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退下,我有话要对王子说。”

兰伽欣然地想,那必是讲述千姿解开咒语的秘密,或者更妙,母后有制服千姿的手段,要暗暗说给他一个人听。他愉悦地挥手,叫所有人退避,大堂上干干净净留了母子二人。兰伽迎了白莲坐在金花狮子炉边烤火,又为她褪去料珠百鸟羽衣裘,乖巧地倚在她身侧,道:“我竟想起小时候来了。”

“嗯。”白莲抚着他修长的手,宽慰地道,“你那时最爱在雪天陪我烤火,还说正好烧肉串儿吃,是不是?过了这么些年,你和以前一样的乖。”

兰伽顺手从方几上取了一杯枯蒂草茶,双手奉给白莲。白莲轻啜一口,递还给他,兰伽笑眯眯饮了,没发觉她食指的戒指里,滑出一滴冷漠的液体。

醉颜酡。醺然醉倒的滋味像纤长的花瓣卷起,藏住娇羞无限的蕊。兰伽只觉倦意连绵袭来,朦胧中意识到一件事,惊恐地盯着身边的女子。

“你不是我母后。”

“我不是,她才能活着。”桫椤在他耳畔低低私语,握住了他发抖的手。兰伽如被万箭透身而过,心悸地感到千姿笃定的双眼,正穿越数里直直射来。

一盏茶的辰光后,冰岩堡在夕阳的余晖中门户洞开,王后白莲载了七王子兰伽返回王城,太师阴阳接管了整个城堡,将两万军士改编为王宫禁军。

三日后,太子千姿登基为苍尧第九任王,因其受祝福之盒庇佑,世称聿察尔灵,意即祝福之子,中土俗称“玉翎王”。

正午。龙象宫内。

召见完邻国来贺的使者,阴阳单独留下,说有密报献于王。千姿自登位以来,除有半日专门赐宴犒赏骁马帮一众外,其余日子无眠无休,勤修政事,整治军旅。阴阳见他不出几日面容憔悴,深深叹息。

千姿知其心思,精神振奋地笑道:“现下琐事杂多,等熬过这阵,本王自会好生休养。”

“王上珍重。臣此来想说另一件事,苍尧政局平稳,但放虎归山,恐无宁日。”阴阳阴冷地语声漫过大殿,如一道熏人的烟。

千姿瞥他一眼,知道说的是紫颜。的确,紫颜知晓的事情太多,多得令人心惊胆战。换作他人,砍了头颅厚葬便好,但偏是这位名满北荒的先生,下不得手。

“这枚棋子尚有用处,要放到更大的棋盘上。”千姿微笑,能不费一兵一卒得到王位,紫颜功不可没。如此,就还个人情,不取他的性命罢。阴阳正待再次进言,千姿疲倦地摇了摇手,阻止他道:“况且,来寻他的人已经到了,你我都杀不了他。”阴阳一愣,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凶悍的眼神渐渐涣散了。

“苍尧的未来不会寂寞。”千姿用蛮横的语气说道,他眼前江山无限,瑰丽的画卷正在展开。这是他将为世人涂抹的名画,借由亲历奇迹的紫颜之口,会传播到更遥远的疆界。

他知道,他们必将成为无法忽略的历史。

紫颜并不知他又侥幸逃脱了一场杀戮。也许死亡总是与易容后的真相萦系,也许早就掌握风雨飘摇的命运,他不曾畏惧过突然临头的灾厄。

但当黄昏时分,照浪突如其来地站在紫颜的面前时,紫颜被他吓了一跳。晚霞印红了他孤傲的身影,奔忙的面孔多了几许黧黑,仿佛北荒走出的烈性汉子,随时会咆哮一声。紫颜吃吃笑道:“几个月不见,城主快成野人,居然还能寻得到我。”

“没什么比风的消息更快。”照浪道,“恭喜你又参与一回政变,紫先生真是适合宫廷阴谋啊。”

紫颜浅笑道:“千姿成了国王,太后可就不便差遣他这个帮主了。”

“与他无关,”照浪道,“我是特地请你回京城的。”

“我记得,我不仅犯了死罪,而且已经死在京城。”

照浪黯然道:“不错。可是,如今你若能回京城,不但没人会治你的罪,还要将你奉为上宾,好生伺候。”

“京城出了什么事?”紫颜一反常态,厉声问道。

“太后卧床多时,皇上急召天下易容师汇聚京城,以治太后之病。”

紫颜恢复了平淡的神色,“原来是她病了。既是生病,宣召医师便可,要易容师做甚?”

