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他要买的那张两百步射程的檀木劲弓,萤火微感惆怅,他离开弓箭铺时,已另有客人看中了那把弓,不知集上有没有同样做工的兵器。他略略出神,计算手中的余钱能够他花销多少,心思飞到了远处。

在方河集这样的地方,哪怕富可敌国,也藏不尽所有珍奇。人们只能挖空心思,将拥有的资财比较来去,投在最适当的物件上,带了喜悦与满足、遗憾和不舍,抱走心底最渴望的东西。物资的极大丰盛让人们忘记了凡俗的愁苦。花光了兜里的银钱不打紧,在集里走上片刻,用双眼歆享这些争奇斗艳的宝物,整个人就如脱胎换骨,立即得到了天下般满足。

紫颜看到了萤火的眼神。他不怪萤火,没人能禁得住尘俗妖娆诱惑,人皆有所贪、所喜,长生又会恋上什么,以致忘了返回的路?

太阳打在帆布棚子上,紫颜走到转角,仰头看阳光的方向。问了一个热情招呼客人的小贩买卖人口的集子在何处,得知在西南,示意萤火同去。萤火想,竟会至最坏的地步?紫颜仿佛知道他的疑惑,答道:“若给人骗了去,最多搁那里卖了,你我买得起。”

远远地瞧见大红幡子哗哗地滚动。几个穿金戴银的女子露了肚皮,在高台上蛇般扭动,勾绕的手指灵活如吐焰。底下围拢层层的看客,叫好的,发呆的,怪笑的,有冒失鬼冲上台,旁边闪出两个威武大汉,推手,劈啪一个跟斗,跌得满嘴是泥。再过去,一排容貌佼好的小女孩,翠生生地扎了长辫,油亮地挽在头上。她们咿啊亮嗓子,哼一段小曲唱两句戏,就有人拉近了看,付钱走人。有的看台零落倚了清瘦的幼女,细细的脖子怯怯伸着,窥视来往的人群。若凑近来的是衣着光鲜的商贾,就扬出笑惹人注意,言辞应对很是逢迎,无非想寻个好人家,有可靠的落脚地平安长大。也有金发女子用黑纱蒙住脸孔,露出湖水般清澈的眼,浑身洋溢诱人的神秘。有豪客出钱让她揭去面巾,那女子欲迎还拒,暗里的搭档就出来喊价,把除巾的价格飙到高处,许了重金才肯一现真颜。

萤火心神摇簇。走道两边尽是各色的台子,鲜嫩、水灵、丰满、野性的少女们,像恣意生长在塞外草原的花,张扬她们跳脱的生命。作为交易的货品,她们或是认命,或是隐忍,或是不屈,双眼射出执著的两道光,叫人不可忽视她们的存在。萤火被这些女子的眼神吸引,她们迎上任何打量的目光,径自看回去,想望进人心的深处。经过这番透视,对方是坦然的,眼神里甚至饱含欣赏与温柔,那么被这样的人买去,她知道是幸运的。反之,在银钱落入主人手里的刹那,她的眼底掠过一道精光,怀疑且警惕地盯紧买家的一举一动。

萤火最终收住了眼,他不能再和她们对视,怕不小心凝入谁的心底,轻轻拉动了心弦,就要买下一个生命。毕竟这趟旅行,他没有为紫颜带出太多金子,他如是劝说自己,安然垂下眼帘,不再为那些女子操心。是的,他能保护的人已不多,照顾好身边的人才是应该的,想到此处,丢失了长生的他自责不已。

紫颜忽然停下,“萤火,你帮我看看,那是长生吗?”

先生的脸有点发白,萤火鲜少见他这样,急忙朝他看的地方望去。果然,长生笔直地站在一个贩人的摊位前,他出门穿的银狐皮镶金袄,套在对面一个单薄人影儿上。萤火唯恐长生出事,急速掠至跟前,将他和闲杂人等隔开。

“谁也不许动他!”萤火厉声喝道。

眼前一老一少,披着长生狐袄的是个十多岁的异域少年,身穿青色绢衣,茶褐色长发微微卷曲,散落在肩上。他有一对碧蓝眼珠,闻言动也不动,懒得抬眼看他们,冷漠得如同泥塑。他腕上系了一条油紫的绳,蜿蜒看去,被旁边立着的中年人牵在手里,仿佛无常锁下拘役的鬼魂。中年人留一绺小胡子,戴一顶玄狐皮帽,衣饰华贵,正微笑看着长生。

