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在你脸上动刀,怕不怕?”

长生哎呀叫唤一声,他担忧的是如何赢过左格尔,把皮肉受苦的事忘了。紫颜噗哧一笑,淡漠的面容上浮现怜恤之意,叹了声道:“今次易容师齐聚京城,是你修炼易容的好时机,切不可多生懈怠,错过了机缘。你看我易容已经看得够多,是时候亲身体会一番。”

“会痛么?”

紫颜沉吟半晌,指了指心口,“府里有醉颜酡,你若害怕,喝了再去。你向来抗拒易容,也许这回会禁不住往事之痛。”

长生瞪大眼,仿佛被利剑穿身,骤然剧痛。他颤声道:“少爷说什么,我不明白。”他不记得的往事,会随了易容的推进而慢慢呈现?

他心中冷笑,左格尔的易容术怎会有此境界,渐渐平静下来,朝紫颜笑道:“少爷故意唬我,我却不怕,既然要学尽少爷的本事,不能半途而废。”

紫颜凝视他良久,比预想的日子提前了,或许并不是坏事。如今的长生与初见时不可相较,若他能借此凝铸沉着的魄力,就可练就一颗易容师的心,真正登堂入室。

长生暗忖,为何少爷会说“往事之痛”,他记不起的过往是令人痛苦的?紫颜是否对此了如指掌?他想开口相询,又怕三日后再获一次伤心。可是,少爷提醒了,说他会禁不住,岂不是叫左格尔占了便宜去?

“你去吧,我要静一静,你最好回房去看书。今趟比试你出不了手,改日或有机会,不要事到临头无法承担。”

“是。”长生释然地退出了屋,是的,高远的抱负怎能止步于这一回?若学会了少爷的平常心,未来的风雨不过是耳边呢喃的絮语,即使偶尔惊眉动心,也将化作绕指温柔。

约定日子的前夜,萤火一身风尘回到了紫府。

长生没想他一去就是两日,见他平安回来,去厨房多加了几个菜。晚膳时分,难得紫颜也出了屋,四人围坐在方桌边,银狮驼水火炉温了烧春酒,黄花梨镶云石面的桌面上,珍果、野蔬、香花、茶点极其丰渥。

侧侧拨亮了灯芯,回首笑道:“人齐了。”

长生正待为萤火倒酒,却见他取了四只晶莹的紫玉杯,从腰间的一只皮囊里倒出色如纯漆的黑酒。香气肆意在席间游走,紫颜赞了一声,萤火恭谨地道:“红豆生了一对龙凤胎,艾冰特意托人捎来的龙膏酒。”将第一杯端与了紫颜。

侧侧喜道:“她真是有福气。”紫颜接过酒,递到侧侧面前,“这是波斯的名酒呢,你且尝尝,沾沾喜气。”

酒色流光溢彩,侧侧微抿一口,“葡萄酿的?”紫颜点头,转头对萤火道:“你累了,明日在家歇着,不必陪我去。”长生吞下一大口,酒味醇厚,沁入心脾,倒像是饮了甜浆,浓烈的香甜盘踞在喉舌,被辛烈酒气一冲,囫囵咽下了肚,唯留一抹涩中带苦、甜中有酸的滋味绵长回荡。

“好喝,可惜我们不在苍尧。”长生多喝了几口,为艾冰夫妇欢喜,闲下来问道,“萤火你莫非到了关外?”

萤火眼中精芒一闪,道:“说到关外,玉翎王起兵了。”

玉翎王即北荒苍尧国王千姿,与紫颜等人打过交道,长生想到那人的手段,心有余悸道:“千姿野心真大,连北荒这种地方也要打打杀杀。”

“北荒对中土而言是荒僻之地,对他来说却是驰骋的天下。”紫颜像是洞悉前因后果,淡淡地道,“战祸既起,关内是否驻扎了精兵?”

