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没有一个看守,长生喜出望外地闯进去,见了笼子里的獍狖和猸貉,反而迟疑起来。两个小家伙惊惧地望了他,身子互相依偎,并没有因了陷阱而疏分。长生心下感佩,手在笼栓上粘住,想多看它们一眼,又隐隐地为后果担忧。

门外影子一晃,长生以为是萤火,忙站起身来相迎。不料花红软玉,进来一个香人儿,正是侧侧。她瞥了笼子一眼,笑道:“你想做什么,只管做就是。”长生心头一热,道:“我…怕被少爷骂。”侧侧道:“有我在!你以为骁马帮的人去哪儿了?”

长生知是她制住了守卫,不声不响跪下朝她磕头,侧侧连忙扶起他,轻声道:“伤天害理的事,就算被人拿刀逼着,也不能做。你放心,我不会眼睁睁看獍狖被活剥了皮去。”

长生尚未回答,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哦?看来连我也不能阻止你们了。”

紫颜如幽魅飘进了屋子,望了两人微笑。长生嗫嚅不语,侧侧一拍他的头,道:“见了他你就矮一截,怕什么,我们要放生,他也不能拦了。”

紫颜笑道:“是是,就依你。”

长生惊喜地抬头,侧侧走到笼前,扭头道:“外面安全了?”紫颜道:“我瞧见萤火鬼鬼祟祟的,想是不会有人醒着。”侧侧闻言,道:“那好,我放生了。”

“等等,送走它之前,我要取件物事。”紫颜喃喃地说道,“否则真是空入宝山。”

长生小声道:“不会要取它肚子上的皮吧?”

紫颜道:“若有那一块皮,我能做出世上最完美的面具。”

长生敢怒不敢言,不知该回什么话,侧侧捏捏他的手,笑道:“他连荤腥都不碰,你以为,他舍得剥皮?”

紫颜道:“呀,吓吓他不是蛮好玩的。”说话间打开笼子,将手抓住獍狖,在它尾后的香囊中几下一使劲,掏出六七粒蚕豆大的香仁。獍狖左躲右避,浑不知已在鬼门关走过一遭。

侧侧道:“那只死去的獍狖,是不是也能取香?”紫颜摇头道:“香消玉殒,獍狖一死,体内的香囊立即闭合,永远化在骨肉中。除非,把它一丝丝剁了…”侧侧嗔道:“又来吓人!”

紫颜朝她和长生一笑,取了绣囊贴身收好獍狖香,拍拍手,萤火的身影忽地从空地上长了出来,两肩挑起獍狖和猸貉直奔屋外。

漆黑夜色里,三人的影子映上空笼,如巨刀砍开了枷锁。长生默默地看着地上的影连成一线,心腾地紧张起来。

“少爷,该如何向千姿交代?”

紫颜的声音说不出的从容,悠然回道:“别忘了,我是易容师。明日千姿来之前,你们不许进我屋子。”

骁马帮的人谁也不敢正视公子千姿的眼。

朗朗白日下,每个人脸上青白闪烁,景范和阴阳也黑了脸不作声。千姿呵呵冷笑了数回,一个人径直到了紫颜房外,一脚蹬开门。屋内流过摄魂的香气,云端里一片繁华锦灿裹了紫颜。千姿想也没想,提剑直撩过去,冰凉的剑锋紧逼他的下颌。

“你放走了獍狖。”

千姿说完,惊异地看到紫颜身披的裘衣绒毛直竖,根根如针,戳得紫颜仿佛刺猬。放下剑凝视,香风细细中,裘衣如剪了彩云,撕了霞锦,堆了暖玉,切了金银,仙气缭绕盘旋,恍若天机云锦。

“獍狖皮制的祥云宝衣,传说天下仅有一件。”千姿眸中盛满浮香秀色,连他亦承认此衣的华贵珍奇世间少有。何况这身皮毛卷了一个妖狐般的人儿,素面朝天,更现出藏在骨子里的媚绝。

