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左手持鞭,右手一柄精致匕首正滴着血,他将匕首往硬土里一插,再拔出时,已无血迹。少年抬头望来,姿容骄逸,神情淡漠,景范被他气势所压,不得不低头道:“多谢!”

少年熟视无睹,秀眉一扬,转头向外看去。一阵箭雨遮天蔽日射入狼群,正是显鸿领的救援到了,众骑皆是强弓劲弩,只见漫空箭矢流光,狼尸遍地。头狼已死,强敌又至,狼群登即大乱,四下奔突逃窜,再顾不上三人。

景范与少年各自飞身上马,避开疯狂逃命的狼,渐与援兵会合。马队护住他们,几波攻击过后,留下八十多条狼尸,逃走的已不足为患。

众骑手下马收拾战场,显鸿望了一地的战利品,笑了对景范道:“帮主,没想到路过做好事,也能小赚一笔。”景范点头,再看那少年,已和轻歌在一旁,取了水自顾自清洗梳理,视众人如无物。

景范与显鸿走南闯北,都是眼毒之人,自然看出两人的用具无不是上等。待少年整理完毕,众人见千姿长得花月骄容,一派华贵气象,竟把平生所见男女全比了下去,一时不敢久视。

轻歌虽然年少胆小,狼群去了,他又活络起来,笑嘻嘻扫了众人一眼,对少年说道:“好在他们来得及时,不然伤了公子,这个罪过可不小。公子不是救了他们的帮主吗?我就是知道咱们吉人天相,出门也能顺手做好事。”

骁马帮众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又不能与这小孩子当真。显鸿少不得抱拳招呼:“骁马帮显鸿见过公子,不知尊姓大名?”

“千姿。”少年轻描淡写略过来历,下一刻扬起鞭子,仿佛在吩咐旨意,“我要做你们的帮主,五年之内,骁马帮会成为北荒第一大帮。”他说话的口吻如恩赐,冷冷瞥了景范一眼,像是要他承情。

众人愕然嗤笑,以为他说胡话,景范轩眉微皱,这冷漠少年一开口就如此大胆,不晓得是什么来路。作为商人,他谨慎惯了,当下微笑:“骁马帮不是我一人的天下,这位公子,还有几十个兄弟在等我们归去,真想要帮主之位,让他们心服即可。”

显鸿听他不软不硬抛出这话来,已是不忿,冷笑道:“陈忠,叫他们都过来,看看我们救了什么白眼狼!”便有一骑飞奔回去,不多时,马队余下的人纷纷到齐,饶有兴致地盯着两个大言不惭的小家伙看。

千姿袖口刀光一闪,匕首被他收了回去,又把金鞭盘在银雪骥的辔头挂了,好整以暇地望了骁马帮一众人等。

“我们比骑射如何?”他傲慢地说。

当下有人故意嗤笑出声:“小子,我们是做生意的!你那点功夫再好,也是单打独斗,派不上用场。”说话的人故意压低声音,千姿和轻歌听了个仔细,互视而笑。

轻歌正想嚷嚷,千姿一个眼神止住了他,悠悠地道:“做生意又有何难?北荒三十六国,最大的集市无非方河集、渥洼海、金须塞、磐石窟、落雁峡这几地,至于各地方言、风土人情,就算天差地别,却也难不了我。”说完,用亚狮语、琉古语、阿罗那顺语、于夏语分别说了一遍。

他先前说的是北荒通用的土话,此时字正腔圆说起最流行的四大国官话,那股纵横睥睨的贵气,也是不消多说。显鸿被他这一招震住,上下打量他良久,暗想:“瞧他杀狼的身手不弱,不知道这骑射功夫如何?”

众人心中无不犹豫,这一想便落入了圈套,默认千姿比武夺位的要求。显鸿见景范沉默不语,蓦地醒悟过来,哎,这小子究竟是什么来头,竟如此狡猾?想到他这一开口,更难探听来历,显鸿不禁愤懑。

“你是财神也没用!我们奉帮主之命救你,不是我们出手,你有十条小命也喂了狼,居然还想抢帮主的位子!狼心狗肺!”

