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祝福之盒不需要所谓的咒语,不必什么心心相印。当初想出这个计谋,不过要试他的心。事到临头,她怕了,怕他不过是匆匆的过客,待她不过是露水浮萍。

千姿安然地回眸,有平日寻不到的款款柔情。他望定她,犹如一生中最初的见面,像极了她一见钟情时的一暼。紧接着,她的手触到了他真实的心意,他是爱她的,坚定地想要她,如同他对权力的渴望。桫椤双唇微颤,这是面皮遮不住的真心,她居然有福气得到。

在众人视线难达的死角,桫椤拇指套着的金扳指上探出一根小针,悄然刺破掌心。一滴鲜血静静渗入盒顶的彤莪果中,果实瞬即如嗜血的虫,吞噬了这滴血。

“如我之身,如我之心。”千姿和桫椤异口同声吐出这句话,松开手,祝福之盒“咔哒”一声掀开了盖。一张旧旧的羊皮古卷沉静地叠放在内,桫椤纤手捧持,递与千姿。

“愿北荒之主善用我祖先留下的财富。”她开始用蒙索那语喃喃念着祝福的话,曼妙玄奥的字节充斥大殿,场面庄严静穆。所有人如被催眠,陷入莫名的欢喜境地。三位重臣领先高呼“请太子即位登基”,继而百官如潮水没顶,纷纷跪下咏颂千姿的德行武功。

王后白莲扣住紫檀金椅的扶手,那样的用力,几乎要折断十指。千姿回眸,淡定地望着她,“但凭母后定夺。”一副孝子的嘴脸。

白莲不知是喜是忧,百官此起彼伏的呼声迫使她必须开口,万般无奈下只能说道:“苍尧不可无君。太子神武天生,必能扬祖宗威德,安苍尧百姓。月内择定吉日,太子即可御殿登极。”千姿道:“谨遵母后之命。”百官拜伏于地,桫椤等人亦跪倒在旁,千姿抬眼直视白莲,如一把饮血归鞘的剑。

退朝后,大殿上众人散去,白莲与千姿默契地留下。脚下铺就的金砖远远隔开了这对母子,不知怎地,白莲想起他蹒跚学步的情形,同样遥远的距离,他是那样灿烂地笑着,而她是最终的目的地。

“你知道,我拥立兰伽,并不是想掌权。”她空洞的眼望着殿上金柱,如同锁于柱上的彩鸟,飞不出宫廷重重的屋檐。千姿冷冷的像看着陌生人,白莲的心大恸,带了哭腔道:“你不认我这个母后了?”

“拜你所赐,王弟不会接受如此结局。”千姿皓齿明眸,却是咬了牙带着恨,浓烈的笑意在白莲看来越发讥诮难挡,“我进宫之前,他已召集手下所有家将死守冰岩堡。你要我派多少人马去擒他回来?”

白莲大惊,“你…你要置他于死地?他是你亲弟弟。”

千姿不耐烦地道:“他不曾当我是哥哥。”

“不,不!”白莲跳下金椅,绚烂的织金锦衣在大殿上留下一痕迤逦的伤口。她奔过来,像一尾无助的鱼扑向千姿,“我们从不想害你,你不能杀他。”

“母后啊,你从来不信我的善良。”千姿几乎有点嫌弃地推开她,端正地朝她一笑,白莲只觉背脊一凉,寒意尽生。“这样吧,若是母后能说动他弃械归顺,自削爵位封地,我就饶他一命。”

饶他一命。白莲想,这样血淋淋的词终于应在她儿子身上,骄傲如兰伽,是否宁可死在沙场?他是不会低头的,她灌输了太多他必然成王的道理,积重难返,是她害了他。白莲颓然地摇头,她该如何面对兰伽的失望?要她去劝降,等于摧毁兰伽的多年信仰,她做不到,也根本无力去做。

“你还是舍不得。”千姿在她耳边轻轻地说,递给她一杯水。白莲只觉心很累,很累,黯然取杯饮了,品到一点别样的滋味。她茫然伸手想扶住千姿,有一群宫女走来架着她,缓缓倒下的时候,她忽然有某种喜悦。昏昏沉沉的她不必向任何人交代,也就不再有任何的愧疚。

就这样一醉便好。

天渊庭内。

午膳后一众人正在歇息,萤火领了一个人进门。那人黄衣小帽,瞥见紫颜就嘟嘟地道:“紫先生,我家公子爷有请!先生几月不见清减了,咦,长生倒像是胖了些。啊,紫夫人也在,我替公子爷问候夫人安好。请夫人通融,公子爷着小人立即迎紫先生入府呢。”

侧侧忍俊不已,戳了他的脑袋道:“你是叫轻歌吧,还是这么爱唠叨。”长生大笑,跟着也戳他一下,“奇怪,千姿那么讲究的人,竟没被你烦死。哦,我忘了,你在他跟前憋得好辛苦。”

轻歌赧颜一笑,道:“跟着公子爷是很辛苦,不过他对我很大方,到底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对啦,骁马帮的人都在苍尧呢,几时你们过来一起喝个酒。我们瞒着太师阴阳就好,省得他多嘴。呃,我好像又说多了,不知道紫先生几时能出门?”