“是与不是都不重要,公子有货可以交给主顾才是关键。放走的獍狖,就任它去吧。”紫颜洒脱地掀下祥云宝衣,捧在手里交给千姿。

温润柔滑的皮毛在千姿掌中划过,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心里却无丝毫喜悦。他未必真想见到最后这一袭华衣,若能目睹紫颜的窘迫无力,或许会有更多快意。只是,他忽然从紫颜处变不惊的眼角后,扫到一点微弱的疲倦。细小如眨眼时的轻颦,然而仍被千姿敏感地捕捉,为了那么一点的力不从心,千姿觉得,如今的结局已经够了。

千姿冷静地恢复了常态,道:“有这张毛皮,先生何必给猸貉易容,何必跟本公子捕獍狖?直接献出来不就大功告成?”心下在想那故事之无趣,尚好,他会给人意外。

“我想试炼一下易容的手艺,何况…”紫颜顿了顿,“这张毛皮,你买不起。”

千姿被他一堵,憋得没了言语。这世上,他不信有无价之宝,一切皆是交易买卖。他很想说句话回应紫颜给的难堪,只是目光撞上祥云宝衣,不知怎地折了精神,萧索地冷笑了一声。

笑凝在脸上。千姿忽然想起来,他鲜少有快活的笑容,那些顽皮的、狡黠的、促狭的、天真的笑意,他不记得几时再有笑过。其实被剥了皮制成华衣的,何尝不是他自己?僵成了绝美的皮囊,再想不起活着时有怎样的快乐。

他匆忙地撇过脸,要收拾这一刻的悲欢。紫颜早已背过身去,好像什么也没有见着,躺在云母床上悠悠地说道:“昨夜睡得太少,公子容我再歇息片刻。”

千姿低下头,默默地抱了祥云宝衣走出屋子。等他走了之后很久,景范从窗下现身,眼中充满了涩意。长生走来寻紫颜,见状说道:“二帮主有事?”景范想了想,默然点头,长生遂领他进屋。

紫颜闭目假寐,听到动静,睁开眼来。景范直截了当地道:“如果我没猜错,先生是以其他皮毛易容成獍狖皮吧?虽然我和太师反复瞧了很久,未看出任何破绽,但獍狖皮有异香,若是先生行囊里就有,恐怕早被太师察觉了。”

长生听得心惊肉跳,不敢有丝毫反应。紫颜闻言轻笑,悠闲地坐直身,摸了一把鸦青纸扇轻轻摇着,道:“呀,我不要背这罪名,明明是货真价实的獍狖皮制成的宝衣,莫非二帮主连我也信不过?这般珍贵之物,岂能轻易示人?它一直被九道香气所遮,更放在密封的鎏金铜箱里,压在我行李的最底层。”

景范将信将疑,苦笑道:“是真皮就好,万一用假的骗过了我们,将来到了识货的眼睛面前,骁马帮就是死罪了!”说出“死罪”两字,他自知失言,镇定地微笑掩饰不安。

紫颜道:“放心,砸你们的招牌就是砸我的招牌,这是多年前一位朋友相赠,他来头很大,绝无花假。”

景范应了,聊了几句终转过话题,道:“先生易容,规矩太少,稍有身家的,付些金银就换了满意的容貌,其实在下看来,先生的生意原本可做得更大。”

长生猛然抬头。骁马帮不仅是雄霸一方的江湖帮派,更是赫赫有名的商旅门户,瞧千姿的慵懒气度,操持帮中上下的定是景范无疑。骁马帮能在北方屹立多年威名不坠,景范的才能想是了得。

紫颜簇着笑,漫不经心地玩弄手上的一枚墨玉扳指,道:“你是说,我该收得多些?”

景范点头:“先生的易容术再厉害,仅是一双手,而人之欲望无穷,若是谁家的生意都接,岂非疲于奔命?我替先生谋算,平民百姓的买卖大可不必做。其次,少于千金的亦不必应承。先生是个雅人,为俗人劳苦,不如多为自己打算。”

他神情诚恳,说得长生不觉动心。初听他话时,长生心里暗笑这堂堂帮主锱铢必较,透出一股子小家子气,真是落了下乘。慢慢地,将他所言听进心里去,想到紫颜果真来者不拒地为人易容,到底为少爷不甘。毕竟对紫颜而言,多几件赏玩的骨董珍奇、多几千几万的金银,不如多睡几个好觉、少些烦心事更养颜。

紫颜斜过眼,声音轻飘飘地荡进景范耳中。

“如是帮主为我谋划,又该如何打算?”

