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入城。”姽婳说完,忽然知道丹心去了哪里,“他…应该去寻千姿了。”

她明白了丹心的勇气,正如临别前的傅传红,那目光穿越山高水远,急景流年,仿佛初见。他对她一见钟情,矢志不渝,而她,又在迟疑什么?

姽婳突然了悟,她畏惧的是,不敢踏出那一步。暮去朝来,忽忽将老,女儿家芳华转眼即逝,谁不盼着有个好归宿?纵然她技压群芳,也不过是一尾寻炉的香,无法独自斗艳。

一点星火燃蕙香,袅袅烟气,晕晕动情。炉是香的归宿,成灰化烬,余馨绕梁,她想求得圆满,就要有甘愿焚烧的热忱。

她放不下紫颜,如果此生缘吝一面,就此撒手,未免始终悬系在心,情怀恹恹。能再相见一回,此后天涯相隔,也是无怨。她这样想着,紫颜因而成了逃避变迁的借口。

当年在沉香谷,与紫颜、侧侧相守的那些时日,她已然看清,那对璧人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如今的她,该踏出新的一步。

璇玑听到丹心的消息,欢呼一声,跃然而起,像一头蹦跳的小鹿。

“我去寻他!呀,他会和千姿说什么?”她绯红的面容上,关切的神色呼之欲出。

“只有玉翎王赐婚,你才能安返于夏。”姽婳微笑说道,想到照浪届时的脸色,想必会很精彩,微微有些难言的愉快。

“对!不然不好向伯父交差,只是千姿…”璇玑想到他傲然的气度,王者的尊严会允许他把和亲的女子,拱手推给他人?她不由沉静下来,有点欺人太甚的心虚,失却了与丹心共同面对千姿怒火的决心。

姽婳悄然焚起一道香品,让她收拢渐散的信心。

璇玑焦急地在屋内逡巡,青丝如墨色波浪轻轻飞扬,那支累丝嵌宝金凤簪上,淡紫色的珍珠如流星,毅然刺破虚空,朝无边的黑暗下坠而去。她的身影没在烛火照不到的暗影处,一阵香气幽然飘来,包裹起她的犹豫不安。

璇玑慢慢镇定下来,像是一只蚌终于打开了紧闭的壳,有了决绝的胆色。

“我不能让他独自面对千姿,这是我的人生,我的归宿,我再不想让别人做主。”

她走入夜色中,与来时的迷惘不同,此时的脚步,轻盈却执著。

姽婳目送她离开,却见月下不远处,墟葬一身翠羽轻裘,如孤鸿伫立,静静看着她。她忙笑迎他进屋,自从在萨杉遇上墟葬,周遭友朋渐多,入北荒后那种茕茕无依的感觉消失了。这回多亏他与娥眉援手,比起往日交情,又亲近了两分。

墟葬落在后面,悄然把门开了一条缝隙,寒光透进来,似把屋内的空寂散去了些。

“你的劫难应在这几日化解,我过来看看。”他嗅出了百里香的气息,在极西之地,它意味着勇气。

“是,我已知因果,想是快好了。”姽婳语气轻快,与先前判若两人。

墟葬微微一怔,细看她明眸皓齿,灿灿如星,道:“你想明白了?”

“这些天吃茶吃腻了。”姽婳朱唇轻抿,浅笑着从白釉莲花温碗中取出注子,替他斟了一杯,“正好在温酒,你喝点酒暖暖。”

墟葬捧了酒杯在手,凝神看着她,万千思绪,在这一瞥中尽情显露。这是怎样一个女子呢?兰心慧质不足以描其骨,绝色天香不足以形其容,她就是千百道妖娆香料,焚之以火,化作一缕馨香,飘然而去。

姽婳心下大奇,怔怔盯了他看,心头一震,几乎落下泪来。这一年辗转南北,一颗心始终系念着此人,如今想不到,竟忽然到了眼前。

是他,是他,是他。

阴晴圆缺,心上不圆满的那一角,终于堪堪补就。

“你…你终于是好了。”她长长一叹,千言万语在这叹息中,煎熬摔打。再看他时,哀怨的眼神即刻变作嗔怪,柳眉一竖,冷哼了道:“紫颜,别用你的障眼法蒙人,墟葬才不会这样看我。”

对面那人露齿一笑,眉端百媚,星眼波聚,若说容貌只得七分风流,这一笑,更添了五分神采,英姿丰仪令人侧目。

姽婳呆了一呆,“果然是你。”

紫颜知她心细如发,苦笑着赔罪道:“本想扮做你师父,但身形不像,我也久不做女装,便作罢了。想到你既无法闻香,辨不出我和墟葬的气息,混一混也是容易。唉,果然我的手艺生疏了。”

“你不是和侧侧寻那异蚕去了?”