“这就动身吧。”侧侧将紫颜往轻歌那边一推,笑眯眯地道,“你们在路上慢慢聊。”

轻歌像飞扬的鸟,欢快地迎了紫颜赶赴太子府。

路上紫颜道:“二帮主他们跟了千姿回苍尧,莫非都不管帮中生意了?”轻歌没意识到他话中有话,少年的眼中仿佛只看见天空,爽朗地笑道:“骁马帮向来一年只做几单生意,今年光是一件祥云宝衣,就足够往日一笔大买卖,说起来多亏了紫先生。公子爷说,跟了他将来总要做更大的事,我想也是,北荒的买卖已做不完,若是能连通四方各国,还不把生意做到天上去!”

他单纯而热烈地幻想未来,追随千姿是他最大的幸福。紫颜想到长生,不由一叹,在这诡谲莫测的世间,他和千姿能否承担起他人殷殷的期望,一路顺风顺水地走下去。

太子府外车驾川流,华衣汹涌,多是来贺喜和讨好的官员,紫颜立即明白几分。轻歌径直带他走偏门,过梨院柳池,花轩风廊,入了内书房。千姿守着一方玉石几案,正兀自想着心事,没察觉两人的到来。

“公子爷,紫先生来了。”轻歌咳了一声。

“你退下罢。”千姿猛然抬头,掩饰地一笑。

再次站于千姿身前,紫颜诧异他变了一个人,眉宇间藏了深深的厌倦,没有意想中雄姿焕发的气势。他甚至懒得说话,明明紫颜已至,始终缄口不言,像忘了召他来的用意。微一思忖,紫颜不动声色地道:“公子大事已成,我该好好恭喜。只是尚有一个疑问,桫椤是如何拥有王室血统的?”

千姿明白他看穿了所有的计谋,骄矜地微笑。他笑的时候,身体里驻守的豹子悄然缩起指爪,藏在了冷峭的眼角。

“蒙索那王室后裔之血,也是本公子历经多年搜集的宝物之一,只要注入桫椤的身体,祝福之盒自然无法辨认。其实根本就不需要咒语,有一滴王族的血液,就能打开祝福之盒,这是唯有王室才相传的秘密。”千姿玩弄着腕上的玉镯,道,“忘了告诉你,桫椤是个巫女,当她的手与人相握,会透析那人的心事。”

紫颜记起那奇异的感觉,若无其事地笑笑,“那么,她看到了你的所思所想?”

“本公子清楚她的能耐,当时,不得不有一点动心地去爱她。”千姿冷冷地道,“否则万一她犯了傻,岂不功亏一篑。”他不是不懂她的心意,当她应允整个计划时,他已从她眼中读懂了那份依恋。这对他来说太可笑,仅凭一面之缘,她竟认定他是她要找的人,一如他们虚构的那个预言。

真真假假,她有的不是痴心而是妄想,千姿固执地以为。至少他不会如此轻易地交出一颗心去,永远不会。

“是不得不啊…”紫颜叹息,那个巫女是否明白呢?聪慧如她,或许早看透其中的因果缘分,只是,有那一瞬间的爱恋,就足够了吧。“那么,她也不会是你的王后。预言不过是你夺取王位的一步棋,既然棋局已经胜利,就不必再走下去,是么?”

澄澈的笑容散逸开来,千姿难得笑得那般明朗,“你没猜到。连你也猜错,本公子赢得就是真的漂亮。”他靠近了,像狡猾的玩伴在拆解骗局,得意地炫耀给紫颜听,“我会娶她做妻子,这没什么,她是苍尧的王后又如何?顺应天命的一场婚姻。那个预言里还说到,我将成为北荒之主,到时,多的是要和我联姻的人,想要谁都轻而易举,哪怕多几个王后。”

“原来你随时随地可以打开宝盒,也许你早就已经打开,骁马帮惊人的财富和桫椤公主随行的宝物,可能全是蒙索那宫廷的藏宝。”

千姿拍拍紫颜的肩,“知道得太多,无论在江湖上还是朝廷里,都是致命的。”

“骁马帮…你再也不会回去。”

千姿的笑容一滞,等待他重返江湖的那些汉子,将会永远地失望。

“本公子给了他们七年的辰光,七年,漫长得连我的心,都已老了。”千姿轻轻地道,眼中恢复了惯有的倨傲,“不说这些,本公子想请你易容。”

紫颜皱眉,“又要骗谁?”