“喂,有没有金子?”长生拽萤火的衣,怔怔地说,“我要一百两。”

萤火的手臂僵在风里,疑心是听错了,讶异地回头。长生的神情格外执著,不是讨要糖果的顽皮孩子,凝重的表情让萤火不禁想掏出钱助他一臂。可惜数额实在不小,保持清醒的萤火只能搜肠刮肚,寻思婉拒而不伤人的说辞。

紫颜赶到,一扫当场,明白了几分,问长生道:“你想赎这个孩子?”少年脚下有块不起眼的牌子,写了他的售价,但他无视自己悲惨的命运,昂了头注视虚空。长生殷切的表情,他完全没放在眼中,不在乎有没有人买他,不在乎谁出得起这样的高价,眼神既孤傲又空洞。

中年人见紫颜主仆望之不俗,拱手道:“客官请了,我卖的这件货非是凡品,值百两金。”紫颜看了少年一眼,蓦地一惊,“是波鲧族的鱼人?”中年人赞道:“先生果是识货,不过这百两金子,卖的是他的十滴眼泪。”萤火气结,世上竟有如此高价之物,愣道:“眼泪比珠宝还贵,不是抢钱么?”

中年人振振有词,说道:“这位客官,看来你对北荒太不熟悉,北荒最有名的三大奇珍,其中之一就是这波鲧族鱼人泪。鱼人泪可驱百邪、治百病,久服则童颜黑发,益寿延年,这样的宝贝卖一百金,实是便宜。”

“鱼人泪真是灵丹妙药?”长生问紫颜。

紫颜轻笑,波鲧族的鱼人泪收集不易,故有诸多传说。在他看来,易吸收染料又不伤人的鱼人泪,是变幻眼珠颜色的最佳材质。至于治病疗伤,或有些许功用,却绝没有谣传的神奇。

“是不是灵丹妙药都不重要。”中年人徐徐插话,现出悲悯的神色,也不知是否惺惺作态,“多年来波鲧族被人捕杀得厉害,像这孩子在的部落,几乎全灭,就剩下他一人。你说,这样的鱼人泪,够不够珍贵?兴许就是最后的眼泪。”

长生怒道:“那你还把他抓来?”他握起拳,恨不能上去给中年人一下。

“是我救了他!”中年人急急撇清,摸了小胡子道,“我赶到他们寨子,从死人堆里捡出他,这孩子又不肯喝水,非要和族人一起死。要不是我逼他好好活下去,恐怕早就替他收尸了。”

长生瞪眼看着中年人,对少年更多了同情。他站在那里无动于衷的样子,仿佛在说哀莫大于心死,整个人就是一柱冰凌,被狐袄收藏了所有寒气,一旦照到阳光,咝咝的寒烟仿佛从他身上漫溢出来。奇怪的是,看到他就仿佛看到自己的过往,长生的心中冒出止不住的念头,一定要伸手搭救这个人。

紫颜微微起了怜惜之意,道:“他的眼泪,说卖就卖?”

中年人眼中闪过精明的光芒,笑道:“先生有眼力,知道这件货的特异处。不错,鱼人泪不是说卖就可卖,他不哭,就没法交货。如果先生给足了金子,在下保证十日内,必有鱼人泪献上。”

萤火听听不对,道:“你收了金子就溜走,又怎么算?”中年人深深鞠了一躬,道:“这十日,吃住全由诸位包了,若最后没法交出鱼人泪,当面双倍赔款。”长生忽然嘴角一抽,怔怔地道:“你要打他,逼他哭?”中年人笑了摇头,“个中奥妙,恕在下不可说,不过绝不会用卑鄙的手段。更何况,这孩子是个硬骨头。”

