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格尔一个激灵,冲到长生面前,狠狠地揪起他的衣襟,喊道:“你不怕吗?他费心掩盖你的过去,是为了什么?”

“我的过去平淡无奇,劳你费心。你毁我的脸,给你一拳报答如何?”长生咬着牙,一字字说到最后,一拳砸在左格尔的肚子上,痛得他嗷叫了起来。

这一拳打去了残留的幻想,左格尔没有还手,苦笑了盯紧长生的眼。他看到少年没有畏惧,没有迟疑,有的只是对紫颜交托生命的信任。他找不到所谓的真相,因他不曾陷入,无法割断冥冥中维系这两人的命运之线。

那是比朱弦更微细更精巧的线索。

纵有最锋利的刀刃在手,也只能束手叹息。

他将器具收进玛瑙小柜,盛香的玉匣也不要了,黯然抱了家当朝外走去。他输了易容术,更输了人心,不读懂易容者的心,再如何施术也是枉然。

他走了两步,最后回首望了一眼长生。他知道少年忆起了从前,看那双减了精神的眸子就知道,长生的来历绝对值得深思。能于弹指转念中了悟因果而不自怜自伤,这一份定力,竟强过了他自己。

左格尔苦笑着想,紫颜莫非赌的就是这一局,由他和长生两心相抗,看谁能赢?

照浪目睹左格尔离去,没有阻拦。他捡起相思剪,刀口上不留一丝血痕,是那样决绝刚烈的利器。他把剪子递与紫颜,道:“日后比他强的人有的是,别小看了玉观楼。”

紫颜随手将剪子撂在案上,为长生做最后的清理。长生乖顺地坐着,任他在脸上画眉匀脂,将面容收拾干净。待一切就绪,紫颜拉起长生,凝看几眼,嘱咐道:“今明两日不许洗脸,用湿巾净面便是。”长生喏喏应了,无一句多言。

“不过,”紫颜掩了口笑道,“我顺手为你拉了皮,你脸上轻微的抬头纹被我消了呢。”长生赧颜一笑,摸了摸头。

照浪略一沉思,只觉这对主仆有说不出的异样,却猜不透缘由。

两人从玉观楼返回紫府。

在马车含混的轱辘声中,紫颜拉住长生,关切地问道:“可有不适?”长生明白少爷的用意,摇头道:“有一点痛,都过去了。”言语里没有悲喜。

他想起了那年冬天紫颜为他易容时,曾惊鸿一瞥看到的容颜。

他再不是懵懂无知的少年,当过往悉数在心头重现,他看见无数日出日落滑过,乡愁般暗淡牵绕的情绪蔓延开来。退回几年前,他势必难以承受今日锥心的痛,此刻却像看透世情的旁观者,明月清风,愁绪只是缺月的一角。如果他曾是泥尘里陷落的那个人,此时已渐成玲珑粹玉,闪烁独有的光泽。

曾经亲历的,如倒退的风景远去,他感伤且庆幸地望着紫颜。

“少爷,我想见我娘…”

“快了。”紫颜和蔼地对他微笑,“等你的旧伤尽除,等我能还你本来的面容,那时,你就能见到她了。”他低低地接了一句,“但愿如此…”

长生按捺住心头的渴望。少爷说的,他深信不疑。在忘却的日子里,他长大了,有足够自信的双肩担起旧日。往来这苦苦红尘,只因在紫颜的身边,才有了别样意义。他感激那些逆境里救过他的人,甚至放弃怀恨害他、嫌弃他的人,崎岖的前半生只是为了与少爷相遇,为了在无止境的易容之路上走出第一步。

否则,他将安乐一生,平庸到老,一辈子触不到天的边界。

他曾有泪,已然成雪,融化在岁月的肩头。

“少爷,我想再换一张脸,你教我。”

偷天

晚春的凉风吹拂在身,渐落的夕阳如沾染了一丝倦意,徐徐就要归去。

位于右春坊的孤稚院里,六个穿了粗布衣服的孩童在屋舍前后捉迷藏,不远的厨房传来阵阵粥饭香。瞿嬷嬷佝偻着腰,踮脚从晾绳上把晒干的布衣取下。她的背驼了很久,有时不懂事的孩子喊一声“龟嬷嬷”,她就慈爱地咧嘴笑,反手砰砰敲着衰老的背脊。