千姿淡淡地道:“权谋之策,事关重大。今次的谢礼是好东西,你不会拒绝。”他揭开玉案上的红纱,现出了蒙索那祝福之盒,“盒内的宝藏虽然没了,这颗彤莪果却是极西之国的无价之宝——传说能起死回生的圣物。你曾游历过北荒之西的国度,应该听说过。”

紫颜目不转睛地注视彤莪果,这确是他当年追寻祝福之盒的理由。那时他和姽婳最大的念想,就是找寻能令人返老还童、甚至长生不老乃至死而复生的灵丹妙药。彤莪果是传说中的轮回之果,它的神秘力量可使不谢花、葵苏液等生出奇妙功效,如果他真的想超越神,就应当把它收入囊中。

“有了彤莪果,就有了点石成金的种子,能化腐朽为神奇。”千姿称许地捧了宝盒说,“它对本公子征服北荒并无用处,对你这个精研药理的人倒是有用。如何,你能应承了么?”

那样朱红如血的颜色,如同最初浓稠的生命。彤莪果招摇地散发光泽,吸引着人的眼耳喉鼻心,如舌尖心口上一枚甜蜜的丹药,想要吞了融了化了,和在身子里与它揉为一体。紫颜稳定心神,对了千姿道:“我不要。”

千姿一怔,“你不可能拒绝。”

紫颜像个不服管教的孩童,顽劣一笑,“你不是我肚里的蛔虫,不会明白我的心思。”

千姿白玉般的面容刷地蒙了寒霜,冷厉地道:“不要逼我。在本公子的地头,无论是王宫禁军还是骁马帮,你都惹不起。要你易容,说得好听是请,卖个人情以礼相赠…”他尚想板了脸教训下去,紫颜放声大笑,眼里流出奚落的妖魅笑意。

千姿噤声不言,知被紫颜小看。他强迫不得北荒大名鼎鼎的紫先生,只是没时日能再浪费,政局的微妙平衡往往一刹间就会被打破,他等不起。

“我要你将桫椤易容成我母后。”千姿开门见山地道,不再提“本公子”三字,“没有你我一样能成事,但会多流很多血,死很多人。你若能瞧得下去,也可拭目以待。”

紫颜面无表情地想起熙王爷,不同的是,千姿是名正言顺要即位的人。

“你求我,我就答应。”他幽幽地回复公子千姿,眼神是看透残酷后的冷峻。千姿瞪着他,身为苍尧君主,以稀世之宝换他一次易容,居然要开口相求。

千姿伸手按住紫颜的肩头,莹润的眸子几乎要嵌进他眼里去,离了三寸之距与他对峙,“找你易容,价码越开越高,你倒是会做生意!”紫颜周身的香气如盾牌,织成了防御的网,游弋在千姿的七窍脏腑。他沉默不语,上翘的嘴角似乎在提醒千姿,必得开口相求,他才会接下这单生意。

两个人相较,纵然势均力敌,可为了分出高下,有时不得不退一步,以求海阔天空。来不及等待僵持后的结果,千姿松开手低骂了一声,阴沉地皱着眉,飞快说了句:“我求你。”

紫颜无声无息地抿了唇笑,也不回应,千姿知他嫌声调低了,没奈何清清嗓子,字正腔圆、咬牙切齿地道:“我求你。”

说完了,千姿漠然出神,仿佛魂灵离了窍。在那短暂屈辱的时刻,他忽然发觉从未低声下气求过谁,哪怕在阿母死时。那时的他很想求父王饶过阿母的死罪,但他不敢开口,他赢得过骁马帮的高手,却赢不回最亲近的人。

父王说,只有亲手砍下挚爱者的头颅,他才能变强,变得义无反顾,知道如何做个王者。他好怕。他学武是为了父王的赞美,他好强是因为能得到夸奖,才智能力他一点不缺,唯有决然向前的大气魄,是十三岁的他无法掌控的东西。父王看破了他的弱点,要他亲手了结他的阿母,那个和一个卑贱男人偷情而被判死罪的可怜女人。

不,他怎么又忆起那些地狱般过往?千姿望了自己杀人的双手,指缝里漏过多少流年,过去的日子业已随风消逝。他凤尾般的眼角提了提,精神一振,是出走骁马帮给了他新生。如今的他不再是内心纤细脆弱的少年,从亲眼目睹阿母头颅滚落的那刻起,他的心已坚硬如铁。

