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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嘟着嘴道:“万一…万一那凶手还没跑掉,仍在谷里呢?我们岂不是很危险?”

萤火不动声色站于他身后,紫颜展颜而笑,朝他努了努嘴。长生见无人支持,犟脾性反而上来,一心想暗中查个明白。当下故意起身,道:“我去厨房看看,荤腥的东西少爷不爱吃,我去吩咐一声。”长生前脚刚走,紫颜就让萤火跟着他出去。“承天可能有难言之隐,毕竟他谷里死了人,你打听时不要太刻意了。”

这点小事难不倒萤火,欣然领命而去。侧侧无不遗憾地叹息一声:“唉,一年才得九两二钱的丝线,只够做三件丝衣,真是太少了!”

紫颜一本正经地道:“五年前我换了二钱丝线,就修补了几十人的脸面,还做了一件心爱的披肩。朱弦若是缝衣,九两能做成十八件,其质轻薄人间罕见。不过太薄的衣服,你们女儿家敢穿吗?”

侧侧本想说“有什么不敢穿的”,见了紫颜一脸打趣的神色,啐了一口,慌乱地端起茶喝了。咦,竟差点呛到鼻子里去。她越发飞红了脸,被紫颜温柔地拉过,取出一块红绡帕为她擦去茶水。

侧侧眉梢眼角皆是笑意。旖旎绮思,说的便是这一刻了罢。余下来几日四人在谷中流连风景,整日无所事事。长生逐渐了解到,五年前紫颜曾以价值连城的佛门经幢换取二钱朱弦,那经幢上饰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琥珀、珊瑚七宝,光华璀璨,不可逼视。自从五年前紫颜拿出来之后,就被承天藏于房中,再也没有一个人见过。

而长生知道,七宝经幢连昔日紫府的一座屏风也比不上,想来是哪位主顾所赠,毫不稀奇。当皓月谷中人艳羡地说起这桩传说般的往事,如何引起全谷骚动,如何勾得百人围观,他却听得快要打哈欠睡着了。不知觉中,他的眼界已被熏陶得很高,寻常东西入不得眼。而且那些以珠宝堆砌的“宝贝”,他跟随紫颜一年见得多了,再不会惊奇。倒是朱弦,确是天地间难得的奇物。听说那种交配后的异蚕白天通身火红,像天火蚕一般体貌;到了夜间就通体晶白剔透,仿佛渊冰蚕附身。这种蚕不吃桑叶,只吞食皓月谷才生长的“海合欢”之叶。成茧后,体形比寻常蚕宝宝来得小,每只仅能抽丝百丈,二十只蚕才得一钱朱弦。皓月谷饲养了多年,每年能存活的异蚕也就两千只上下,能收集到十两朱弦的年份很是罕见。

这朱弦夹杂红、冰双色,可用特殊技艺将之分成两股,红者抚之则暖,冰者触之清凉。若以这来之不易的丝线织衫,则不沾尘污,不惧水火,细洁匀净,薄若烟雾。善丹青者可制为画布,善绣者可织成锦缎,至于紫颜之类善易容者,则有了最为纤细柔韧的丝线,连接起破碎的容颜。

惟其珍贵,才会有博闻广见的寻宝者前来这里,或以奇珍异宝交换,或是不怀好意暗中抢夺。来交易的人中又以南方和中原的丝绸商人居多,竞争的商旅往往因利益的纠葛,在谷外就针锋相对。谷中人也因此受到极大冲击,常常被分化成几派,支持与不同的人做生意。今次的矛盾就因此而来。在纵横大陆的商队中,以独州发迹的“骁马帮”和南田“兴隆祥”实力最为雄厚,一个纵横北疆与诸多王国部落交好,一个驰骋南方甚至远航至无人烟处。骁马帮带来了金银器皿、皮毛人参、剑戟兵器,兴隆祥则预备了各色香料、犀角象牙、宝马玉石,每一件都令谷中人割舍不下,却又必须从两者中选出一个来做生意。对这两家来说,各买一半并非双赢,而是彼此都失去占上风的机会,因此绝不是他们会选择的结局。就在承天和谷中长老商量到底要与谁家做生意之时,九两二钱的朱弦被人盗走了,那夜轮值看守的青姨也死在蚕室。当日巡逻的守卫重明留下沾血的佩刀后不知所踪,怀疑是与哪个商队做好了交易,只因那两家商队在听说朱弦被盗的讯息后,当时就有要离开的迹象。好在长老们一心想找出朱弦下落,阻止他们离谷,并且封锁整个山谷搜寻了三天,可是都没有发现重明和朱弦的任何蛛丝马迹。