“其中奥妙我也不知,但那是皇上的旨意,你不必深究,只管想要不要回去。”

“我不回去又如何?”

“别傻了,这是你回来最好的契机,难道你想永不见天日,流浪四野?”

紫颜微微一笑,“我去哪里,不必城主操心。”

“你所图的并不在此,而在京城。当年你在外闯荡了偌大的名声,然后就去了京城,买了府第,仅是为了养老?你会回去。错过今次,再也没有机会。”

紫颜沉吟道:“你不怕我回去,会要杀你?”

照浪扯出一个不屑的笑容,慢条斯理地整理被他弄乱的衣衫,“你要杀便杀,我不怕。”

紫颜哈哈大笑,“你越是求我,我越不想回去。此处天大地大,我乐得逍遥快活。去天子脚下受气,又有何趣味可言?你爱做皇家的走狗,我却想自在地多活两年。”

“好,既然你执意不从,我就老实告诉你。”照浪好整以暇地寻了椅子坐定,翘起二郎腿,悠悠地敲了桌子道,“我向皇上禀告了你游历北荒之事,并说起前次熙王爷谋逆,多亏你从旁协助,王爷的奸计才未得逞。皇上闻言大喜,召我请你进京。如今是天子请你,不是我,你想回去也罢,不爱回去也罢,都依你。不过我碰巧知道傅传红是你朋友,已请他去皇上面前伺候,若是你久召不至,皇上龙颜震怒,而傅大师又没法叫皇上开心…”

他闲闲地望着紫颜,好像在说,你一定无法坐视不理。

“你果然聪明得紧。”紫颜面上蒙了一层霜,“我回去就是,你敢动傅传红,我就剥了你的皮——这事我拿手得很。”

难得听到紫颜的威胁,照浪朝他一笑,转身就走,“我先回京复命,你最好快些跟来,莫叫他人为你受苦。”他身形一动,从天渊庭的重檐碧瓦中飘闪不见。

照浪前脚刚走,侧侧后脚进屋,左右扫了一眼,道:“我听见声响,谁来过了?”紫颜知是照浪耳目聪灵,故意避了开去,便道:“没事,我正想吩咐长生,收拾行李,我们可以回京城了。”

“你说什么?”侧侧惊喜地道,“是回紫府?怪了,是谁帮忙,我们竟能回去了?”

“傅传红如今正得宠,皇上已下旨免了我们的罪。”

“太好了!回去我为他绣一身金衣,把他供起来。”侧侧笑得娇妍明媚,转念又道,“快,你得想法子寻到姽婳,找她同回京城。有她在,傅呆子对你准要千恩万谢,也就忘了我的礼太轻。”

紫颜微笑,傅呆子定是青鸾师父告诉侧侧的绰号,想想傅传红见到姽婳后迟钝的模样,还真没说错。他收回思绪,叫来长生准备行李离开苍尧,又吩咐萤火去寻艾冰,为左格尔挑几件离别的赠礼。

不想没过多久,长生惊呼跑来,气喘吁吁地道:“少爷,左格尔不见了,剪子也不见了!我整理行囊时找不到相思剪,后来想起进屋时看见左格尔出来,再去寻他,就只发现了这个。”他递上一张白绢,上面是清秀的行草,写了寥寥一行字——“有缘再会京城”。长生怒气冲冲地道:“他真是厚脸皮,窃了东西,还说得出‘再会’两字!”