波鲧族少年听到这句,眼珠缓缓一转,如锐利的尖刀剜向他的脸。中年人尴尬一笑,按了按头上的皮帽。天气意外的凉呵。长生睁大眼凝视少年,诚恳地道:“我会救你,你先来和我们一起住,慢慢地再想法子赎身。”掉头问中年人,“赎他自由,一共要多少金子?”中年人嘿嘿一笑,“小哥怕是出不起这价钱,我后半辈子指望和他相依为命。”长生冷笑,“我家少爷有的是钱,还怕穷了你!”中年人望了望紫颜的脸色,笑道:“你把钱讨来再谈也不迟。”

长生可怜兮兮地站到紫颜面前,乌黑的眼扑闪扑闪望着他。紫颜轻咳一声,“萤火,给他买件披风,人要受寒了。”萤火得令,立即奔至最近的摊头,挑了件翠毛锦织金长披风,回来替长生围好。长生哭笑不得,嘟哝道:“少爷,我不买衣服不打紧,一百两金子,你先借我。”

紫颜肃然不语,长生自觉提了诸多要求,不安地低下头。紫颜道:“你看这个方河集,没有钱大可以物易物,你想想有什么可换的,我自有办法。”萤火暗忖,今趟出门时本是逃亡,带出的金子不多,否则直接买人便可,何用易货这样麻烦。看到紫颜对长生说话的样子又恍然,长生一直太过依赖,能以此磨炼他的心性倒是好事。

长生左右看了看,赧颜将紫颜拉过一边,小声道:“我们若走开了,他被别人买去怎办?”紫颜道:“咦,没人像你这样傻吧?”长生略为安心,扭头对那少年道:“我会回来,你等着。”少年脱下他的狐袄扔过去,碧蓝的眼睛里有睥睨天下的傲气,决绝地道:“我不要人救,你走吧。”

长生愣住,他全是一片好意,当面的拒绝令他有点难堪。很快,他看到少年倔强的眼,像是勾起内心遥远的回忆。他把怀中狐袄递给中年人,“这件袄子值几两金子,就做定金,你不许再把他卖给别人,今日我肯定来买。”转头对少年道,“我会回来,我答应你。”他自说自话,不管那少年要不要,一把拉了紫颜的手往旁边的道上疾走。萤火朝那中年人欠了欠身,提步掠在后面。

“你想好用何物交换了么?”紫颜扫视路两边琳琅的货物,随口问道。

长生想到侧侧在家绣花,细想自己并无任何技艺,不是不灰心。踌躇了片刻,道:“我没值钱的物事,怕换不到一百金。”紫颜步子慢下,盈盈地望了他轻笑,“何妨一试?不试,就真的什么也做不到。”长生微一迟疑,瞥见路边一株尖尖的杂草,道:“好,有少爷帮我,我就试试看。”

那是随处可见的草,不起眼地扎根在卖羚羊角的货摊下,旁边两株被行人踩得稀烂,萎萎瘫在地上,只有它劲拔地挺直了身。长生轻轻一拽,两手灵巧地翻折草叶,紫颜含笑望着,见他没几下编出一只蚂蚱,绿色的长须和四足在风中飘摇。长生皱起眉,拎起草蚂蚱喃喃地道:“我好像天生就会编这个,少爷,你说奇怪不奇怪?”

紫颜牵起蚂蚱的长须,贴近了凝视片刻,“不错。”长生汗颜地道:“卖不了几文钱。”紫颜道:“谁说要卖?萤火,你早上逛过集子,这地方有人卖草蚂蚱么?”萤火道:“我走的铺子没有。呃,这是小孩子的玩意,方河集来往的皆是客商,要卖的编织多半是做工复杂的器物摆设,像桌椅、妆台。”长生听了,眼中一黯。

“那就好。我们找个女孩儿家去换。”紫颜径自逗弄草蚂蚱,乐悠悠地前进。长生和萤火跟在后面,长生不解地问萤火:“少爷打什么算盘?”萤火道:“你那种东西,只能骗小女孩。”长生哼了一声,吐出“古板”两字,萤火真像从未年轻过,不懂童心为何物。他望见少爷的背影又开心起来,起码紫颜明白这只草蚂蚱的价值呢,赶明儿编它十个八个,还能讨好侧侧。

