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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到背阴处,随意可见细小如粟的淡紫色小花,若挖出下面的根来便是一品贵重人参。皓月谷的宝物并不止异蚕一件,然而却都比不上它那般价值千金。当一件异宝发出的光辉远远超越了它物,世人的眼睛也只会看得见它而已。异蚕最爱吃的海合欢,巴掌大的叶子如丝绸缀满整座山谷,仿佛能听到窸窣的咬啮声。切切,切切。紫颜伸手抚摩,猜想青姨在背井离乡后来到此地饲养异蚕的心情,一个重生之地,一种怀想的遗憾。而重明呢?本该是他守护的家园,他却轻易地舍弃了么?他的佩刀毅然砍向了青姨,尽管在紫颜看来,少年人的面容并无狰狞。那么,杀意迸发于一念间?唾手可得的财富,就可歪曲人原本纯真的笑容。重明,如果你已死,你在哪里?紫颜抬头眺望绵延的林木,不尽的绿色写满生的渴望。他浅浅笑着,飘然的身影犹如白雾漫进了绿纱帐中。紧随其后,隐隐有一条淡青的影子掠过。走了不多时,前方的林木里忽然长出两道人影,齐齐将紫颜拦下。“谷主有令,任何人不得擅闯缥缈林。”持枪的两个年轻守卫未曾想会遇到外人,一怔之后,面色添了凶狠。在紫颜看来却是色厉内荏,经不得触手一碰。“哦?”紫颜的笑容里有深深的魅惑,两个守卫不解地瞪了他看,渐渐地发现他的脸失却了血色。是地底潜上来的幽灵吗?两人心中的惧意刚刚浮起,忽然见到承天立于面前,威严地对了他们蹙眉。

“连我也不能进缥缈林吗?”不可侵犯的声音如震雷炸下。这是如假包换的谷主!两人急忙跪地,恭敬地让出道来。紫颜一笑,如幽香飘过。抛于身后的两人始终不敢抬头。又行数十步,他停下,猛然向后望去。林木默默地陪他静立,这是一个被人遗忘的所在,只有他一个人与天地共呼吸。山色寂寞。脚下是越发柔软脆弱了,仿佛随便一踏地就会折断草叶的茎脉,听到暗暗的哭泣。紫颜环顾四周,白色烟尘悄无声息靠近,这山林已然起雾了。

林如其名,他进入了一个巨大的迷宫,看不见远方的路。而他却偷偷窃笑,胸有成竹地迈出了一步。悬空。下落。他竟不知不觉走到了悬崖,被温柔的大地和漫天的迷雾欺骗了眼睛。紫颜的身子凌空直落!他,看见了,风。一支雪白的鞭子飞出,如蟒蛇准准卷住了他的身子。悬崖上逐渐现出一个人影,居高临下地望向紫颜。这个人就像猛虎立于山头,白云亦在他脚下匍匐,紫颜仰起头,空出手招呼道:“哟!”

一声冷冷的鼻音。犹如俯瞰群兽时的眼神,那人低头不屑地摇动手中的鞭子,嘲弄地说道:“你也会有今日?”倨傲的口气别无分号,正是照浪。紫颜不语,狡狯的双眼晶晶闪亮,照浪忽地醒悟,皱眉道:“你是故意落崖,为了诓我出来?”

紫颜微微一笑:“有时候对手比朋友更可靠。”照浪真想松开鞭子叫他掉下去算了,却又于心不忍,只得把这个讨厌人儿拉上来。眼看着紫颜缓缓被拉上,伸手的刹那,他的唇角有一线不自觉的笑意。想看到紫颜有难堪狼狈的一刻,没想到反被这狡猾的家伙摆了一道。不过不着紧。有时候纠缠也是一种享受,看藤蔓相绕,曲茎连天。谁柔韧的枝叶可以困住谁,谁又能过尽千帆,悠然坐看云起。两手交错。像是雪夜触到了风霜打落的梅花,掌中有沁人的寒意。果然如照浪所想,紫颜是玉石般冰冷的人儿,颜面上即便再锦簇热闹,藏于罗裳下的身躯依然波澜不惊。他温暖的手微一用力,渡过掌心的热,来吧,看我能撼动你到哪一步。紫颜眉眼带笑,仿佛握住只是一根老树,丝毫不理会指尖传来的温热。踏上安全之地,他拍拍衣上的浮灰尘垢,叹息道:“唉,可惜了这件凝光衣…”沾尘的雪衣污浊不堪,他却是泥沙里发光的珍珠,叫人不愿把目光挪开。照浪凝视半晌,徐徐说道:“幸好你没死。”说的是如今还是前次?紫颜不由轻笑,弯弯的笑眼像一捧波光潋滟的清泉,明亮地刺着照浪的眼。照浪的援手是吹面不惊的风,拂过便过了,并没有承情的打算。照浪很是不爽,声音突然阴沉:“你那个随从是叫萤火吧?有点面熟呢!”