“先生料事如神。早在千姿出兵前,关内已屯兵五万遥相呼应,受此震慑,旒密、帕亚、塞克普里、西岚等七个小国率先投降了苍尧,临近诸国战事频起,想联军对付玉翎王的不在少数,可惜…”萤火似乎不忍再说下去,仰了脖子灌酒。

兵贵神速。紫颜叹息,那人真动手时如风驰电掣,席卷万里河山。唯有如此气魄,才配得上称霸三十六国、一统北荒的雄心,也唯有这等杀气,会令他的亲生母亲亦深深畏惧。无数白骨累积的功名战绩,千姿走出了他的第一步。

倘若霸业最终有成,后世的百姓将称颂千姿的功德,而他试图建立的不朽帝国将徐徐散发大国的魅力,与煌煌中土鼎足而立。但此刻能看到缥缈未来的人万中无一,世人对他的口诛笔伐将永不停止。

断不了功过是非,能评说的只有史书。千姿明白,因而无视任何人的阻挡,恣意地要闯出他的天下。紫颜当时就看见,那秀绝的皮囊下藏了一头域外雄狮。从在天泉山相遇时起,他渐渐洞悉了千姿与关内的交易,这位一帮之主买卖的是疆土社稷,竭力讨好当今太后,为的即是此刻的声援。中土无须真正出兵,只要在关内驻扎大军,就可令北荒大多数小国疑神疑鬼,胆战心惊。

萤火道:“艾冰传信说,玉翎王百忙中给了无数赏赐,都是看在先生的份上。”

长生想起骁马帮那些人,微微感到寂寞,闷头喝了几口酒。

“鞘苏国战况如何?”紫颜问道。

萤火迟疑了一下,“方河集已关闭,就在十日前王城被占,国王不知所踪。”

侧侧在意地凝视紫颜,鞘苏国有他故人的后代,多少与他处不同。隔了千山万水,知道了又能如何?她轻叹一声,为紫颜将酒满上。对酌杯中物,难消许多愁。紫颜默默饮了,忽道:“这酒,为姽婳她俩留一点送去。”

萤火应了,长生惦了心事,急急地道:“你去查左格尔的来历,可有眉目?”

“此人身份未明,只知多次收购幼童,买过大量药材。好在那时在苍尧,他偷走剪子后艾冰即绘影描形查了他的去向,这一路进京有迹可循。这是他沿途停留的地点。”萤火奉上一张地图。

有艾冰夫妇在关外搜集情报,加上玉狸社旧部残留的势力,整个江湖仿佛又在他的掌控之中。萤火在这刻微微感到了骄傲。

“特意折去了尼卫…”紫颜沉吟。那里是波鲧族可能出没的地方,左格尔是去追捕逃走了的卓伊勒,还是要去搜集鱼人泪?无论如何,当日他是刻意亲近他们,未必不知鱼人泪真正的功效。既然如此,左格尔的易容术怕有几分斤两。

屋外沉沉的夜色,宛如龙膏酒郁结成的一腔心事,在至深至黑处,有一簇灯焰般的亮光在跳动,等待燎原。

三日后的玉观楼,闻讯前来的看客很多,熙攘的人群被照浪的属下尽数挡在楼外。紫颜穿了侧侧亲裁的一件紫丁香闪色五彩锦衣,和往昔一样花光耀目,照浪遥遥见了,立即迎了过来。长生捧镜奁入内后,红漆大门即在身后关上,听到吱呀声响过心头,他犹疑地回头一望。

易容容易,易心却难。他强自镇定,不时流出的不安,像虫蚁痒痒地爬过心头。

此刻楼内除了几个侍奉的黑衣童子外,只有照浪和左格尔在等候。两张黑漆夔龙纹高案上陈列各式易容器具,靠左格尔的一边放了一只茜色玛瑙小柜。四周围屏俱已撤去,当中留了一张黄花梨扶手椅,铺了芙蓉翠鸟绣垫。长生留意到椅子边安置了玫瑰紫熏炉,心想照浪真是周到,转头见紫颜眼角有淡淡隐忧。

他认识少爷多时,懂得如何分辨笑意里丝缕的异样,当下心中一紧。

紫颜瞥见姽婳屋里那只玉匣被左格尔抱在手里,视线不曾停留一分,对了照浪道:“出题吧。”照浪笑道:“你坐定了再比不迟。”引他到另一边高案旁入座。长生本想跟随,照浪摇了摇头,指了当中的扶手椅,左格尔笑眯眯地望着他。

长生哼了一声,坐在椅上,四面的金柱恍若铁牢栏杆,将他禁锢其中。

“这回他想为长生卸去易容,还其本来面目,不知你可愿比试?”照浪居心叵测地朝紫颜道,“如果你答应了,他又有本事还原旧貌,就算你输了。”

长生高声接口道:“笑话,我有没有易容,自己会不知道?再说,我家少爷连出手的机会也没有,算得什么比试?”