紫颜在一个卖绣品的货摊前停步,彩线扎绣的肚兜、背夹、披肩、荷包、虎头帽、布狮子,绚丽的红绿交杂相间,大俗大雅,喜气洋洋。紫颜问长生想要哪一样。长生只觉满目红艳如火,这个描龙弄凤精致大气,那个虎头虎脑古朴童真,吵得眼里热闹闹的,一来二去挑花了眼。他笨手笨脚地取了一个,放下另一个,一时抱了很多在手里,分不出好坏。

“这枕顶是今早绣的。”货摊后穿花布的小女孩熟练地拈出一幅绣品,对长生笑道,“你看,狮子滚绣球,多喜庆。”长生见绣品上的狮子脑门光光,不仔细看以为是绵羊,撇嘴摇头,不甚满意,眼巴巴望向紫颜求救。

紫颜道:“这些是你绣的?”小女孩扫了眼两人的神色,忙道:“客官想要绣工更好的,这里还有,就是式样老旧了些,原是给老人家用的。”转身从脚下的藤箱里,取出一叠绣品,都是些圈金错针的暗色烟包之类,绣工生动,模样富贵。长生蹙眉,刚想推了,紫颜笑了捻出一只写了“福”字烟包,道:“这只值多少?”

小女孩道:“这是我娘绣的,算你一百五十文。”紫颜将草蚂蚱放入长生手中,示意他开口。长生窘了脸,半晌不说话,小女孩生怕他们反悔,立即又道:“你们觉得贵?不会啦,我娘的绣工数一数二,这只烟包拿回去孝敬长辈,包管他们喜欢。”长生端详紫颜手里的烟包,比侧侧的绣工相差甚远,不知少爷选来何用,几番吞吞吐吐,开不了口。

紫颜不依他,举起他的手,草蚂蚱悠悠荡荡在空中轻晃,“他想用这个和你换烟包,成不?”小女孩刚想推辞,看见长生迫切、怕羞的神情,略一犹豫,又看了眼草蚂蚱,风中微颤如同活物,引了她不住伸手抚摸。长须痒痒地搔在她的手心,长生道:“你和我换吧。”

小女孩听见他说话,脸上一红,抬眼看他。长生指了烟包道:“我知道这是好东西,你娘用了金线,这里还有拼花,真是好看。”小女孩点头,道:“你很识货。”长生心想,常年跟了紫颜和侧侧,就算不会织绣,多少懂得门道。小女孩想了想道:“那就一百文。”长生握紧了拳,鼓励自己把话说顺了,当即摇头道:“对不住,我出来匆忙没带银钱,喜欢你家的绣品,就现编了一只草蚂蚱。如果你能换…”

小女孩为难地思来想去,叹气道:“今天我的生意很不好…等你拿钱来再说。”长生失望地望了紫颜一眼,垂头丧气拎了草蚂蚱离开。紫颜对小女孩微微一笑,点点头随长生去了。萤火遥遥地守护两人安全,见状提步前行,没走两步,看见小女孩拿了福字烟包奔出,飞快地赶上长生。

“给,我和你换!”她喘气说,觑见长生眼里闪耀的喜悦,唇角不觉弯起。

“谢谢你。”长生把草蚂蚱放到她手里,小女孩珍重接过,突然说:“我叫阿宝。”长生一怔,捏紧了烟包,低头鞠了一躬。小女孩避在一旁,脸越发红了,转身跑回摊子。紫颜道:“她喜欢你,想和你做朋友呢。”长生“哦”了一声,这个词遥远莫明,他曾有过朋友么?隐约抓到一鳞半爪的记忆,他站在原地拼命思索,揪起了双眉。紫颜不动,他明白长生在想什么,那是他没能踏入的过去。在颠沛流离的往昔,有没有谁让长生想起便重拾力量?谁都需要有这样的人吧,如长夜中一盏黄黄的灯笼,在冷清黑暗中给予柔暖的呵护。

“少爷,我有你们这些家里人就够了,不需要再有朋友。”长生仰着脸,对紫颜笑笑说。一深思就会莫名地痛苦,索性放下、忘记,安生过当下的日子就好。

“波鲧族的少年,又是什么?”紫颜一眼看穿了他的渴求。

长生语塞,半晌,摸了烟包道:“这个老人家用的东西,去换什么好呢?”说着说着,移动双脚往其他铺子逛去了,根本不回答紫颜。紫颜忍住偷笑,招呼萤火道:“你回去对侧侧说一声,别叫她等急了,我们在外头用饭,估计傍晚回去。”萤火应声去了。

