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妃随他目光看去,紫颜的脸仿佛变幻着容颜,捉摸不定地浮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长生凝目细看了看,又觉那不是笑意,而是强撑起面皮懒散凝视这世间。

“不要,不要过来!”容妃不知看见了什么可怖景象,忽然冲了紫颜身后的花树说。

长生叫了一声“少爷”,紫颜移动了小半步,容妃捂紧双眼大叫:“谁刺瞎了我的眼?谁?我看不见了…快把我带走,从这里带走!”

长生吓得连退几步,妇人们赶来,向紫颜福了福,安之若素地拉住她,往花园外走去。容妃倾力想挣脱,一时云鬓凌乱、金玉鸣响,罗衣也险险要扯破。那些妇人手脚麻利,其中一个取了长长的白绫,将她两手绑起。容妃高声喝叫,忿然咒骂,语近癫狂。长生不忍地撇转头。

紫颜走过去,拎起冰绮香囊在她眼前晃了晃,容妃的声响渐止,眼神由狠厉转为空蒙,妇人们立即七手八脚地将她扶出园去。

“她也得了离魂症?”

“嗯,经年积郁,再难根治。不像商陆时迷时醒的,她几月能清醒一日就是异数,连姽婳的香也难奈她何。”紫颜顿了顿,辨析他眼角的心意,“长生,你还恨她么?”

不是一句恨不恨那么简单。长生怔怔地想了许久,“我…我比她幸运。”

他心中疑虑纷呈,紫颜是从何遇上这女子,未可得知。尽管他疑心这可能是紫颜找人易容假扮的女子,但如果她真是容妃,这自作孽后的惨状,令他无法咄咄相逼。

无论如何,他明白少爷的心意,要打开心结的人,不止商陆一个。

“可是有法子救她,就如救商陆一样。如果我恢复你幼时的容貌,引她辨认承受,花费时日调理,也许能找回她离散了的心魂——你愿不愿?”

长生低下头去,用细不可闻的声音道:“少爷,你找个人扮成我的模样即可,我…我不想再面对她。”

紫颜点头,“我明白了。”长生咯噔一想,或许容妃根本无药可医,紫颜不过是试探。但是无论如何,他做不到再次面对她,宽仁地在医治她的同时再亲历幼年的伤。那一道创伤太深,横越了他整个人生,至今仍给他一张连紫颜也无法治愈的脸。他不是圣人。

“少爷,我是不是很绝情?”

紫颜悲悯地凝视他,叹道:“我们都越不过心结,长生,这大概就是宿命。”

长生沉思了一阵。此刻他最为挂念的是记忆里愈见清晰的家乡,他想回家,好好地尽孝道,补偿这么多年流离在外的骨肉亲情。

“少爷,我…我可以出师了么?”

紫颜瞧着他的脸沉吟片刻,叹道:“可惜,我没能完成承诺。尽管延长了换脸的间隙,这张面皮想要根治,尚需多养些时日。”

“不,少爷既盼我青出于蓝,就交给我自己恢复旧貌。”长生不觉激动,絮絮说了好些在打理脸面时领悟的易容之理,紫颜温柔地听着。

说到最后,长生忽然提起幼时家里的事,惘然旧事早已无法述说分明,只有片断的影像还残留脑中。“我想我娘、我爹,还有,我好像养过一只狗,也许已不在了…”长生垂下头,忍不住哭将起来。

“你放心,你爹娘都活得很好。”

长生抬起泪眼,“真的?”

“我给你易容时,你把一切记得的情形都告诉了我,后来我请人去当年皇帝游猎的地方打探,搜寻多日找到了他们。可惜他们只想留在家乡终老,你终须奔波这一趟。”紫颜递上一幅舆图,“你已会自制面皮,记得平时易容别让人看见,免得吓坏双慈。”

长生含泪接过,看紫颜标出的一个红圈,心神欲飞。

寻访双亲,这一步想了很久,不料突然可以成行。他又是喜悦又是惊惶,加上要离开紫府的不舍,种种情绪揉在心里,越发哭得大声了。

等马车转回紫府,已经华灯高挑,侧侧和萤火早等得倦了。

玉垒堂上,紫颜说起长生要回乡,侧侧撇过头去,萤火也没了声息。长生想到要离开这两人,更添愁苦,又是泪如雨下。两人连忙拉了他安慰,长生想起日间的遭遇,哪里忍得住,恨不能把一生的泪哭完,几人的衣衫被弄得湿漉漉的。