“既然你深信未曾易容,又何妨一试?我若还原不了,就是我输,相思剪也当拱手奉上。至于紫先生,高手过招未必要真的动手,静待结局也是一种乐趣。”左格尔挑衅地道。

长生满腹狐疑,他这两年来多少知晓了易容术的手段,每日洗脸敷面照镜,从未发觉半点易容痕迹。左格尔号称是易容师,说下这等看似十拿九稳的话,莫非易容一道尚有紫颜未透露过的玄机?

“既然来了,就依你说的办。”紫颜事不关己地说道,悠然地翘起一只脚,靴子轻轻地上下晃动。照浪皱了皱眉,深恨他这种万事在握的悠闲。

长生见紫颜竟然允了,失望地看了他求助。紫颜冷然不顾,要他自己拿定主意。长生心想这是少爷的试炼,要不动心,须先挺过此关。既然走到这步,他一咬牙,毅然对照浪说道:“罢了,他要用我的脸去验证谬论,只管请便。不过,我若有半点损伤,别拦着我揍他。”狠狠冲了左格尔道,“连同少爷和卓伊勒的份。”

左格尔嘿嘿一笑,“易容要动刀,岂有不受伤的,我定会还你一张好好的面容,想要什么模样都成。”

“不必。有少爷在,哪有你班门弄斧的地方。”长生冷哼一声,依然气不打一处来。凭什么这混账能用他的面皮?他越想越气,重重坐在扶手椅上,嘎吱的一声,怨气满溢。

左格尔暗自得意。他寻出了人心的缝隙,这是北荒行中最大的收获,发觉了这对主仆间隐秘的萦系。长生总有半日的记忆不复存在,几次留意他的行踪,每与紫颜在一起。唯一的解释,就是紫颜暗中动手脚替他易容,甚至抹去了他的记忆。想到这些,左格尔心头焦灼,很想知道对方苦苦隐藏的秘密,究竟会是什么。

“我配了一品好香。”左格尔从玉匣中取出一丸香,“蘼香铺的老板说,它最能让人记起尘封的往事。”

长生脸色煞白,姽婳为紫颜的对手制了合香,才会有那张写满用料的信笺。他真的要直面过去了?这是期盼多时的际遇,可偏偏此刻觉得措手不及。他用力扣住扶手,心中微微地呻吟。少爷,如果姽婳轻易就能让我想起,又是谁要让我忘记?

是你,还是我自己?往昔之痛,是否真的不堪忍受?

长生胸口发闷,几乎要透不过气来。他回首,惊觉身畔的熏炉里,香气循路袅袅升起。就要洞悉被偷去的岁月,长生在香味中若忧若喜,如听见铮铮琵琶响彻云霄,心弦随声而动。

洗净了长生的面皮,左格尔发觉掌下是一张无瑕玉面,找不到任何针头线脚留下的破绽。这让身为挑战者的他微觉受挫,拨动炉灰,让火燃得更旺,云母片上的香丸受惊似的颤抖。

一时满目杏黄在眼前堆砌。那是浓笔渲染的黄色,勾起长生深埋内心的恐惧。香气环绕相缠,如藤蔓撩上了他的身,长生感到了些许安慰,再度向往事的虚空里抬眼,搜寻记忆里被遮掩的痕迹。

左格尔从玛瑙柜里摸出一把郁黑色的剪刀。这是割破肌肤也不会流血的相思剪,他这样说,长生似乎听见了,又像是坠入了无底深渊,昏沉不语。左格尔回望紫颜,见他捧了香茗与照浪闲聊,连看一眼的耐心亦阙如。

左格尔大感受辱,狠下心肠,用剪子一侧的刀锋,对准长生脸上划下。一旁观看的黑衣童子骇然掩面,长生只察觉轻微的痒意,自额上缓缓到了耳前,往下颌转去。照浪回想起当年初见紫颜的情形,同样的刀法,同样的圆弧,在脸上划过一圈,揭下一片血淋淋的面皮。他知道这对易容师要求极高,讲究巧劲分寸,微妙到毫厘之间。

今次长生脸上全无血光,奇异的剪刀口收束了所有的血气,冰寒的刀锋镇住了喷薄欲出的苦痛,少年在一丸穿透时光的香中,静静地承受刀割。

照浪双目掠过惊异的光,“这剪刀真能不流血?”紫颜把喝到一半的茶水吐出来,冷淡地道:“换一杯茶,泡得太老。”照浪又好气又好笑,不知紫颜为何对长生的死活和输赢结局毫不在意,分明与以往不同。他心中一动,这姿态亦是紫颜的易容?