长生一路走,留心沿途抽烟的贩子,找着了,就打量他货摊上的物品,看有无中意的。他先是看中一只腰鼓,拿出烟包换,对方毫不理会。长生并没气馁,转向旁边的摊子,向货主好好地寒暄搭讪,夸赞了一番他卖的木雕。那老者笑逐颜开,敲敲烟杆,指向一件得意的观音塑像,卖弄自己的手艺。

长生捧起观音像,爱不释手,赞不绝口。那老者道:“小哥,我瞧你顺眼,这个像便宜卖了。”长生故意将烟包亮出,惋惜地道:“可惜,我刚花一两银子买了这个,是名家的绝品,留了最后一个被我抢到,想孝敬我家老爷。现下没闲钱了。”那老者眼睛一亮,“小哥,你这个烟包漂亮,拿来看看。”他一把接过,反复摩娑了几遍,又取了自己发黄的烟包比较,想了想慨然说道:“我这个观音像是用檀木雕的,本来值十两,小哥既是没带钱,就半买半送好了。你将这个烟包卖我如何?就算它五两,另外五两我送你。”

长生几乎欢喜得要跳起来,按耐心情,慢慢地道:“让我想想…我家老爷一定更喜欢这个观音才是。嗯,多谢伯伯成全,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那老者爽朗大笑,竖起拇指道:“那是你慧眼识货,我顾老三交你这个朋友!”长生一个劲点头,抱过观音像,向他谢了又谢,乐呵呵地继续往前走。

空手起家得了价值十两银的檀木观音,长生信心大增,脚步就要飞起来。紫颜悄然走到他身边,笑道:“今趟运气不错。”长生得意地道:“多亏我长相敦厚,别人都信我。”紫颜微笑不语,他想是将头回的挫折忘了。长生话音未落多久,很快吃了瘪,在下个摊位上,卖玻璃瓶的汉子硬是不管檀木观音的香气,看紧自己的宝瓶不放。长生磨了半天嘴皮,口唇发干,那汉子却恼了,执了一根棍子作势要打他。

“走,上别处拐骗去!老子偏不上你的当!什么不要钱的玩意,拿来蒙老子。”汉子气鼓鼓地挥舞棍子,长生蹦开几步外,一脸懊丧,想说几句撑门面,又恐惹急了汉子,被他跳出来打一顿更不值。他闷声退后,感觉周遭的眼睛都在看笑话,越发手足无措,不知抱了观音往何处去。

紫颜的手搭在他肩上,温柔地道:“他不要,你勉强不得,换一家就是。”长生无奈地看他,“波鲧族那家伙也这样说,难道真不管他?要有天我不想跟着少爷了,你也放我去了?”紫颜竟笑了,摸摸他的头,像看顾顽皮的弟弟,柔声道:“你舍得离开,我们只能由得你去。不过你想走之前,必先学好了易容术,否则我无论如何不会放你走。”长生大为宽慰,他不是没人要的,笑道:“就知道少爷舍不得我走。”他的易容术初初入门,一时半会儿是走不掉了。

檀木观音毕竟是吉祥之物,长生没多久找到了乐意和他交换的摊主。那人身材矮小,其貌不扬,一身半新不旧的穿着,并无丝毫贵气。身边照看的两个伙计个子小巧,举止平实。货摊上玲珑的玉器则与主人家迥异,壶、碗、杯、瓶,牌、钩、簪、镯,种种玉器纷繁陈列,足足摆满半丈宽、三丈长的青布,质地莹润剔透,阳光照射后愈加光洁雅致。当长生抱了观音闷闷不乐走过,摊主便留意地凝神看他,直到长生走过,仍没收回视线。

紫颜遂叫回长生,有意在这家驻足观赏。长生以为紫颜有心买玉器,随意看了眼,“这个龙纹玉带板刻工最好,可惜龙眼是丹凤,几百年前的款式,却用了新玉。若是仿古,不妨再旧些。”摊主目中欣喜,特意上前招呼二人,对了长生哈哈笑道:“来不及做旧,被小爷看出来了。你眼力不错,再来看看这个。”他兴致颇高地搬出一件白玉鸳鸯莲花炉顶,长生眼睛一亮,在紫府看得最多就是香炉。炉顶是盖上的玉钮,他至少记得二十多种模样,当下凑近了细看。