紫颜不动声色地微笑。这个人有野兽般的直觉,的确,萤火在千丈峰的崖壁上曾经依稀察觉到有人跟踪,可照浪竟能感觉萤火心头掠过的那一念。这位城主的可怕之处,恐怕在以前的较量中远未显露。“哎呀,”紫颜浅笑着转移话题,“其实我,刚才掉了件紧要的物事。”他站在崖边向下探头,指了悬崖深处道:“你看,就在那里!”他在意的会是何物?照浪自信眼力过人,在这漫天迷雾中却不敢夸口,当下“哼”了一声,像鱼儿落水般往崖下跳去。“我替你去找——”紫颜终于呵呵笑出声来,好奇心是个好东西呢,有照浪出手,他想要的东西一定可以拿到。悠闲地在崖上坐下,他回想起刚刚坠落的那一刻。透过重重迷雾,他确信看到了难忘的一幕,想来,是天意让他有此一瞥,解开了心中疑惑。照浪很快回到崖上,手中持了一物,“啪”地丢给紫颜,冷冷地道:“原来你骗我。”

紫颜欢喜地拿着它,笑道:“我本想再跳一次,可城主必会再次相救,两次救命之恩可就还不起了。”“哼,你不问我为什么追来?”照浪望了他手中之物,不解地摇头,“竟有工夫管他人闲事!”

紫颜敛了笑容,闲闲答道:“要是城主想我死,又何必救我?既不想我死,就请陪我多玩一阵吧。”浓雾洒在他的双眸,黛色睫毛掩映的郁黑心事,是照浪看不透的执著。此时照浪如嗜叶的蚕,切切磋磋于心头啮咬,陪他玩下去呵,就这样燃起漫山烈火,醉生梦死。

两人对望,一颦一笑,眉梢眼角看得这般分明。要记住的是这张容颜吗?照浪自问,千里相随,他抛下荣华富贵找寻的是一个真相,他要拨开迷雾见到蜿蜒在深处的谜底。可是多少次都看不够,对面这人始终有百看不厌的色相,有时,竟不忍心戳破那层面皮。声色迷离,惑的是眼,乱的是心。紫颜回到居所时,长生已等到不耐。“少爷!骁马帮和兴隆祥的人要走了!”长生急急奔过来,递上一身茄花秋罗衣,“夫人已经打扮停当,就等少爷去赴宴了。”赴宴。青姨刚出殡,就放这些人走了么。紫颜的唇角挑起一抹不可捉摸的笑意,摸了摸怀中那件物事,是时候看一场人情冷暖,聚散离别。长生眨着眼,紫颜的身上有一股杀气,站近了就要扑杀过来似地,眉眼扫到便觉得生痛。他迟疑地问:“少爷…你怎么了?”“哦,没什么。长生,跟我去看戏吧。”笑眼弯弯仿佛平日模样,长生却觉得有点不同。是错觉吗?杀气如遁迹的蛇溜回草丛,惟余被惊动的杂草在心头簌簌作响。忍了半晌,长生还是说道:“少爷,你好像变得不太一样。”

“是嘛?”紫颜眼中掠过一道精芒,转瞬化作了滴水的温柔,拍了拍长生的肩,“走吧,去了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修改了紫颜落崖的一段。这两天狂看网王,更新慢请见谅。

朱弦绝(下)