孤稚院收养的无不是被弃或丧亲的孤贫小儿,瞿嬷嬷孤寡一人,从官府领了差事,在院里做些杂事糊口,另有五六个妇人并乳母帮闲打理。此时瞿嬷嬷见孩子们奔来跳去,像小牛犊满地撒蹄欢跑,苍老灰暗的容颜里多了恬静的笑。

最小的一个叫阿融的男孩看到她,聪慧的双眼弯成了月牙,瞿嬷嬷也朝了他笑。阿融突然发现瞿嬷嬷与平时不同,周身镀了层莹莹光芒,他失神地呆立在院中,歪了头多看两眼。比他大一岁的小雷推搡了他一把,唤了他两声。见阿融依旧傻站着,其余几个孩童不乐意地跑过来,正想教训,忽然听见瞿嬷嬷在风中嘶哑地呐喊:“快跑!”

阿融哇地大哭,小雷跑了两步,转头看见瞿嬷嬷冲进着火的屋子里,他吓得脸色惨白,连跑的力气也没了,直直瘫坐在地上。风吹到脸上暖暖的,孩子们看到金色火光冲天而起,先是一道,继而像炸了油锅,无数火星耀然飞舞,有如卷着舌头的火龙在屋子里纵横游弋。

热乎乎的风扑面打来,几个孩子在奔跑中跌倒大哭,奋力赶到院子外的一个妇人大喊:“走水了!”

街巷里人仰马翻,混乱烦嚣的声响频频传来。像过了一昼夜,从惊吓中恢复清醒的阿融和小雷,看到火光灯影中有潜火队的救出一个人,平放在屋外的青砖路上,半身衣裳烧得灰扑扑的,唯有一双鞋完好无损。两人依稀认得瞿嬷嬷的衣饰,擦着眼泪手牵手走去,看了一眼,双双尖叫,大哭着跑远了。

瞿嬷嬷全身皮焦肉卷,密布的水泡像渔网拉在脸上,白中渗红,惨状不忍卒睹。燎原火势汹汹而来,望火楼赶至的官兵焦急地疏散人群,街坊们从防水铺接引水源,阻止大火烧向整个右春坊。瞿嬷嬷如被遗忘,缓慢的呼吸湮没在哔哔火声中,和焦土尘烬一齐融在夜色里。

她身边很快多出几个无生命的躯壳,杂物般堆放在一处,四周呼叫声、哀号声、啼哭声不绝于耳,整个孤稚院如同修罗炼狱布满死亡的气息。

烟灰漫天飞卷,簌簌散落在她们周围,仿佛黑色的冥府之蝶阴森起舞。

几条街外,凤箫巷紫府。

一连串四角琉璃彩灯于伫霞曲廊上高挂,宛若流水浮萤,绚烂星列。柳絮漫天,落花满地,长生和侧侧执了弓箭,在玉垒堂前摆了靶子,借月光灯影踏花练箭。

“嗖——”一箭飞出,离靶子尚远就掉头往下,长生大叹了口气,侧侧扬起脸忍俊不禁。

“你又输一回,罚你今夜为各屋里上灯。”侧侧轻松地递出弓,一箭而去,长生捂了脸哀叹。紫府大大小小几十间屋子,即便是各人主屋走一趟,也够跑断腿脚。

正值晚膳过后,长生陪了侧侧在园子里散步,她心血来潮要比箭。长生一时不察,顺了她的意。他苦了脸暗想,分明是有输无赢的事,可恨侧侧激将,说他的箭只要碰到靶子就算赢,逼他一逞男儿意气。

紫颜换了红地如意云纹织金大袖绸衣,发上散挽了髻,插过一支白玉簪,闲闲地荡来。见了长生的窘样,不以为意地道:“练箭好,手稳了割面皮也容易。”长生抹了把汗,道:“不如少爷试试?”紫颜左右看了看,似在寻找称手的弓,侧侧从一旁抽出一把黄桦劲弩,递与他道:“弩比弓好使,你用这个便是。”

紫颜一挑眉,多年旧物,难为她一番心思。当下浅笑接过,随手一箭直若虹飞,正中靶心。侧侧凝目注视,长生咋舌道:“少爷难道练过功夫?”紫颜笑道:“十步之内射准了,算得什么本事?何况这是弩,眼明手快端稳了弩机即可。你还是用弓,先瞄五步的靶子,以后每日花上一两个时辰,眼力手劲练好了,自然能射中。”