“这有七百多年了吧?虽是白玉,但受过土蚀,微有枣皮红和桂花黄的沁色夹杂其间,算是难得的珍品。”长生说着,回想起最初看到有沁色的玉器,曾以为颜色斑驳而不喜,等紫颜摆出传世古玉教他品鉴沁色奥妙,他开始渐渐明白这天然沁色,正是有年代的玉最富韵味的所在。

千百年的渗透,终至天人合一的境界。长生默默地看了少爷一眼,他能对了卖玉人说得头头是道,多亏跟随紫颜以来的潜移默化。那些影响就如玉的沁色,丝丝渗入了他的内心。

“好,好!有眼光!”摊主摸着他骄傲的收藏,盯了长生的观音道,“你这观音哪里买的?我想要一件。”长生面露喜色,道:“我和你换如何?”摊主一怔,长生悄悄指了指紫颜,道:“我本想挑件好玩意替少爷买了送给少夫人,不想少爷说少夫人不信佛,不肯要这个观音。”摊主笑道:“不信佛就不能拜观音?笑话,图个吉利多好!嗯,交换倒是不错的主意,那你看中了什么?我这里的玉器有贵有贱,你先挑中意的,合适就换给你。”

长生道:“能请我家少爷选么?省得他又嫌弃。”摊主将手扩在嘴边,悄声道:“那是他不识货。”示意长生叫紫颜过来。紫颜听见长生胡说八道,暗自好笑,却也称许他做事精细,把挑玉的差事推到懂行的人手上。长生现下的眼力,大致的好坏分得清,但如是高手作假,恐怕云遮雾掩难以分辨。虽则如此,紫颜自忖眼界开阔,只是骨董里学问太多,而他所知太杂,未必能一眼看破。这行当正如易容,高妙深远,非历练多年不能窥得门径。

紫颜沿了玉器摊子踱步,不多时,捡起一只玉雕的秋山行猎山子。浅黄的玉雕上,猛虎扬尾,鹰隼飞翔,雕镂出秋日山林间狩猎行游的景象。摊主见紫颜拿起这件玉雕,赞道:“这是货真价实的和阗宝玉,你算有眼光!”紫颜看了许久,方笑道:“秋高气爽,正和时令,只是此器价值不菲,檀木虽贵,略欠了一筹。”

摊主拿过长生的观音,反复看了看,沉吟道:“这玉雕原价卖五十两银子,只是做工粗糙了些,倒不是全然换不得。”长生笑逐颜开,指了玉雕说:“真能换?”摊主见他欢天喜地的模样,心头一热,点头道:“嗯,难得今日高兴,大家交个朋友就是!”

长生暗想,怎么做生意的都爱说这句场面话。不论如何,这摊主的确和气,他道了谢,就紫颜手里包好玉雕,好生抱在怀里。紫颜瞧他一脸明媚的笑容,像捡了天大的便宜,乐得咧开嘴笑不停,摊主和两个伙计见了也是喜气融融。他们这里一派祥和,吸引了过往的几个客商走来询价看货,摊主便觉观音甚是灵验,恭敬地放在身边的位置上,以作镇摊之用。

紫颜和长生告别摊主离去。走过一段路,长生问紫颜:“他说做工粗糙了些,能换出好价钱么?”紫颜神秘一笑,“这只山子来历非凡,起码能卖出五十金。”长生讶然,惊在原地,“难道这是什么上古的古玉?可明明连沁色都不曾有。”紫颜道:“你说得不错,玉的质地虽好,毕竟出土不久,好玉也卖不出价。而且他也说了,做工不成。只是寻常人雕刻成这样,确实算不得佳品,但若是帝王将相之流呢?”