千姿抬手拉弓,众人骇然发现,他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副劲弓,利箭如鹰隼,死死瞄准了显鸿。

“奉我为主,不然,要你好看!”千姿冷然说道。

“休想。”显鸿语音刚落,箭已离弦,景范震惊出刀,却晚了一步。

长箭嗖地挑去显鸿的毡帽,牢牢钉在地上。被这一箭锐气所惊,显鸿浑身一僵,喉咙咔咔作响,好久才缓过一口气。

“千姿公子!到此为止。”景范将无尘刀横在胸前,不卑不亢地道,“你既然决意要这帮主之位,好,想比骑射也不难。你与狼群缠斗甚久,歇过一个时辰再比如何?我帮上下自当奉陪。”

青玉骢鼻孔喷气,不急不躁缓缓踢踏。景范于马上澹然端坐,锦袍猎猎生风,衬出沉厚刚正的大商贾风度。听到他有这样的心思,千姿不觉欣然一笑,想了想道:“好。”径自与轻歌走去一边。

轻歌殷勤地铺了锦垫,见天色黯淡,墨云翻滚,又摸出一柄红罗伞支在千姿头顶。骁马帮众不甘地望着那主仆二人,百十骑马奔过去也就碾死了,偏偏景范竟许了他比试。

景范若有所思地寻了一处山石歇息。显鸿讪讪跟过去问道:“万一那小子真的赢了?”景范道:“此人举止不俗,可惜太年轻。”言下颇为欣赏。显鸿闷闷地想,那小子的箭法决绝精准,只怕是块硬骨头,赢他不易。

一个时辰后,大雨仍未下,天却越发幽黑。景范问千姿想如何比试,千姿笑说,骁马帮只管出题,他皆可应付。显鸿听了便立即插嘴:“帮主当年以一敌十,公子既要胜过他,不如以一敌百如何?”景范吓了一跳,心想哪有这样欺负人的,正待阻拦,千姿闲闲地说道:“以一当百不难,不知比的是什么?”

显鸿听了大喜,忙道:“我们围成一圈,攻你一人,只射人,不射马。一百支箭,你能躲开去,就算赢了。”骁马帮众你看我,我看你,且不说他们是否有百人善骑射,这一圈围起来极大,倒不怕没射中千姿,自己人反而中招。

景范生性磊落,不愿落了下乘,摇头道:“以一敌十即可,我骁马帮丢不起那个人!”千姿笑道:“就请适才援手的那二十位壮士出手便是。”他口气既狂,不胜过当年的景范又如何服众?显鸿趁机道:“要夺帮主之位,当然要胜过我家帮主,再加我和帮主两人方好。”千姿冷冷一指先前抢来的劲弓,答道:“借我二十二只箭。”

景范心中叹息,显鸿太过性急,连他也上场,就再无转圜余地,只要千姿胜出,这帮主之位便要拱手让人。他创立骁马帮以来,见过千奇百怪的人,眼下却略有不同,凝视千姿张扬跳脱的面容,不觉有了奇妙的期待:真有此人在帮中,或会翻天覆地。

骁马帮二十二人将千姿如笼中鸟围住,正待拉弓,头顶亮起一道金光,闪电耀眼地划过,继而是一声炸雷,从云层间滚滚而来。观战的轻歌吓得丧了胆,显鸿已性急地拉动弓弦,嗖,一箭钻出。

这一箭流星赶月,仿佛咬住闪电的尾巴,轻盈地踏着雷声滑行。

这一箭又像是一根套马索,后面十几支箭争前恐后地追来,要套住桀骜的野马。

景范没有出手。一人一支箭,作为逐利的商人,他会在看到最大利益的那刻,后发制人。

千姿的银雪骥蒙上了双眼,当箭雨漫天,杀气弥漫在四周,它仿佛感应到危险,略有不安地踏蹄。坐骑的主人忽然抖擞长鞭,无数金色的水花顿时泛滥成了海洋,淹没投奔怒海的飞矢,就像巨鲸吞没了小鱼。

千姿浮现出倔强狠绝的神色,宛若被逼迫至悬崖的流水,飞流直下三千尺,孤注一掷地坠落。纵然撞得粉身碎骨,也要与敌偕亡,是那样不顾一切的奋勇。灵动的金色长鞭,神出鬼没地在场中亮起,无论利箭是快是慢,是长驱直入,或是围魏救赵,在狭路相逢的一刻,金鞭总是胜出的勇者。

这不是势均力敌的交锋,根本就是一边倒的戏弄。

景范冷冷地望了那条长鞭,望见它将一支支箭无情地击落在地,终于,一波攻守过后,它骄傲地缩起身体喘息。就在那极短的刹那,景范的冷箭骤然掠近。

长鞭几乎在同时狡猾地扬起了头,似乎等的就是这个偷袭,它愉快地割裂了风,咝咝地亮出了齿。义无反顾的箭只能无奈地迎了上去,被长鞭劈头重击,拦腰折断。

甚至鞭尾一旋,阴险地将断箭卷起,调转方向,噗地扎在地上,离景范的青玉骢只有半尺。青玉骢吃这一吓,惊起前蹄,昂首鸣叫。

二十二只箭,奈何不了一个少年。

千姿绽颜一笑,银雪骥突然发力,朝了显鸿直冲过去,势若猛虎。显鸿一箭射空,心中已然怯了,再看他奔马而来,长鞭呼啸,只得恨恨掉转马头闪避。他刚一躲开,银雪骥便擦身而过,耳边仿佛传来千姿的一声轻笑。