紫颜忽然想起一事,转回屋里拿了一本册子,交付长生,“我记下了这些年易容的心得,尤其用药一章你要多看,若有日青出于蓝,竟可将你的脸面重生了,便不枉我一番苦心。只是天下药材,药性相反相克甚多,我这里收录的是亲身所历之言,不可不谨慎,否则…”他戛然而止,微笑不语。

长生怦然接过,手上沉沉的,翻到用药一篇,密密麻麻无数的注释,在成文后犹自修订了多回。想到紫颜对他的期望与用心,愧然说道:“长生只是暂别少爷,请多珍重。”

侧侧展颜一笑,“对,对,你不是不回来,再说我们也能看你去,哪里就成生离死别了?”

长生沙哑地道:“就萤火一人陪着少爷、少夫人,我…我不放心。”萤火冷漠的脸上多了一分笑容,“我们等你回来。”侧侧道:“是极。若是你爹娘回心转意,愿与你同来京城住,你再把他们接来不迟。”长生拼命点头。

紫颜在一旁半晌不言,此时忽道:“我们未必始终住在京城。长生的事既然已了,或者,我们也可四处云游去。”他转向侧侧,“先去你的文绣坊如何?”

侧侧握紧他的手,“你真舍得离开?”紫颜点头,往日眼中如龙蛇般的精光黯然退散,恍惚间扫却了从容,只把眉头锁着。

侧侧想起姽婳的话,他若能抛开易容术与她云游四海,或许,就能跨过那一劫。那时,哪怕泯然众人,她也愿与他一同走下去,至死不弃。

不知老天,肯不肯松手放过他?

长生见众人沉湎离情之中,破涕笑道:“萤火,我要把你摘的不谢花献给我娘亲,她若知道我有你这样的朋友,一定欣喜。少夫人,我会绣个枕套送给爹娘,告诉他们这是你教我的手艺。少爷…”他说到紫颜,拼命展开脸笑道,“我能不能讨一套称手的器具…”

“我有千姿在苍尧所赠的那套,现下镜奁里的你拿去罢。”紫颜听他提起不谢花,微微有些怅惘。

不是每个人都能有侍奉双亲的机会。紫颜看了看侧侧,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没几日,长生轻车简装自京师出发,一曲离歌逐风而去,迈入浓浓秋意里。紫颜眺望飞鸿渐隐,鼻子一酸,打了个喷嚏。

天高云淡,一地黄叶催断鸾肠,来日相逢不知在何时。

荼蘼

自长生离开紫府后,不觉过了多日。

商陆的病情日渐稳定,有时分身附体时尚记得名姓,紫颜就唤了他的名字让他安定。有时那个暴躁或柔弱的分身,不再坚持己见,有极短的片刻乐意与人倾谈,侧侧会拿了金剪刀,裁了绣缕银丝给他看,说一段衣痕里的过往。有时商陆发呆,独自在池边看萍飘雁逝,萤火默不做声地在一旁垂钓,意兴来时,共饮一樽美酒醉倒花间。

天一坞诸伶人对商陆有救治之恩,他时常前去听戏,厮混畅谈流连忘返。偶尔操弄一回丝弦,借了戏文曲调修身养性,情志得以舒展,那些分身不再恣意跑出。

如此,秋月转了冬风,商陆终于痊愈,更能自如地与紫颜谈医理论易容。紫颜闲时让侧侧和萤火收拾家什以备出行之用,却因商陆在府,搁置了行程。

一日谈及此事,侧侧说起伶人待商陆的亲昵态度,与先前的畏惧迥异,不由好笑。紫颜想了想道:“我们真要走了,她们也无处可去,不如把园子留下送她们照看。”

侧侧啐道:“你先前把骨董字画全送了艾冰夫妇,我就不说什么,都是身外物。这地方…不许也给了人。”

这里耳鬓厮磨的每段记忆,岂能拱手让人?紫颜知其心思,点头笑道:“好,不送。我想赠她们每人一笔银子,将来我们去了,不致饥寒受苦。”

侧侧向来对钱财无甚讲究,闻言点头,道:“商陆呢?”