长生“哎呀”一声,捧起玉雕翻来覆去地察看,几次之后终于放弃,颓然道:“你怎么看出来的?我找不到任何款识。”紫颜晶指一点,戳在虎头。“这里有个‘王’字…”长生犹疑地道,“可虎头有王是应该的…啊,我看到了!”在那个“王”字上方,有极纤细的一笔,勾勒出一个小小的“石”字,掩在秋叶的纹理中,如帝王高深莫测的心意。

“这是鞘苏国先王的名讳。他名字里有个‘石’,自幼就爱好篆刻金石,七年前在位时我见过他亲手雕刻的玉器,都是游戏之作,鲜少流落集市,唯有达官贵人见过。”紫颜怅惘地微笑,是冥冥中的运气,还是前尘纠葛拂之不去?

“原来是这样。”长生了悟,“难怪如今的生意人不认得先王的手笔——我们只能卖给懂行的有钱人了!”想到这里心花怒放,他的草蚂蚱现已换到名贵的玉雕,如果献给当政的鞘苏国王,说不定不仅有超过一百金的赏赐,还会有其他奇珍异宝作馈赠。

他满怀喜悦地抱紧了玉雕,却听紫颜说:“长生,我要买下它,用一百金和你换。”这句话像风,轻轻吹到长生耳中,继而那个云淡风轻般洒脱的少爷,眼里闪出对往事的挽留眷恋。刹那间,长生看到富有人情味的紫颜,面容里有凡俗的悲喜,但仅仅一瞬之后,紫颜伸出手指数道:“上回和兴隆祥换的十二只刻花金碗,卖掉六只就有三十金。侧侧正在绣的几件冰心罗云肩,加起来也值五十金。剩下二十金,我料萤火手上有现钱可给,这样吧,你回去叫萤火拿东西来卖,就说是我的意思,集齐金子把波鲧族那孩子赎出来。”

长生抱着玉雕张口结舌,不知紫颜是为了它而动心,还是被他的善心感动。他想自己真是猜不透少爷在想什么,有时刚触及一丝可信任的真心实意,很快就被狡黠的笑容抹去了探测内心的蛛丝马迹。像此刻,紫颜抛出一堆计较银钱的话儿,实际却在轻描淡写掩盖真正的用意。

他不再是无知懵懂的少年了。

长生垂下眼帘,将玉雕推给紫颜,向少爷行了个礼,辨识方向,匆匆往七香旅舍跑去。紫颜目送他离开,目光复杂地投在玉雕上,怔忡片刻,小心地用布包好,慢慢地沿了集市的小路走。走过长长的几条街,紫颜到了一处石砖砌成的高门大户前,白云悠悠地飘在屋顶上。两个身穿甲胄的军士持枪立在门口,肃然地巡视周遭来往的人群。

长生远远地凝望少爷的举动,为免让紫颜察觉,他在脸上沾了泥灰,又特意躲在卖丝绸的摊位后。柔软的绸缎滑过他的脸颊,卖主饶有兴致地打量不断说客气话的少年,巴头探脑眺望远处的男子。

紫颜转向旁边的摊子,走了几步,瞧见一只紫檀盒子,他先是诧异地凝视,继而微微一笑,与店家寒暄起来。没过多久,那人郑重地奉上盒子,竟未收一文。长生心生疑虑,见紫颜将玉雕放了进去,谈笑风生地告别了店家。等他离得远了,长生跑至那个铺子前偷觑了几眼,只觉好些古物很是眼熟,依稀在哪里见过。

此时紫颜已回到那座官邸前,长生连忙悄然提步追上,避在繁密的招幌后窥视。

紫颜摸出一块形制古怪的金币,交给门外的一个军士。那人一见后面色顿变,谨慎地用双手奉起,又定睛看了一眼,而后朝紫颜单膝下跪。旁边的军士见状也欲行礼,紫颜摇了摇手,递上那只紫檀盒子。

“请贵府大人转交给国主,就说是故人的一点心意。”

“先生稍候,我这就去请千户大人。”那人急待进院,前脚已迈出一步,听到紫颜柔和的声音。

“不用,劳他交给国主就好,我去了。”紫颜淡然一笑,瑰丽的影子缓缓没入市集。

太阳无声地放着光芒,明亮得有些晃眼,两个军士像凝固的烛泪,没来由地望了他离去的方向出神。持盒那人忽地侧过脸,道:“我没做梦,真是传说中那人?”另一人举起那枚金币,舍不得挪开目光,反复看了多次,“一定是!这图案我们瞧过千回,如何会错!要不要追?千户大人若知道放走了他,绝饶不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