆风走来,众人无声地藏身在阴阳特制的隐秘埋伏中,据说獍狖尚在一里之外。阴阳松开缰绳,容猸貉自由,而它,这些天最记得的就是獍狖的气味。

猸貉笨拙地走了两步,回头张望,习惯了束缚,它不知道为什么会被阴阳抛弃。等待了片刻,它没有听到阴阳的动静,忽然想通了似的拔腿就跑。它几乎不假思索地往前方冲去,顺了那些树木上香气的指引,决然地冲向獍狖的巢穴。

直到猸貉消失了影子,千姿斜睨了阴阳一眼,徐徐吐出几字:“几时能回?”阴阳沉吟片刻:“快则半时辰,慢则一日。”千姿遂不答话。长生憋住一颗心,满怀期待地注目林木深处,盼望猸貉和獍狖永不要出现。

这一等就从白日等到了天黑。黄昏时大片彩云热烈地烧着,映红了每个人的脸。紫颜、侧侧、萤火、千姿、景范、阴阳、轻歌,一个个看去似有心事,眼中光影浮泛。长生只求天早早黑透,他们困了乏了,再找不到那些精灵们的踪迹。

可惜世间事难如人愿。千姿毫无倦意,躲了一天,长生想死的心都有,他却神采奕奕,如等待远行的恋人归来。景范与阴阳不时地伏地听声,细声地向千姿禀告什么,他的眼就愈加像擦亮的火石,要在山林里放一把火。

终于,切切碎碎的足音传来,獍狖香气沿了风的轨迹,优雅飘至。众人屏息聚目,目睹两只獍狖一前一后玩耍了跑来。漆漆夜色中辨不清谁是谁,像映照了镜子,它们有说不出的欢喜。见了这个场面,每个人俱是欣慰异常,唯有长生的脸,倏地僵在了风里。

它们什么也不知道,于是尽情歆享这刻的欢愉。一向警觉的獍狖竟会如此大意,骁马帮的人喜出望外。而长生察觉到他们欲飞的心,恨不能蓦地跳出来,将獍狖吓走。

但是他不敢,纵然内心极度想放走它们,他无法违逆千姿熠熠双眼下的决心。他怕当面的冲撞会让少爷首当其冲地受伤,只是,此刻他反复问自己,为什么紫颜竟没有说过一句不想接这生意的话。如果有那么一句,该有多好。

这世上,动情的总是先输。长生就这样痴痴地望着嬉耍中的獍狖与猸貉,明白自己决不会让任何人剥去它们的皮。即使是少爷,也不能。

他不禁流下泪来。

想到獍狖总是谨小慎微地藏匿在山石缝里,昼伏夜出,独来独往,此刻有了猸貉,竟能成为一对儿,无机心无烦恼地相处,这大概是前世的缘分。若不是人心险恶地将它们配在一处,它们终究会各自孤独地过一辈子。

只是梦有醒的一刻。它们互为异类,能有这短暂热闹的相聚,在它们平庸的人生里已是异数。很快,猸貉会打回原形,露出它贪吃肉食的本性,而獍狖在被捕后,将猛然意识到信赖的愚蠢,深深恨上一切试图靠近的他者。

当那时,美丽的聚首破碎成了假相,獍狖被猎手死死按在地上,无限卑微地哀号,猸貉的心里会不会哭?獍狖又会有多绝望?

它们是畜生。长生知道,他依稀《'文'》看见了《'人'》有所渴《'书'》望的自《'屋'》己,在某一日,于一个圈套里幸福地陷落。

他不敢再想下去,眼角的余光里,景范和阴阳慢慢在接近。那些好时光,到头了。

獍狖绝望的叫声传来,一下下撞击他的耳膜,长生捂住了心眼耳鼻,屈膝跪在地上。他低声干嚎,眼泪一点点从喉咙里咳出来,乌黑的眼前闪过一团团锦簇。仿佛被抓的是他自己,带刺的绳索死死勒住了脖子,从上到下的窒息,清晰地从每寸肌肤传来。他无法呼吸,眼前混乱地闪过无数人影,尖叫怒喝,他像猸貉一样出不了声。

直至有手轻轻搭在他肩上,紫颜的温柔话音如有浮力的水,托他出了汪洋。

“长生,我们回去罢。”

眼皮终能破开,望了紫颜的眼,长生一脸的泪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口。拖了少爷的手臂,他大哭:“我不要它死!少爷,你救救他。”

从昏沉中苏醒,长生差点忘记了前事,但一个激灵,回忆如恶梦缠身。他大叫一声坐起,见萤火端了安神汤递来。

“我不要喝药!”长生蛮横地推开。萤火安之若素,把汤药放在案上,转身就走。长生连忙叫住他:“少爷呢?”萤火道:“不晓得,我单熬药来着。”长生道:“谁开的药?”萤火简单地道:“先生。”长生跳下床榻往外走。

紫颜果然不知去向。明月高挂,夜已深了,长生微微地失望,对少爷,也对他自己。路过一间屋,骤然有浓郁熟悉的香气飘来,他立即停住了脚步。獍狖的呜鸣如婴孩的哭泣,揪得他心酸。他深吸一口气,蓦地有了个念头。

紫颜的屋门轻掩着,很容易推门而入。姽婳备好的香盛在红木藤面八方盒里,用格笼隔开,稍取一点就能颠倒众生。长生依稀知道那些香派何用处,摸索片刻,寻出几块青色的香,稍嗅了嗅便觉头昏目眩。他捏着香发颤,想了想,终拿了香闪出屋去。

颤颤地持香往骁马帮一众的房门走去,萤火的身影倏地贴了过来。

“拿来,我去。”

长生按住心口,好一阵平复了,懂他的意思,感激地递过香去,萤火如鬼影般瞬间消失在他眼中。长生愣愣地站了,慢慢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径自朝獍狖的牢房走去。

若非要放走它们,他根本无颜面对那些无辜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