丝弦声动,歌舞流光。孔雀杯,琼花酒,欲醉不肯见白头。镶银雕漆的茶盅,彩釉水晶的酒盏,席上觥筹交错,其乐融融。承天领了皓月谷十来位长老,频频向骁马帮、兴隆祥及其他商队劝酒,侧侧与萤火在角落冷眼旁观。紫颜到时,侧侧诧异地抬头,今次他竟穿了她挑选的衣裳,没有多加挑剔。轻咬了唇,她粲然含笑起身相迎,萤火略一迟疑,垂手低首跟随其后。“是紫先生到了。”承天笑着捧杯走来。金波玉液喜气动人,谷中是太平盛世,并无丝毫值得担忧。席间诸人皆把目光汇聚,见着了画中走出神仙般的人,就像入梦。紫颜并不接杯,平静的语气里隐藏惊雷:“置杀人凶手于不顾,各位倒也喝得下酒。”他缓缓环视全场,众人随他的注视停杯。酒中滋味呛人,彼此心头均嫌酒烈了,茶苦了,弦乐刺耳,歌舞碍眼。惟有眼前这尊身影,恰到好处地打破了苦心营造的平衡。兴隆祥会主风澜年过四十,老成持重,寡言少笑。他颇为倚重的侄子风柳性子却急,按耐不住跳出来应和道:“先生说得极是,我兴隆祥要走也正大光明地走,朱弦失窃一事务请查过水落石出,不能让我们不明不白地回去。”侧侧微转过脸,低声道:“我用你的一件胭脂雪袍子,和他们换了十二只刻花金碗、一对三彩狮子、一把螺钿紫檀阮咸,还有一只双面镂空的鎏金香囊,这就给你换上。”紫颜“嗯”了一声,关切地望着承天要如何作答,似乎没有听见侧侧的话。长生暗想,若是在往常,少爷听到他心爱的猞猁狲袍子被侧侧换掉,绝不会这样无动于衷。究竟出了什么事,令他这般投入动容。承天拂了一把额前的刘海,发下是郁悒的双眼。如同找不到水源的忧伤狮子,他怔怔叹道:“整个谷里搜寻遍了,重明那厮早不知去向,或许,朱弦已被偷出谷去了。”紫颜清滢的眼眸忽然亮了亮,长生心如明镜,是了,少爷必知道了重明的下落。此趟他是有备而来,不辞辛苦地走到这里,少爷不会仅为了取一件异宝这样简单。长生的心咿呀划过一个音,依紫颜的心性,每一举动都可能有背后的深意。朱弦虽价值不菲,却绝非它物完全不可替代,他苦苦要追根究底为的是什么。骁马帮二帮主景范此刻开了声,若说其他人是陷在井中的蛙,他便冷如崖上的松,语气有不容置疑的坚定。“罗嗦什么,我们今夜就走,有本事你们搜身就是,耽误了行程,十两朱弦也补不来。”

风柳轻蔑地答道:“要是你们大帮主在此,恐怕不会背负偷窃的恶名上路吧!”

“你再说一遍看看…”景范言辞虽利,语气却不温不火,“你们会主尚未开口,哪有你这小狗咆哮的余地。”风柳气得就要上前,被承天递过一杯酒,劝解道:“罢了,是我这谷主不称职,律下不严,闹出这场风波。唉,我再派几队人马出去搜寻,看能不能找到别的线索。”风澜与景范对望一眼,别无良策,只得走一步看一步。紫颜呵呵轻笑,一出口又是煽风点火:“缥缈林那处,可要多派人手才好。”承天觉出不对,向他走过来,直视他道:“先生何出此言?”风澜与景范皆是老狐狸,听出别样意思,纷纷凑近过来。

“哎呀,没什么,”紫颜摇手,笑容无辜天真,像未经世事的少年,“那里路不好走,早上我差点摔了下去。”承天勉强笑道:“先生为何乱跑,那里多雾多崖,最易出事。”暗想明明派了好手驻扎,怎会放紫颜入林,当了风澜与景范的面却不便提。风澜朝紫颜抱了抱拳,客气地道:“先生进缥缈林,可曾见到什么稀奇物事?”他深知紫颜来历非凡,绝不会无的放矢在席上胡乱说话。一个人唱戏不若有人帮腔,因而立即搭话。景范面露微笑,显然与风澜想得一样,事出后两家俱派人查探过,那缥缈林地势险恶人烟罕至,就随便搜了搜。没想到弱不禁风的紫颜竟能找出线索。众目睽睽的焦点。侧侧安然睇视,紫颜永叫人舍不得移开目光,炫华靡丽的衣饰再恰当不过地成为瞩目的中心,这是她心上翻云覆雨的那个人。“我找到一个人。”紫颜察言观色。眉尖轻蹙或是眼角微阖,哪怕是心头的战抖与挣扎,逃不过洞若观火的眼。承天一惊:“你是说…重明?”风柳大喜:“哎呀,真的吗?快带他出来,问清楚是怎么回事。”风澜与景范看得见彼此眼中的惊诧。宴席外有十数名皓月谷的守卫,他们怎会没瞧见被追缉多日的重明?等不远处一个不声不响的蓝衣少年取下脸上的面具,众人才惊觉出声,那真是如假包换的重明。在人群后赧颜低头的重芳猛然抬头,哥哥。伫立在席前那个挺直的身影是他吗?背负了叛徒的罪名,他还敢走到大庭广众之前,那么,是到了昭雪冤情的时候了。守卫齐齐涌上前,把长枪架在重明脖子上。锋利的枪口对准了他,重芳大呼:“不要——”几个长老窃窃私语,末了,其中一人对承天道:“问清那小子当晚之事,为什么阿青会死在他的刀下!”