这些是长生打听到的消息,相比之下,萤火向紫颜报告的就更为详尽。因皓月谷地处北方,骁马帮的珍宝并不中承天的意,谷主很倾向与兴隆祥交换货物,只是对方的要求比较苛刻,造成生意久谈不下。相比起来,骁马帮的货物是他们的两倍,且为了把朱弦运往西域,很有诚意想做成这笔买卖。事发时正是承天宴请两个商队头目之后,据可靠的目击者称,谷主很想与两家同时成交,怎奈两方都不同意,于是酒宴不欢而散。再接着就发生了命案。死去的青姨并非皓月谷人氏,乃是前些年流落至此,为谷主收留后因心灵手巧,成为蚕娘中最得力的一位。今日,正是这位蚕娘发引下葬的日子,承天将带领全谷上下为她送葬出殡。

谷中樱花尽谢,一地红粉如萍,就像青姨匆匆走完的一生。天初一亮,在安放灵柩的门外,萤火闪电般飘近,两个守灵的女子尚未看清,就被他用巧劲捏住了要穴昏厥过去。紫颜身著一袭凝光衣出现在屋中,他来查看青姨身上致命的伤口,想知道是否有法子追寻到凶手。打开棺木,他没有想到会是那样的一个结局。如果有选择,他宁愿不曾触及这具尸体,不去见那一张容颜。里面躺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宋小竹的娘亲,有他至为熟悉的面容。在看到她后,紫颜的手突然冰凉,他知道他曾经看过的面相不曾有误,小竹确实是找不回娘亲了。可是,他真的很盼望他也能错一回,就这一回。

朱弦绝(中)

他为她的画像易容,那一刻她尚没有死,他却到底没能修改她的命。命中注定的果真是逃不过去?紫颜猛地抬头向外注视冥冥虚空,微微发亮的天色似乎在嘲笑他无力的挣扎。只手不能遮天,纵然他的手再巧,也改变不了既定的无奈。有一些痛必定要承受,有一些人不得不离别。

这世间太多的悲哀,而他终不是神,不能随心所欲。紫颜感到强烈的挫败感,看到青姨额头上残留的钝器伤口,他有一点恨。若是他们早到几日,在得知了小竹在寻找她的消息后,青姨就会离谷寻女,惨剧便不会发生。老天偏偏没有让他们早一刻到达。音弦断绝。他忽然心中一紧,像是有什么东西敲击了他的心壁。这一敲就把紫颜拽离了心事之外。他是紫颜,看过太多生离死别,须知这便是人生常态。他要找回洒落不拘的心态,要懂得不动心。

紫颜立即掩上棺木,连萤火也不需要知道青姨的身份,侧侧更不必知晓。就让这一切尘封在他的记忆中。小竹将会继续怀着能找到娘亲的微弱希望,活下去。萤火守在门口,很奇怪为什么紫颜瞥了一眼就不再看。但这是紫颜,有天生洞悉一切的双眼,萤火想,他必是看出了个中蹊跷,才笃定地关好棺木。于是当紫颜走出屋子,萤火也就毫无犹豫地跟着他返回住处。谁也不知道,那一眼会有多么心酸的故事。侧侧和长生在房里等他们回来。缠了茯苓熏染过的红罗,一柱黄蜡无声地在青花烛台上燃烧,永远要以落泪来证明存在。紫颜收拾情绪,微笑着抹去心头细碎凌乱的优柔。“我要进山一趟,你们去为那蚕娘送别吧。”侧侧蹙眉:“山里蛇虫蚁兽的,叫萤火跟着你。”紫颜一挥衣袖,姽婳所赠的香囊登即散出咄咄香气,是这样的销魂摄骨。侧侧圆睁了眼愣愣嗅着,怪哉,明明是好闻至极,却为何寒自心生?甚至禁不住他的秋水神光,龙泉霜雪般欺压过来。剑锋一样的眼神,连萤火也惊了神。长生更是后怕,不知少爷怎转了性,要去深山里披荆斩棘,想到这里摸出匕首,道:“少爷,路上杂草多,要不要称手的兵器?”紫颜莞尔,拍拍他的小脸,笑道:“傻孩子,我又不去挖宝,随便走走罢了。”招呼萤火道:“你陪着夫人和长生,骁马帮和兴隆祥的人今次也来,我不想和他们有任何冲突。”