“一年只需接得一桩好生意,就可收手优哉游哉。”景范爽朗笑道,“骁马帮四季各收货一次,出货一次。一年中倒有大半时日,各自纵情任性,游山玩水,称得上是当今最逍遥的帮派。”

紫颜微笑:“如此逍遥,竟跻身一流大帮地位,个中奥妙值得玩味。”

景范眼中射出炽热光芒,紧接着说道:“如先生肯入我帮,在下情愿让贤,请先生坐这二帮主之位。”紫颜哑然失笑,用扇子掩口垂眉,把印到嘴边的笑意压了回去,淡淡地说道:“对骁马帮来说我百无一用。在景帮主眼里,我只是对公子千姿有些用处罢了。”

景范眼中一灰,脸上的血慢慢聚起,哑了嗓子道:“我没先生看得透彻,不能在紧要关头帮上公子。以先生的睿智,留在公子身边,说不定能救他一命。”

不知怎地,长生听到这里心里一酸,想到自己,纵有一腔心思想报少爷的恩情,却没有相应的本事能够保护少爷。景范文武双全,尚嫌无法护得千姿周全,千方百计为对方寻找支柱倚仗,两相比较起来,长生顿觉自己想得天真。易容,不仅要学紫颜的手艺,更要把自己的一颗心修炼成精,才可在将来不负少爷所望。

紫颜叹道:“有你这心意,千姿也算无憾。我答应你,将来若他有难,纵然千山万水,我一定赶来襄助。至于入帮…”他瞥了一眼长生,澹然说道:“我是个闲散的人。”

景范知道无法说动他,黯然道:“今趟一别,不知何日再见,紫先生请多保重。”朝紫颜深深一拜,叹息去了。

长生关上房门,拍了胸口,惊魂未定地说道:“险些就被他看破。不过我也好奇,少爷究竟拿了什么给千姿?”

紫颜横过眼波,道:“那是玄狐裘衣染色改制的,长短正合獍狖皮。”

“当年制衣时,也是…活剥的?”长生艰难地吐出那两字。

紫颜凝视他紧皱的眉,缓缓答道:“想来是吧。它早成裘衣,再不知什么是痛,只是它若在天有灵,当为救了獍狖而安慰。”

紫颜一行人走时,骁马帮悉数赶来相送,千姿却不见踪影,景范护送众人骑马下山,依依惜别。

紫颜一众回到马车上,长生心有所牵地举着帘子遥望。远处依稀有毛茸茸的身影闪动,刚想定睛细看,倏地不见。长生想到獍狖和猸貉,怅然拉回目光,小声问紫颜:“少爷,猸貉有一日露馅了怎么办?”

紫颜道:“獍狖狡猾但不凶残,不会拿猸貉如何。至于它们将来会否好好相处,并非我们能掌控。”

长生无奈地耸耸肩,唯有顺其自然罢了,心下又闪过一念,道:“少爷,你那些名贵的皮草裘衣,是不是也有假的?”

紫颜掩口失笑:“哎呀,叫你给看出来了。”

长生目瞪口呆:“真是假的?那…就不值那么些银两。还有上回在皓月谷,和兴隆祥交换的胭脂雪袍子,莫非也是…”

紫颜神秘地一笑:“不可说,不可说。你想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世人想穿的,只是它的名字而已。”

说完,他陷进了身上的碧缥纻布凉衫里,像一只小兽甜甜地闭目睡去。

清秋泪

“长生不见了。”萤火冲进紫颜的居处,拧眉说了这句话。

那时紫颜一行人身在方河集。

方河集隶属鞘苏国,是北荒三十六国最负盛名的集市,每月初一至十五,各地赶集交易的商贩云集于此,将小小集市塞得水泄不通。慕名而来的淘金客们便在集外搭建场所,由此集外有集市外有市,喧哗终日,热闹非凡。方河集的内市多交易来自异域的奇珍异宝和日常器物,外市则集合了皮毛马匹等大宗物品的买卖,凡是想像得出的货物在此都能寻到。倘若要找日边的云霞、海底的龙珠、万年的冰晶、天湖的神马,方河集就是最好的去处。