一谷之主承天浮起煦暖的笑容,像是情人呢喃细语,柔美的声音传入耳膜时连侧侧亦觉心动。重明就这样目瞪口呆地望着谷主,听他说道:“那么,究竟那一晚发生了什么?”

景范心神摇簇,侧目看见萤火中指一弹,心下忽地警觉。承天用的是“音惑”之术,若不是紫颜手下这人警醒,恐怕连他也要着道,急忙摄定心神。侧侧没想到承天有此本事,一时不慎,被萤火点醒,立即神志清爽。萤火瞟了一眼紫颜,他一动不动定睛对了承天,眼眸湛明澄亮,没有被迷惑的迹象。重明如同中蛊,眼神呆滞地凝望空处,喃喃地道:“那夜是我轮值,走到蚕室外听到有人和青姨发生争执,就进屋查看。结果见到谷主用刀胁迫青姨,我以为看错了,走近呵斥两声,青姨伺机去夺谷主的刀…”“混账,你信口雌黄!”承天没想到重明中了音惑之术,仍然直指自己,不由恼怒开腔。一旁的长老肃然道:“等他说完。”承天冷哼一声,双拳紧握,紫颜眯着眼若无其事地笑着,一副等了看好戏的架势。“谷主反手用刀柄一劈,撞在青姨额头,令她晕了过去。我见状急了,抽出佩刀质问于他,他却狠狠一刀插在我腹中…”重明说到这里像是失去了意识,语声低如异蚕啃咬海合欢,终不复闻。

宴席上的奏乐尴尬停下,有人不小心碰着了琴,喑哑地曳过一个音,就像热锅里浇了更多的油,“呲”地溅在每个人心头。孰真孰假,是非难辨,茫然看去谁都如戴了面具,有另外的一张脸。

风澜与景范一脸狐疑,几位长老亦是沉思不语。长生只顾偷看少爷的神色,侧侧发觉他的异动,瞥了紫颜一眼,暗想:“莫非他今早走了一遭,就已知道全部真相?”心下虽是不信,可今次他分明与往常稍有不同。萤火灼灼的目光落在紫颜的背影上,感到少爷周身浮泛出更多的凌厉,甚至杀气。是什么令他如此外露着情感?眼前的案子必有不寻常处,可惜他一如既往地参详不透。

可怜的重芳被哥哥所说的事实震晕了头脑,惟独她是毫不犹豫地相信重明所说,尽管她炽热的注视没有给哥哥带来一丝清明。她很想站到重明身边,大声请求谷里的父老信任他一回,只有她知道哥哥是多么热爱这里的生活,不会伤害任何一个生命。承天失去了耐性,提高了声调冷笑道:“这事要么就是重明胡说八道,要么就是那夜有人假扮我容貌,各位怎可听这叛徒一人乱说!”他的辩解并不有力,紫颜当下悠闲地端起酒杯,走到他面前笑道:“谷主那夜可有人证,能证明当时你不在蚕室呢?”承天看了看重明,蓦地明白过来,指了紫颜怒目而视:“紫先生!昔日你为我改颜,我十分感激,自问对你毫无亏欠,为何你今日要派人假扮重明,栽赃嫁祸陷我于不义!你究竟是何居心?”他的语气咄咄逼人,几乎就要拎起紫颜的衣领大骂。紫颜又成为注目的焦点,他却哈哈大笑,像对承天的回答期待已久,不慌不忙饮下那杯酒,在众人焦渴的等待中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会说重明是假扮的呢?即便我精于易容,为什么你就能一口咬定我带来的人是冒牌货?只因你知道真的重明已经死了,对不对?他被你一刀插在腹部,流血过多,死得很彻底很干净。可是你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会死不瞑目。你是知道的,他用多么震惊的眼神望着你,居然死在最尊敬的谷主手中,他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这事实。因而他死死抓住了你那把佩刀,抓得是那样牢,连你也无法拔出,只有任由它和尸体一同长眠于缥缈林的悬崖下。”紫颜说到此处顿了顿,玩味地欣赏这个令众人窒息的惊异真相,直到把所有表情收于眼底,他才满意地续道:“但你千算万算没有料到的是,缥缈林的雾气太重,你竟没察觉他的尸体挂在了半空的树上,并不曾落到深渊之中。可笑的是让你没有发觉这些破绽的是你自己,以缥缈林地势危险为由不许巡逻的人靠近,白白失去了重新掩饰痕迹的好机会。你说,这一切是不是所谓自取灭亡?”

承天呆呆地低头不语,他抵挡不住种种猜疑的目光如火般焦烤着背脊。这时紫颜扬手丢出一把刀,刀锋上的暗红已变得发黑,血色凝结的形状像极了一张微笑扭曲的嘴,如在嘲讽承天的机关算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