那个精明的商人,上路后一直默默无闻,像他们随身携带的行李。

“原来他也是易容师,偷听了我和照浪的对话,先行去京城了。”紫颜含笑,越想越忍俊不禁,他没能分辨的同行,该有不错的斤两。长生惊道:“他易了容,少爷怎会不知…”紫颜摇头,“他用的是本来面目。”

长生“哦”了一声,摸住心口道:“我说不然我们四个人八只眼睛,和他相处几个月看不出他易过容,真丢死人了。这个骗子…我要回京城把剪子夺回来!”

紫颜微笑道:“你想和他斗易容术?”

长生道:“斗就斗,回去路上再和少爷多学几招,我就不信赢不了这个坑蒙拐骗的家伙。”有卓伊勒的事在前,长生对左格尔深恶痛绝,恨不能亲手撕了这个人,一时斗志昂扬。

紫颜哈哈大笑,“有你这句话,我宁愿多几个人来偷我东西,那时,你就会用心学尽我的本事了。”

听了紫颜的话,长生手捧白绢沉思。易容的技艺不只是指上功夫那般简单,纵然十指生花,变幻千万容貌,心不知变易仍是枉然。精明如左格尔,深谙易容术的巧妙,只须装扮身份就能迷惑众人。而他心中易容之念,仅是一门太粗浅的手艺活。

“少爷,我们一起回京城。”长生抬起眼毅然说道,异样的语气令紫颜欣慰动容。他知道,前所未有的挑战将次第展开,可能再无安歇的时候。

而门外的雪已化了,北荒的寒冷渐渐过去,下一个春天,他们将回到家乡。

京城,紫府。

又一场轮回的开始。

前传:公子千姿·王者鞭

七年后,他成为俯瞰众生的王,整个北荒在他脚下颤抖。

而他们最初的相遇,青丝鞚、黄金羁,相逢一鞭,便纠缠了这许多年。

凛冽北风吹过荒坡,一身秋色锦袍的景范拉动缰绳,肃然止马,他身后百十骑顿时停下。一声狼嗥如闪电贯彻天际,继而嗥叫声掠过四野,所有人打了个激灵,摸出了防身的兵器。

前方山谷传来响动,景范对身后的人吩咐:“掩护马队,显鸿和我过去看看。”两人遂轻骑绝尘,不多时临近谷口,远处黑压压的一片,竟布满百来只野狼。

一匹银雪骥傲然伫立在狼群中,雪足狂踏,不时地旋转马身。马上一个十三四岁的素衣少年手持长鞭,矫若灵蛇地舞动,身后有个岁数更小的孩子,死死抱住他的腰,吓得面无人色。一旦有野狼飞身而起,那金色长鞭便流光一现,将妄图靠近的野狼击裂在半空。

这少年使得好鞭法。景范心中一动,却不敢贸然靠近,与显鸿藏匿身形,警惕地观望。乌云下,山谷里弥漫浓郁的血腥气息,几个呼吸间,少年已动手杀了五只狼。但狼群越来越密集,不断有狼从荒野里蹿出,步步逼近。少年的气力仿佛稍有不支,出鞭渐渐迟疑。

景范冷眼相看,他若能再击毙十只狼,我便出手。少年身后的孩子蓦地啼哭起来,几乎要掉下马去,少年不得不反手抱紧他,厉声道:“不许哭!”手腕一旋,又一鞭撩起两匹狼,远远甩了出去。

景范默数了片刻,对显鸿道:“去领二十个人,备足弓箭,随我救人!”显鸿领命而回,走时马蹄橐橐,惊动了狼群。不待狼群冲来,景范人马合一,流星般飞了过去,一柄长刀如惊雷一路轰下。

长刀溅落血花,景范飞驰到少年身边,那个哭泣的小孩子愕然伸了脖子看他,乌黑的眼中映出惊喜。持鞭少年灰色的眼睛则如鹰隼一瞥,不似尘间所有的绝色姿容,令景范神魂一乱,迎面横飞的一鞭差点打在他脸上。

“哎呀!”那孩子叫了起来,两手在空中急抓,像是要阻止少年,“公子,他是来救人的!”