“我走到半途,听说千姿在此,心生感应,就先赶过来。还好不算太晚,赶上和皎镜一起入城。”

姽婳想起皎镜的话,恨恨地道:“这个家伙,又来消遣我…”

“我特意躲着不见,原想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你居然病了。皎镜顺水推舟,让我来给你医病。”紫颜咳咳数声,不去看她眼角眉间的愁思,半晌才道,“他说,你是心病。”

姽婳扑哧一笑,心中无限感慨,想不到与他再见,竟无悲无喜,落了这么个惊奇场面。这一想,纠结多时的心松脱下来,乱绪悠悠,一时只是说道:“夙夜那个妖怪,偏胡说什么你我缘尽,害我终日不安…”

紫颜牵起她的手。垂鬟浅黛,容色如旧,这些年她一颦一笑,彼此见微知著,心意相通,早就无需多言。

“我过去那张面皮太晦气,不知丢哪里去了,再不相见一说,自然极对。你呢,也与从前不同。”他指指她的鼻子,笑得狡猾,“你近来既然运气不佳,不如让我稍事修容,画眉理鬓如何?如此一来,越发变幻新生,把你我间的劫厄耗去。”

“好,好。”隔了墟葬的脸,她依旧看清他的眼神,有着一往直前的孩子气。即便撞了南山,也不会回头,他想要的,就会披荆斩棘去获取,哪怕鲜血淋漓,跌倒了再爬起。孩子是不怕痛的,再疼,哭完就忘了,他眼中灼热的明光亦盯着远处,仿佛伸一伸手,就可摘星。

那年的她,就是看见这样一双眼,从此知道自己,可以飞得更高远。

望向鸾镜中,这些日子素面朝天,落了清霜消瘦的一张脸。不知哪里有声音传来,放下,放下。是了,她阖上眼帘,把过往烦愁放下,且看容颜变幻,偷取新生。

“你心中的结,到底是什么?”紫颜从袖中摸出一柄小刀,细细地修着她的眉,温柔笑问。他依稀猜出原委,却想听她亲口说出。

他知道她病在何处,正如她清晰他的病。她为他调制香药多年,如今,他只想做一味药引,开解她的心。

“传红向我求亲了。”有些话,对有些人说来,全无障碍。姽婳脱口而出,想到闺中画眉的佳话,不由粉面娇红。傅传红若是目睹,定嫌紫颜抢了他的美差,失却国手描眉之乐。

紫颜凝视镜中的她,玉姿清婉,稍作修饰即有艳冶国色。姽婳就如沉香,熏烧时,一缕芳香滋味直入心窍,勾人魂魄。这般的天赋丽色,有傅传红那样沉敛明净的男子相伴,或许就如沉香遇上旃檀,被引出最芬芳的气息,锦上添花,相得益彰。

“你便为此烦恼?传红等了你很多年,会是个好夫君。”紫颜缓缓梳拢她的青丝,慢慢滑过手边的,是流年。

“我知道,这一年我与他一起游历,也很快活。”她低下眉去。

“姽婳,这些年,谢谢你。”他的声音凌空而来,仿佛很远。

她鼻尖发酸,忍住了没有抬头。

“我会在北荒多待一些时日,侧侧要在此地建绣院,不如,你在这里开几间蘼香铺?”

“…好。”姽婳扬起脸,敛却等闲愁绪,只把心放开。人生匆匆一瞬,若是愁眉以对,反而漫长无际。

浅蛾轻鬓,明波如诉,她顾盼间多了灵动的色彩,翩然流光洋溢周身。他仿佛听见了清管玉弦之声,是了,他亦不信缘分会尽。当年相见,便有一条丝迢迢萦系,绵绵若存,斩不断,挣不脱,扯不去。