千姿一骑如飞,天神踏空般掠出众人包围,而后扬弓射箭,箭若流星,一闪即没。飞矢连珠而来,骁马帮众一个个手忙脚乱,有的惊慌跳马,有的竭力挡格,眼睁睁看了千姿扬长而去。

显鸿愤然驾马到景范身边,不甘地道:“帮主,要不要…”他眼中闪过狠戾之色,如果不顾约定一齐围攻,纵以千姿之能,也无法全身而退。景范愣了许久,望着千姿在远处飞驰的身影,迟迟没有出声。

银雪骥翩然奔来,马上的少年素衣皎洁,宛如春山空月,看似与世无争,又有造化天地,翻云覆雨之力。他出手干净利落,骁马帮众却无一受伤,均知千姿手下留情,此时一个个脸上无光,心灰意冷。

显鸿急切地道:“帮主!”景范道:“愿赌服输,这是生意人的诚信。”

“啪!”显鸿拗断一支箭,长长叹气,骁马帮众人默然不语,神情尴尬。这个商队是景范一手所建,既然他不说什么,众人也不愿违逆。可是千姿毕竟是个少年,想到要看他的眼色,一帮汉子都咽不下这口气。

景范看了众人一眼,对显鸿道:“是我技不如人,对不住兄弟们。”显鸿勉强地摇头,忽然解嘲地一笑:“谁知道这是哪家的少爷,说不定过两天就腻了,各位兄弟,打起精神来,伺候不了他太久!”众人有气无力应了,表情不以为然。

轻歌在一边心惊胆战,听得骁马帮众终于肯认千姿为首,乐呵呵跑上前去迎公子。走近了,他小声地对千姿道:“公子,就怕他们阳奉阳违。”

“我的金鞭,驯的就是骁马帮这匹烈马,越不服气,越有意思。”千姿冷冷地道。轻歌听出他言语里肃杀的意味,心中大定。

景范洒脱地领了帮众拜千姿为首,交出帮主印信。千姿不接,傲然道:“你是副帮主,以后很多事还是你做主,印信你且收着。”景范不觉笑了,问他:“那帮主你做什么?”千姿浅浅一笑:“叫我公子便好,我只管做生意。”

众人听得糊涂,显鸿见他无夺权之意,稍稍放心,可面子上依旧难看,道:“我们还不知道公子的来历…”

千姿一笑,转身上马:“我是你们的帮主,能让骁马帮纵横北荒,知道这个,就够了。”

他语音刚毕,大雨倾盆而下,轻歌及时撑起了伞。众人措手不及,落汤鸡般仰望,红罗伞下,千姿飘然如凌云踏雾,直似神仙中人。

阵雨过后,一行人重踏征程,景范与显鸿在前,千姿与轻歌两马居中,迤逦向西而行。行三十里后,在有水草的地方安营,千姿取了羊皮卷的地图看,景范好奇看了一眼,发觉标注详尽,市面上所见不及其十分之一。

“公子不是常人。”景范试探地道,“骁马帮这些年闯出一点名气,五大集里都有铺子,贩卖的无非南北货物。公子说要做生意,不知想做哪一种?”

千姿目光莹莹,似笑非笑:“我要买卖金银珠宝、神兵利器,更要兵不血刃收几个小国做属地。”景范悚然一惊,不知该如何接话,千姿微微一笑,“景帮主,长路漫漫,不如把帮中的生意说来解闷。”

于是此后十数日,两人形影不离,骁马帮众见景范有意结交千姿,悻悻然之间,连景范一起怨上。唯有轻歌,话多嘴甜,和帮众混得极熟,连显鸿也觉得他讨喜。沿途遇到墟市,千姿悠悠然晃上一个来回,看他的人比买卖的人更多,吸引了无数目光。而后他报出摊位与货品,轻歌就掏钱买了,景范不时交代帮众买上一点。

显鸿看不出究竟,私底下去问轻歌,小孩子最爱卖弄,道:“你们骁马帮只贩大宗物品,不知道这紧俏的东西,未必是那人人所需,只要富人买得起就好。林源的火珠,卜儿花的孔翠,黑水河的真珠,乌域的玉石,都是富贵玩意,转个手就能卖更高的价。”显鸿苦笑,道理人人都懂,可这些货物赝品极多,所费又极高,这份见识眼力再加金钱,就不是常人能有了。