模糊人心,混淆视线,紫颜能如此笃定,左格尔一定讨不了好去。

长生的身子剧烈抖动,香气压制不住他内在的暴烈情绪,惊恐地逃逸开来。左格尔见状,又添了一粒香丸,催动炉火猛烈燃烧。照浪在意地凝望,等想起紫颜,他人已不在座上,再看,二楼走道上施施然走过一个身影,他竟去寻医书去了。

左格尔顾不得其他,睁大一双眼在那半开的脸面上寻找。半张脸皮被他掀起在手中,周遭的黑衣童子无不心惊胆战,不敢直视。照浪看了一眼便觉无趣,长生确有几分像当今皇上,可世上人千千万,有个一星半点眉目肖似不算出奇。如今见左格尔割去少年的面皮,他微微动了恻隐之心,暗忖就算撕去了这张,左格尔也造不出所谓的本来面目。

此时袅绕在空中的香气,以独步倾城的姿态越过长生,往整间厅堂里散逸。

“不可能,不可能。”左格尔几乎生生割下长生的面皮,想寻的易容痕迹却了然无踪。面皮下是与常人无异的血肉筋脉,他以为会隐藏的刀口、异物,都不在这张脸上。如果说少年真的曾经易容,又是何样神灵抹去了那些影迹?

如今的长生,有清清白白一张脸。

左格尔颓然地望向他买来的香。这是能破解过去的秘香呢,唯一能解救他困境的钥匙。他放下剪刀,摇着长生的身子,厉声道:“你记起来了,对不对?你是不是易过容?记得自己最初的相貌吗?”

长生被他从遥远的梦境中摇醒,漠然地盯了他很久,回魂似的发出嘎嘎的笑声。左格尔一怔,全神贯注凝聚在长生身上的心思忽然涣散了,脑海里纷纷扬扬闪过很多片段。

一个个怨恨的眼神,扭曲的面孔,像无声嘶喊的雕像密密匝匝排列在他面前。那是他用来易容的猎物们,买来的孩童在他掌下被肆意摆布,而他一步步踏碎他们的泪水,练就娴熟的技艺。左格尔冷笑着,在记忆的长河里继续向前。穿越灰濛濛的云雾,他记起了不愿重现的往昔,尘滓毕现地体味苍凉。

他总是睡眼蒙眬,此刻又仿佛身处暗无天日的黑色里,一次次打着瞌睡,一次次被皮鞭抽醒。

左格尔脚下一软,踉跄地往旁边跌去,勉强扶住扶手椅的靠背,露出狰狞可怖的面容。

“不,不!”他高喊了两句,稍稍清醒了些,心绪复杂地望了那炉神秘的香。

几个黑衣童子掩面痛哭。谁都有刻意想放下的过往,而今被残忍地从记忆的深渊里打捞出来,骤然直面之下,能释然笑对的人绝无仅有。

照浪扼住手腕强忍,他无心沉溺于过去的哀伤,竭力从荆棘与砂砾中挑拣出一些亮色,淡化心上的疤痕。眺望紫颜在楼上飘扬的衣角,他暗道,莫非是不想在人前流露任何心绪,紫颜才远远避开了去?

长生仰望虚空,神色渐渐平静。他奇怪地发觉,在最初的阵痛后,他突然能跳脱出往事,以一种悲悯的心注视从前。

黑衣童子们的啜泣声渐高,左格尔挂了灰黑的一张脸,呆呆盯了长生,手中剪刀无力落地。紫颜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挪去云母片上的香丸,将炉火熄灭。照浪精神一振,看他从镜奁里取了针,纤细莹润的朱弦在指尖闪亮。

紫颜推开左格尔,用心地为长生修补脸上的刀伤。他的姿势依然美妙,仿佛有耀眼的金色光芒托着他,举手投足如歌弦声动,香雪百回。云袖飘拂之处,一帘残梦在他手下复原。霜结露凝,敛肌收骨,左格尔留下的创伤被逐一消去,点金的生气在长生的脸上慢慢化开。

照浪推敲两人的手法,左格尔下刀极浅,看似鲜血淋漓拉开一张皮,并未伤筋动骨。紫颜的针法更为出神入化,运针如神龙见首不见尾,朱弦丝线巧妙地连接起分开的面皮,几无痕迹。

“这一场,是紫先生赢了。”照浪难得叹服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