若侧侧是空谷幽兰,疾风劲草,姽婳则是锦园紫薇,露华春晓。

侧侧情深,姽婳义重,都是他最重要的人。

“你且安心,你劫难已去,这几日就会大好。”紫颜忽地一笑,若有所思看向门外。

姽婳初初理清了思绪,兀自沉想间,从镜中瞥见他的神情,也抬头看去。院中树影婆娑,月华映在一个薄薄的身影上,如莹白的莲花,在郁蓝的夜空下暗暗发光。

因这一瞥,姽婳的心头,扬起了炽烈的火焰,她的身子微微摇晃,又是欢喜,又是意外,疾步起身奔了出去。

门外,月华粼粼闪亮,照见傅传红沉宏气度,宛如温玉。

“你来了…”她停住脚步,嗓音难得沙哑莫辨,很多话堵在喉间,轻轻地笑了笑,朝他挥手,“你…你几时到了萨杉?”

“刚到,紫颜与你太久不见,我等他…”

姽婳翠黛轻颦,回首瞪了紫颜,“你、你知道他来了?你们一起到的?”傅传红忙道:“是我让他不要说。”姽婳想到皎镜,一阵气苦,恨声道:“莫非又是怪神医的主意?他与我有仇,我饶不了他——我要去师父面前告状。”

傅传红慌忙摇手,拉了她好生劝慰,姽婳只是不依,要皎镜亲自来赔罪。这一晚她耗尽心力调弄香阵,又听了璇玑一番话,心情起起落落,好容易收拾心绪,与紫颜相见,再度心神摇簇,不料傅传红也来凑热闹,真真要爱断情伤。

紫颜自言自语道:“好像没我的事了…唔。”他拍了拍手,溜之大吉。姽婳在后面叫唤,他只当耳旁风,倏地逃得飞快。

傅传红看他遁走,松了口气,柔声唤道:“婳儿——”他喜欢这样叫她,他的婳如他自小爱恋的画,成为生命中的不可割舍。

姽婳转身,玉面清寒。

“那瓶百花香,还在么?”傅传红的声音微微颤抖,临行前,他把那些香气抹在她襟袖上。他不懂炼香,却有颗持久的恒心,多年来集了上百种花香,最终凝成一瓶。

姽婳从怀里摸出那个小瓷瓶,醍醐仙露一般,是他累积的心血。她依稀想起,是他在她身上,点染了百花香气,情深如花海,自那天之后,她暂时失却了感知的力量。

如今花香再临,是否能铺就一条锦绣长途,牵引她的芳心,寻到归宿?

“他要你留在北荒,你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傅传红叹息,凝视她纤纤玉手,余下那句话在唇边打转,不忍说出口。

“你吃醋了?”

“从见你第一眼起,我就一直在吃醋,你不知道?”傅传红柔声说道,目光中满含苦意,“你与他相识在前,与他携手赴会,后来又三年同游,我多想,陪在你身边的那个人,是我!可是我被拘在宫中随时待诏,在京城看你们咫尺相隔,难得能见你一面。你知道么,我画的那些仕女图,都有你的影子。”

千里音尘,多少痴情未诉。

“呆子,我以为你从来都不介意…”姽婳咬唇,想他多少年心意不改,不知说什么好。

傅传红笑了笑,“紫颜那般人物,谁也生不出怨怼的心思,我只是羡慕他好运。即使他身染重疾,能得你一手调治,昼夜照料,我恨不得以身代之…”

“呆子,你这是何苦…”她莹莹有泪,欷歔地望了他。

“最终你答应我一同远游,是在他撒手之后,我的心实在悲喜难辨,又不想错失良机。这一年来得你相伴,我所得甚多,心满意足。好在他终究无事,我终可堂堂正正向你求亲,要你心甘情愿。”他顿了一顿,忽地用尽力气似的,哑然说道,“你要再随他而去,也不必内疚,我不会怪你。”

“你放弃了?”

他尘面如霜,涩声说道:“不,你那么好,值得有人一心一意,只守着你一个人。”他的语气忽然坚定,敲金震玉似的,朗声道,“你说我呆也好,说我傻也罢,大不了,我等你一辈子!”

她心中垒就的高墙突然塌了,那些藩篱荆棘,挡不住他如许深情。半空中,突然有朦胧的香气降临,如花梢初绽的蕊,一丝稍纵即逝的轻香,来了就去。

但她毕竟是闻到了,心香动人,他茕立的瘦影中,蕴着幽独清冷的气息。他就这样远远地注目她多年,始终不改。

姽婳想,她记得他每一道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