他端起弓弩,又道:“审、固、满、分,这是射法四字,记熟了便好。持弓欲固,开弓欲满,视的欲审,发矢欲分。你再试试。”长生将信将疑,往前走了几步举弓射去,箭矢无力,刚触及箭靶就掉头往下。多少有了起色,长生心思活络,使劲瞄准了拉满长弓。

“这把弩旧了些,不镶金也不镀铜,回头换个贵重的。”紫颜把弩丢在侧侧手里,迎上她如水笑眸。

“我瞧它有点眼熟。”侧侧嫣然浅笑,把弩拿过来晃了晃。

紫颜笑而不答,对长生说道:“你记得有三个人偶的头发没扎,那个千姿的脸太胖,多削去两块肉为好。我最大的好奇是——为何所有人的脸上,都有线头?”

自前次从玉观楼归来,紫颜和长生之间变得耐人寻味。每旬首日,长生自去瀛壶房让紫颜易容,绝口不谈他回想起的往事,也不愿细看镜里的容颜。他依旧是府里众人识得的那个长生,没有沾染易容前的种种习性,偶尔无人时,才会埋头在珊枕里哭一场,为着那些刺痛心扉的旧事。

长生日夜修习易容术,慧心灵性被紫颜点化,有时略展身手似模似样。待侧侧有兴致时,则向她请教梳髻、描眉、点唇,稍稍一学,即能依样为侧侧妆扮。他偶尔扮女装,可惜连萤火的眼也瞒不过,屡被嘲笑戏弄。好在长生并不气馁,一抹脸,继续重来。

此时雅荷水榭里有十数只人偶,面皮用剑州云光胶特制,长生为它们取了熟人的名字,隆鼻塑眼,捏耳造唇,力争与真人酷似。唯独无法做另一个紫颜,那容颜千变万化,神采飘忽若云,似幻似真的一张脸,永难复制。

长生听到线头之问,羞惭地抓头道:“我…缝针总不顺手,没这天赋。”

侧侧莞尔笑道:“你闲时来朵云小筑,我教你。”

紫颜想起一事,朝侧侧招手,柔声笑道:“我今日买下个乐班子,这会儿快到了。我们上天一坞听曲子如何?”天一坞是前次熙王爷谋反时在紫府的居处,侧侧觉得风水不佳,回京后封了那处。她知紫颜大手笔惯了,必已修葺去了晦气,遂道:“有这等情致,倒也少见。”

“家里冷清,寻些人热闹应景,省得大好天气霉在屋里。”紫颜含笑回道,“何况撰曲教童,张乐翻声,也是赏心乐事。”

从左格尔手上拿回相思剪后,紫府大门紧闭,照浪派人邀了几回,紫颜或醉或睡避而不见。各地汇聚来玉观楼的易容师日见其多,昼夕切磋之余,无不想尽法子一见紫颜,临近府门,均被侧侧和萤火打发了去。由此一来,来往紫府的客人渐渐绝迹,大多往玉观楼去了。

侧侧转念一想,难得他不起念要往宫里去,就说道:“园子太大,多些人好。且去看谁可心值得调教…都是你亲自挑的?”紫颜道:“是有名的班子,四处流浪到了邻县,想有个容身之地。”两人边说边往天一坞走去。长生想到紫颜临走交代的差事,羡慕地叹了口气,手中的弓垂了下来。侧侧回首一笑,眼里有了别样的神采。

那段竭力放下的过往骤然袭来。长生想,他是戴了面具在紫府过活,这张年轻的面皮下有不为人知的隐秘。萤火亦是换了新壳的人,昔日威风震震的名头在尘烟中掩埋,甘为一个不起眼的仆役。唯有侧侧,过去清白无瑕,无需苦苦遮掩岁月留下的隐痛。

她是这奢华虚幻的紫府最鲜明的脉息,张扬灵变,让人懂得浮生可恋。

长生在瞥见命运轨迹的瞬间,察觉到那双翻云覆雨手在他脸上书写的奥秘。前尘来世,宛若烟云起合。既走到这步,就陪了紫颜随波逐流,看命运将自己推向何处的浪尖。

他独自射了一会儿箭,双臂微酸,歇下来用绢巾拭汗。紫府深处传来丝竹管弦之声,长生合了拍子敲打弓箭,惬意地露出了笑。巷子外尘嚣渐起,有不寻常的马蹄声掠过街道,远处鼎沸人声如风呼啸。他抬头看天色,早过了酉时,疑惑地向外望了望。

萤火肃然从天一坞走来,脸上凝了忧色,长生问:“出事了?”