侧侧听见,眼珠一转,道:“对了,我们带了多少货物,不如和这两家交换看看?朱弦换不到,其他的好玩意也成。”紫颜点头应了,有商队绊住侧侧,他就可安心做他想做的事了。独自一人寻到重明的家中,仅有一个独院,三间正房。一个头扎红巾的少女正在喂猪,眉宇间锁着淡淡的忧愁。她心不在焉地望着小黑猪,喃喃自语像是在倾诉什么,以致当紫颜走到面前仍没有发觉。“你是重明的妹妹?”在紫颜看见她的同时,亦于瞬间透析了她的命运,知道了一个更可怕的事实。他心下叹息,宿命啊宿命,究竟要让他窥见多少人生中的无奈。少女跳起来,警惕地拎起手上的泔桶,在看清紫颜一身华衣后无措地把它藏在身后脚下,慌乱地点头。等最初的紧张过去,她怀疑地打量紫颜,道:“你不是我们谷里的。”

“我是谷主的朋友,想问一下当日之事…”“没什么好说的,我哥哥已经…不见了。”她的泪就要夺眶而出,但她飞快地转身,忍住了泪往屋里走,“等抓到他,你们就会得到想要的,不要再来烦我!”“砰——”房门大声地关上,隐约有抽泣声传来。三只小黑猪迫不及待地冲到紫颜脚旁的桶中抢食,“哗”的一声打翻了桶,泔水流了一地。紫颜轻巧地跳过,几下闪到门前,大门漆光黯淡,家中清苦是重明相助外人的原因吗?身为谷主的承天大概是永远不会与这些牲畜打交道的。“你,觉得你哥哥会做那样的事吗?”他知道她就在门后,听得见一颗心的绝望,便把原本打算告诉她的更多真相掩埋于心。

沉默了好久,紫颜轻轻唤她:“我知道你听得见,告诉我,你哥哥会杀人吗?”

“不会。可是我信有什么用?”她声音嘶哑地哽咽。“你叫什么名字?”“重芳。”她幽幽地从门后吐出两个字,开了门。“来,告诉我你哥哥的样子,让我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如果无法立即告诉她,重明已不在人世的消息,如果重芳知道她注定不能和兄长相依为命,那就让她在回忆里想起哥哥点滴的好,再一次于画像中触摸他的存在吧。只是,紫颜扪心自问,他会看错吗?知人识面,看透善恶祸福,他竟真的信一张容颜可以告诉过去未来?相有前定,但心念可改。可惜每每他于事后扼腕,来不及挽救一张张已逝的面容。

斯人已去。在绘完重明的像后,紫颜更清晰地察觉到这点。如果盗走朱弦的重明已死,那么价值连城的朱弦,会在谁的手中?他不禁往屋外繁茂的丛莽看去,如果皓月谷的大地是一张面容,他要查看是否有易容过的痕迹,他知道真相就在这片丛莽的深处。曾经发生过的任何修改,他都会一丝一线地找出来。

一个人走入林中,清凉的气息与微温的阳光一齐扑面而来,指缝里看到的天有一层七彩的光晕。泥土淤黑松软,踩一脚就像陷在青丝堆里,伴随轻微的草叶折断声音,令人心情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