停留在方河集的首日,侧侧为了能买到心爱的首饰,闭门不出绣制彩锦霞衣。长生向紫颜告假,溜去集市上瞧新鲜,正好萤火想添些趁手的兵器,便偕同逛街去了。连日赶路的困顿,紫颜只想安静大睡一日,他用心洗净了脸,躺到床上舒服入眠,不想才睡过晌午,萤火就跑来打破了好梦。

难免有些起床气,紫颜瞪着眼道:“你没看好他?”萤火愧然,低首道:“我在一家弓箭铺滞留久了,转眼就不见人。”明明余光瞄着长生,店家的强弓一晃,微一出神,那小子已没了人影。盘算了他喜欢看的玩意,找找那些铺子,偏遍寻不着。

紫颜慵懒地叹了口气,初秋沁凉的天气,正宜拥被大梦周公。何况他挑选的这家七香旅舍庭院清幽,草木繁盛,恍如江南佳景地。上等客房的陈设器物不输京内,几案桌椅一律是花梨木饰錾花铜件,熏香的镂空三彩琉璃釉炉子也是紫颜喜欢的样式。

此时炉内烧了姽婳调制的合香,紫颜披了在集上新购的贯珠绫衣,神思倦怠。萤火忙倒了一盅暖暖的秋瑟茶递上。北荒的茶有肃杀气,加了艾菊、胡椒、桂皮等香料,紫颜嗅到浓烈的茶香,振振精神,沉吟了半晌,道:“他会不会走去外市看杂耍?”

萤火一惊,外市人多地广,时有云游四海的杂耍艺人路过表演。他出门前嘱咐过长生只在内市里随处行走,料他不会闯出集去,不曾出去查找。他把这些情由说了,紫颜细想了想道:“长生是个伶俐人,他寻不到你,怕比你更心急,会自个儿摸回馆舍。唯一可虑的是被人拐了去——不过他模样虽好,卖他不如卖他的衣饰更值钱。”

萤火道:“我听说这集上有贩卖妇孺的,一个小孩儿居然要一百金…”

紫颜放下茶盅,“好吧,我和你走一遭。”萤火低眉顺眼,与紫颜步出旅舍。他望了先生的背影,心中很安定,直觉紫颜和长生间有种奇异的萦系,如果先生找不到长生,就没人再能找到他。

集上行人川流不息,纵然是紫颜那般人物,到了喧嚣闹市依然被繁芜的颜色淹没。萤火疾步跟紧紫颜,生怕一不小心连先生也走丢。紫颜逛集市的路数很奇特,每到一处,凝神想一想,然后步向下一处,似乎在等待神明指引。到了一家卖铜镜的铺子前,紫颜停下问了老板两句,复又向前,萤火亦步亦趋,忍不住道:“先生如何得知长生走过这里?”

紫颜转头看他,“他今日穿的狐尾袄子上有沙金线,那种沙金产自郢水,粉末很容易掉。你仔细看,偶尔地上有金色的闪光,就是他走过的路。此外,他出门前拿了一只空香囊,理应去买香料,刚才那老板说,香市就在前面。”

萤火点头应了,想了想又道:“可…他身上没钱,买不了香料。”

紫颜步子一慢,“金子都在你这里?”

“是。他嫌金子太重,我给他,他不肯拿。”

紫颜又好气又好笑,抱拳凝思,“这家伙!”顿了顿问,“他戴了什么值钱物事?”

“腰上的流云百福玉佩值三两金,左腕的墨玉镯子加右指的白玉扳指,能折个七两金。”萤火回想长生的装束,犹疑地道,“这些先生赏他的物件,他平素舍不得戴,今日特意穿出来,必不会拿去换东西。”

紫颜摇头,“出来久了,任谁心也会野。家里这些金玉的玩意多了去,要真看见稀罕的,他一准换了去,还会到你我跟前显摆。你瞧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