景范定神挥出一刀,劈死身后袭来的恶狼,从少年身上移开目光,望向那孩子:“我是骁马帮景范,你们两个孩子,怎会在此?”说话间,有几只狼蠢蠢欲动,被他翻手利落打飞。

少年公子听他称呼“孩子”,银雪骥忽地仰天踏蹄,鞭影如飞狠狠打在狼群身上出气。身后的孩子急忙抱紧少年,好容易稳下身形,探头看去:“是商队的人!公子我们有救了!我叫轻歌,大哥快帮我们把这些狼都杀了!咦,你怎么就一个人?这里狼太多,快多叫些人手,你就一个人来了也是送死…”

景范轻哼一声,看了冷傲的少年一眼,不忍苛责两人,依旧一心杀狼,连人带马为少年挡去一半的搏杀。狼群见来人骁勇,反而激起血性,一波波前仆后继地扑去,锋利的爪尖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光影,阴森狼眼凶悍地盯紧了他们,灰黑色的毛发像乌云滚滚翻来。

一声挑衅的嗥叫,从高处呼啸而下,灰白相间的头狼终于露出了真面,狼群如潮水前涌,簇拥着头狼逼近三人。景范心中一紧,面对头狼的方向,举起长刀。

这柄无尘刀伴他驰骋北荒,砍杀过无数猛兽,景范自信灭这头狼也不在话下。待灰狼掠近,他沉刀静劈,宛如波澜不惊的一泓秋水。狼牙在他眼前闪亮,头狼狡黠的眼珠微微一滑,健硕的身躯当空一转,竟矮下半截,倏地穿过马腹。景范一刀劈空,正想旋身追击,有两只恶狼左右夹攻咬来,在为头狼掩护。

景范轻点马蹬长身而起,破空一刀,劲力激射双狼。两只狼惨叫一声,折腰坠地,他座下的青玉骢腾空飞跃,避开头狼的撕咬。景范扭身上马,刀势不竭,如一蓬飞雪砸向头狼。头狼灵活地避开,闪躲处又有三只狼不怕死地冲上前,替它挡住景范。

冷傲少年被十几只狼死死围住,金鞭突然长了少许,如蛟龙闹海,把围困的恶狼打得七零八落。景范暗想,狼群折损太多,人却毫发未伤,头狼才会亲自上阵。他微一走神,头狼像幽灵般朝青玉骢的后腿咬下。

射人先射马,这头狼倒也狡猾。景范翻身下马,借力甩出无尘刀,堪堪赶在狼牙咬下前,银光飞闪。头狼却早料到他有此一招,后足一蹬,划了一个曼妙的弧线,撇开青玉骢纵跃到景范后腰之上。

眼看狼爪扑下,景范无可借力,将心一横,瞬间运气于背,护住背脊要害。猛然间一股大力传来,景范身后一重摔到地上,耳畔风起,只见头狼远远飞了出去,一声哀鸣呜呜响起。那少年狠狠踩了景范一脚,借力从他背上跳下,以身相撞,用尽气力将鞭把砸到狼眼上。

头狼受伤不轻,激起嚣张血性,翻身爬起,呲牙朝两人一瞪,旋即领了六匹狼一齐冲来。少年手腕一抖,绽出几个漂亮的鞭花,凌空隔阻群狼。头狼依旧凶猛,发狠地穿过鞭影,直奔少年而来。

它被少年揍得半颗眼珠险些掉出,肿起的眼眶下,流出暴戾复仇的目光。景范急忙捡起无尘刀,又看了眼那个叫轻歌孩子,只见他一边尖叫,一边擎着匕首,慌乱地在半空舞着。银雪骥灵巧地躲避狼群的撕咬,不时飞出一蹄,踢得偷袭的野狼七荤八素。一人一马,一时间勉强自保。

此时少年与头狼相遇。看不清他如何奋然作势,银光乍现,一支血箭突然从头狼肚子里标出来,狼群之首恍如一个破沙袋,重重抛在了地上。景范讶然发现,头狼肚皮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口子,直贯胸腹,一见即被利刃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