“他想回乡看妻儿。在此之前,行走四方凭易容术赚够买宅院之用,再把妻儿接出来住。”

侧侧叹道:“有志气,他果然是全好了。”

不几日,商陆前来告别。与紫颜相处的这些日子,他受到的指点颇多,心志磨炼得越发成熟。紫颜送他诸如云光胶、夕蜜胶等难得的易容材料,侧侧则亲制了几身衣裳,商陆感激不尽,自知这是千金难换的真情义,深深朝两人拜谢。

萤火为他雇了车,送他前往城门。侧侧目送他离去,回头看见紫颜萧索的神情,道:“你如此尽心待他,是为了什么?”

紫颜温柔一笑,“这之后我与你天涯相随,忘了什么易容、织绣,平凡到老也不错。”

侧侧怦然心动,一时不知说什么,倚门瞅了紫颜笑。过了好一会儿,她想起紫颜的志向,就问:“你说什么对天改命的,不管了?”

“别人的命已改尽了,他们自有路可走。至于我的…”他摊开手掌,笑容未退,“我使尽了浑身解数,到底能不能安然度过,要看老天。”

侧侧蓦地黯然,忘了劝慰,一颗心生生地疼。

紫颜见她俏面寒白,走去握住她的手,“你呢?除了我的事,还有什么心愿?”

“师父和夙夜不知怎么样了?她本想我继承文绣坊,可是我…”

“如果没有我,你想继承吗?”

侧侧心恸地看他,十个文绣坊也不及他一根指头,但是,如果没有他,她的确舍不得离开那里。

晚间用膳时,侧侧愁眉不展,紫颜想起一事,对她和萤火道:“离开京城前,我为你们备了一份大礼,到时想怎么处置,都由你们。”侧侧和萤火对视一眼,不明他在说什么。

紫颜也不点破,又道:“等了结了那件事,就可把往日一笔勾销。从此海阔天空,我们都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

侧侧反而怕起来,摇了他的手道:“是什么大礼?说清楚。”萤火蹙眉,飞快地转着念头。紫颜神秘笑道:“不可说。”自忖若非照浪有无数事须打点,恐怕此刻早是紫府的笼中囚。

侧侧猜了一阵,末了嫌紫颜小气,不再理会。

次日一早,紫府大门被敲得乒乒乓乓响,童子飞报紫颜,说外面来了一个易容师。此刻紫颜正与侧侧在披锦屋整理他的锦绣衣物,无心其他,只说不见。

童子道:“那小孩跪在门口,不见怕是…”紫颜愣了愣,侧侧笑问:“多大的孩子,敢说是易容师?”童子道:“看去十岁上下。他没说假话,瞧了我一眼,就把他的脸捏成我的模样。要不是见惯少爷的手段,我还以为…他是妖怪。”

侧侧起了好奇,走了两步,紫颜一动未动,专心地清点衣物。侧侧遂道:“我去看看。”跟了童子转到府门口。

一个眼睛奇亮的孩子站在石狮子旁,穿了旧旧的枣红绸夹袄,头顶盘了两个髻。他一见有动静,忽闪了眼就朝来人笑。侧侧回了一笑,小孩道:“肯放我进去见紫先生了?”侧侧摇头,小孩扑通又跪下,“那我等他答应了再说。”

侧侧心中好笑,“你又不拜师,这么客气干什么?”

“咦,你知道我心思!我正想来看看这个紫先生有没有真本事。要是名副其实,我就拜他做师父;要是连我的花头也没有,我立即就走。”

侧侧想了想,回绝道:“你是听说了玉观楼的事来的?如今那楼封了,易容师的比试也没了,我家先生不与人相斗。你回去吧。”

小孩用双膝向前走了几步,移到侧侧跟前,一脸恳切地求道:“好姐姐,与玉观楼无关,没能赶上那时机是我福气薄。紫先生是大师,我可是专程离家出走赶来见他,一路风餐露宿——若见不到紫先生,我死也不甘心。”说完,伸手拉住侧侧的袖子。

侧侧无心与他拉扯,心下踌躇不决,萤火这时闪出身,用手一托,把小孩挡在了一边。

“先生问你叫什么?”萤火板了脸道。

小孩大喜,“我是神荼,学易容四年,师父号苍溪老人,不知道紫先生听过没?”

萤火点了点头,把红漆大门一关。侧侧随他往里走,问道:“紫颜肯见他了?”萤火摇头。等到了屋里,萤火说完小孩的来历,紫颜沉吟半晌,忽然笑了起来。

之后他依旧埋头翠绡丽锦,萤火无奈,只得由那小孩去了。侧侧放心不下,悄悄出去瞧了几回。那个叫神荼的孩子并没当真一直跪着,百无聊赖地在门外晃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