“孤稚院走水。”

“右春坊那个?糟糕!有受伤的么?”长生顿足,那是离紫府最近的一家,平素少不得施物捐钱,想到那些可怜的孩子雪上加霜,大为不忍。

“附近几家医馆已在救人。照浪着人送信,叫先生去看看。”

“少爷不肯去?”见到萤火独自一人,长生微觉不对。

“他说玉观楼有的是高手,不必他多此一举,要拉我听曲子。少夫人着我送些钱粮过去,周济获救的妇孺。”

长生盯了一地落花,犯难地想了想,道:“少爷近来意兴阑珊,他不想理会那些易容师,我们乐得清闲。可是右春坊就在左近,邻里间不帮忙说不过去,要不…我再去说说。”

萤火沉吟道:“先生脸色难看,你今日不必去碰钉子,和我去孤稚院再说。”

长生一想也是,和萤火收拾了东西,雇脚夫挑去孤稚院。隔了一条巷子,望见浓烟滚滚,萤火停下脚步,对长生道:“烟火未消,你多看少动,别陷进火场。”长生难得见他如此郑重,应了一声,道:“不知伤亡如何,唉,急死人了。”

及两人近了,见火势被控制在一间大屋里,腾腾的火光在黑夜里诡异扭动,像被镇住的妖兽欲夺路逃窜。周围几间屋子本就破旧,此刻焦壁断垣,烧得面目全非。一群灰头土脸的官兵忙着汲水救火,街坊们则抢救没烧着的家什,幼童的哭泣声断续飘至。

长生左右打量,高声叫问:“哪儿有水盆?”萤火一把按住他的手,冷冷地道:“你是来送粮食的,不是来救火的。”长生甩开他,急切地道:“没看人手不够?”萤火再次箍紧他的手,厉声道:“你以为自己有三头六臂?”

长生一怔,无力地望着火苗翻滚。萤火取了干粮塞在他手中,“给那些孩子送去。”说完,径自穿身进入了火屋。长生阻拦不及,大叫道:“你…淋了水再去!”火舌一卷,萤火的身子没在了火里。

长生呆呆站着,干粮无声落地,耳边噼噼啪啪尽是屋舍倒塌之声。有人走来摇他的身子,拉了他避开两步,大声呵叱躲远些。长生抬手指了那间火屋,一个官兵走来,瞥见他脚下两袋食物,喜出望外地拿起分给众人。

火光一盛,扑面的炙热气流烘烤长生的脸颊,他气息一滞,弯腰咳了两声。萤火的身影从火里钻出,扶住他道:“看你弱不禁风,还是趁早回府歇着。”长生抓牢他的手,又是欣然又是难过,一张脸似哭似笑,“你…吓坏我了。”转头瞥见他另一臂膀里揽了个晕厥了的妇人,忙帮他搀扶住那人,摆在地上。

“她倒在里屋墙角下,被石板挡着,所幸未被烧着。”萤火挖去那妇人口鼻间的烟灰秽物,拍打她的后背,长生捏人中穴、掐太阳穴,折腾半晌,对方奄奄转醒。长生大喜,萤火已走开,舀了一瓢水来给她灌下。

三人背后轰然一声巨响,大屋的屋顶塌下一角,火光硝烟弥漫,官兵街坊惊声避开。长生道:“幸好你们出来了。”颤手接过水瓢。萤火不在意地道:“屋里没别人,塌了也好,看来火势不会烧过街。我们该回去了。”

长生回望几个在墙角哭泣的孩子,道:“要不要接他们回去…”萤火摇头道:“这是官家的事,孤稚院几十个孩子,我们照顾不来,明日再送东西看他们便是。”孩子们黯然地呆望火场,烟熏火燎弄得面目漆黑如鬼,长生如看见昨日无助的自己,久久不舍离去。

紫府如世外桃源,静立在夜色中。

长生来到少爷的披锦屋,春风踏径,明月浮香,像走入了画境,氤氲生烟的仙气环绕周身。绛纱灯下,紫颜拨弄着银筝,三两声清音自玉指冰弦上迸出,曲不成调,却有妖娆动人的景致。

“天一坞须起个戏台子,你看是在深花亭里直接搭台,还是重新在云渚楼外建一座?”他停筝笑问,自案上拿起几纸草图,皆是细笔勾勒的房屋样式。

长生心不在焉地道:“少爷拿主意就好,我…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