一路走了近千里,北荒五大集之一的金须塞终于在望。

金须塞隶属于夏国,正值六月,四野蔷薇盛开,花色艳红,香气更是如影随形,经久不散。来到金须塞的商队,无论采购什么货物,必不会忘了名扬北荒的蔷薇水。景范今次存了心,要往中原贩卖,只是最上等的蔷薇水开价极高,花汁九蒸后,一瓶小小的蔷薇水,价格有十金之多。

金须塞屋舍皆是砖石,集市在城南占了大片的地,三日一集,日出交易,日落便散。城池外每十里设土屋一所,给往来行走饥渴的人休息饮食。众人一路赶来,人马俱乏,可惜城门口护卫森严,所有来往客商行人要查验行李,有无违禁走私物品。

景范随了人流向内走,一边朝千姿解释:“金须塞有数十类货物不许交易,或是交易却有限额,但总有人铤而走险,不得不防。”千姿不动声色地点头,轻歌笑嘻嘻地插嘴道:“我知道,单是那蔷薇水,每人限买一瓶。好在我们骁马帮人多,不怕买不到!”

景范皱眉道:“这是最难的地方,我们人多,盯上我们的人也多。在金须塞内,有于夏国主的黑旗军保卫,倒不虞出事,出了此地,荒野上无遮无挡,被流窜马贼劫货的商队,比比皆是。花费重金买蔷薇水这种易碎物,一场仗打下来,就能输得连底裤也当了!”

轻歌小声嘀咕:“没本钱就说没本钱,找什么破藉口。”景范讪讪一笑,千姿恍若无闻,饶有兴致地望着城门处熙攘穿梭的人群。

等了一阵,众人陆续进了金须塞。但见处处屋若高台,门庭壮丽,当地人文身碧瞳,民风好侈。轻歌东张西望,被眼前声色所迷,不觉叹道:“竟比我们苍…”他生生停下,嘿嘿扯了几句别的,景范心中一动。

骁马帮这百来号人进城,要寻地方同时歇息也不容易,当下分做四五批,各自找了店铺。千姿与景范带了二十多人,进了一家铺子,户牖以琉璃铺设,用具也都是金银器。此间花费自不会少,千姿很是喜爱,不顾显鸿一脸肉痛,执意住了下来。

景范打发五六人出去警戒,叫了葡萄甜瓜等水果吃着,向千姿介绍金须塞的风土人情。只说了几句,轻歌迫不及待地插嘴,景范无奈地发现,就连这小孩子,知道的也不少。

“我七岁就来过金须塞。”轻歌得意洋洋,千姿轻描淡写地飞了一眼,不无警告之意,轻歌登即没了声音。景范狐疑地想,莫非千姿也是富贾巨商之后?

“不好了,帮主!”一个青年慌乱地跑进屋,见千姿与景范回头看来,连忙低头,不安地道,“情势不太妙,屋外有好些鬼头鬼脑的家伙,瞧上了我们的货。”

景范淡然地道:“哪回不碰上不开眼的人?有什么好大惊小怪。”那人越发委屈,看了千姿一眼,硬了头皮道:“这回有点扎手,听说是疾风会的人…”

景范霍地站起,继而意识到失态,掩饰地挥手,吩咐道:“我知道了,你们都退下。”楼内众人散去,千姿似笑非笑地看他,景范道:“疾风会的马贼生性凶残,来去如风,抢货之外,手段极其凶残,从不留活口。”

“那又如何?敢犯我骁马帮的人,不会有好下场。”千姿慵懒倚在长榻上,似乎懒得分说。景范怎敢托大?见千姿不以为然,只当他少不更事,暗自叹了口气,向显鸿使了个眼色,讲了几句借故出屋,悄悄商量去了。

“轻歌,你去跑一趟。”千姿不动声色地唤过轻歌,往他手里塞了一件物事,又附耳嘱咐两句。

轻歌正待滔滔不绝相询,千姿瞥他一眼,不悦地道:“兹事体大,你不要废话。”一句话把轻歌的话噎在喉咙里,多嘴的孩子眼珠溜溜转过几圈,不得不乖乖去了。

当晚,骁马帮在金须塞内安置,众人将货品集中在千姿和景范的居所,又加派了十余人保护。

次日,屋外那些监视的人踪迹全无,景范不敢掉以轻心,仍让显鸿领人看守,自己则陪了千姿上集市办货。骁马帮今次带来了中原的茶叶丝绸,打算买了毛皮香药贩卖回去。千姿拿了清单,沉吟中删减了一些货品,又添加了十几例。

景范苦笑,他加的都是价值不菲的贵重物品,好在便于托运,现有马匹足够承载。

“可惜我骁马帮,没有那么多金银周转。”景范苦恼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