“好,我会为桫椤易容。最后一次。”紫颜徐徐说道,悲悯地叹息。

千姿苍白的脸冷笑着,反手勒住紫颜的颈,像周身皆张的刺猬,“我不喜欢被威胁,这也是最后一次。”他抽开手,背过身走远了,丢下道别的话,“你等在这里,我去找桫椤。”

他懒得再见紫颜,怕见紫颜洞悉一切后的嘲弄笑容。易容师是看得到过去未来的,在猝不及防的柔软时刻,千姿想,谁知道紫颜透析了多少秘密。

兰伽的冰岩堡在苍尧王城泽毗北面,背依丹茵雪山,可藏兵两万。苍尧禁军不过三万,分散在其余各城的精兵勉强有两万,但若论装备之精良,兵士之骁勇,非兰伽的伐虏军莫属。这支军队中有一万应为太子亲军,在千姿出走后拨归兰伽所有,他又私自扩充实力,招募训练出万余铁骑,将冰岩堡塞得满满当当。

虽然兵强马壮,毕竟国事太平,年幼的兰伽尚无任何出征机会,也就毫无功绩可言。两万伐虏军平日无事可做,只能充当牧民,雪山附近的草甸上,数不清的牛羊都是他们的杰作。有身为兰伽师傅的太师阴阳辅助,千姿对伐虏军的内幕了解得比兰伽本人更透彻。这是一支掩埋了血性的大军,他日落入手中,就是征服北荒诸国最好的利器。此刻,不妨悄然地收藏在匣内,不必绽露宝光。

王后的銮驾到达冰岩堡时,兰伽亲自在高台上眺望,身后槊纛端弓,铁衣如雪。

“是王后的金莲花座。”身侧的将士说道。

兰伽摇头,“王城传来的消息,说千姿就要即位。此时他发兵讨我倒罢了,无端端送母后来做甚?”

“是否去查探一下?”

兰伽沉吟,真是白莲亲来,他倨傲不迎会伤了母后的心。再次端详堡外的仪仗队伍,连人带马不过百余,有两万大军在,根本毋须惧怕。他犹豫片刻,道:“打开大门,你领二十人与我去迎接,点一营将士随时听命。”

丝帘缓升,从座上露出白莲的羽衣云发,映了冬日白晃晃的光芒,有几分泛白的雪亮。兰伽见确是母后,心一酸,奔上前去搀扶,临近她时忽记起千姿的座上客紫颜,蓦地煞住步子。他的笑容颇为尴尬,顺势欠身道:“儿臣恭迎母后。”

白莲端坐不动,纤手长探,如一茎静植的莲。兰伽定神注视她眉梢眼角,神情如旧,微微放心,伸手扶她下座。白莲牵住兰伽,稍稍有了笑意,潋滟秋波幽然一转,叹道:“你的大军尽数撤回堡内,我不放心,来瞧瞧你。”

“母后多虑。”兰伽见她开口直指伐虏军,心生疑虑,想了想道,“去年此时母后曾来冰岩堡小住,夸说小厨的羊肉羹汤味美,今次要不要多呆一阵?”

白莲笑了望他,“哪里是羊肉羹汤,是加了万年枣的福鹿胎膏,你说养颜之外尚能助眠,特意亲手做给我吃的。”顿了顿,感怀地道,“懂得体恤母后,你真是长大了呢。”

兰伽吁出一口气,莞尔地抿着唇笑,母后若能留在冰岩堡,攻打王城便可毫无顾虑。他踌躇满志,脚步不免轻快了起来,拉了白莲往堡内走去。千姿是如何赢得桫椤的,他要从母后口中听个分明,蒙索那的宝藏和那个妖丽的公主,将是他囊中之物。哥哥没有理由得到,兰伽固执怀恨地想着,他才是享尽父母万千恩宠的孩子,独一无二。

“伽儿,你弄痛我了。”白莲挣脱他,腕上红红的印记,一如他面上兴奋的潮红。

兰伽压住笑,安然地扶了她的肩,他赤裸裸的渴望不经意曝露于母后跟前。想到即将杀破禁军兵马攻入王城,而后她是他的太后,他是高高在上的王,兰伽感受到骨子里战栗的喜悦。趁千姿根基未稳,禁军一盘散沙,一举拔除这个眼中钉,只要母后支持,他就是苍尧名正言顺的君主。

终于让他等到了。他期待王位的心早已焦虑不堪,在最后决断的时刻,母后的到来令他的心安定。千姿,你仍是个弃儿。

不知不觉进了濯歌堂,白莲金色的眸子闪过神秘的光,闲闲地吩咐兰伽身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