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早知他会回绝,道:“太子想要葵苏液,差人去各国搜购便是,何苦亲力亲为?倒是国中…”他话未说完,千姿一字一句地道:“此物势在必得。要么太师留下帮我,要么就给本公子滚回国去,这辈子也休再见我!”掷地有声。休再见我四个字远远地在风中送了出去,一迭一荡回响在峡谷间。

阴阳直挺挺地盯着千姿。是的,太子什么都明白,他此来的目的,千姿了如指掌。想明了这一点,他坦然跪下,拜倒道:“臣遵命,任由太子差遣。”千姿满意地点头:“好,你先改口,叫我公子即可。另外,介绍你认识一位先生。”一指紫颜,眉眼间的烦忧烟消云散,“这是闻名天下的易容国手紫先生,这一回,你该明白本公子并非无的放矢了?”一行人看向紫颜。阴阳干笑两声,道:“先生大名北荒三十六国无不知晓,阴阳有礼了。”

景范恍然,千姿岂有不知紫颜之理,因此他一推荐,公子立即让他请人。只是,萦绕在他心头,更为忧虑的却是太师此行,在求得葵苏之液后该如何打发这尊煞神。景范一时没了心思,只觉天冷得太快,黑得太尽。心头寒意皆起。这一夜深得耐人寻味。景范辗转难眠,走到帐篷外发觉千姿的宿处仍亮着灯,他踌躇了许久,没有过去。正兀自发呆想着心事,忽然帘幕一掀,阴阳老泪纵横地走出,仰天长叹。

景范隐去身形,待阴阳走远了,犹豫再三,往前踏了一步。千姿不动声色地闪出帐篷,神色平静地凝视他道:“你也没睡。”薄如春水的涟漪荡漾在千姿眼中,景范却看出水底暗藏的汹涌,他低首,道:“公子…是要继承大统的吧…”千姿道:“昔日你将帮主之位让给本公子,可曾后悔?”景范心中被柔软的往事触动。眼前又见那春光明媚的少年,纵马奔驰,一笑掠去多少魂魄。当日的千姿何曾是在骑马,他简直与马浑为一体,仿佛战神驾马昂然而来。勇猛无畏的骑术、眼花缭乱的箭术,他是心甘情愿拜倒在这笑容之下,在这骑射之下。是这姣美的皮相束缚了他在江湖的威名,也是这皮相成全了他在帮中的威信。只有骁马帮的人明白,这张笑靥下的一颗心有多么狠绝,以雷霆般手段扼杀一切敌人。可是,世人都会被迷惑吧。因为太过精致而看似纤弱的容貌,是千姿最好的杀手锏。

“不,我从没有后悔。”有时,景范自问,他是不是被迷惑的那一个。但每当凝望千姿的眼,他知道,此生也将坚定伴在这个人身旁,鞠躬尽瘁,奋不顾身。

千姿满意点头:“好,有你这句话,你和你的弟兄们只要留着命在,本公子保你们三世安乐富有!”他盈盈地弯起笑眼,靠近景范,柔声地道:“阴阳那个老家伙,就要做我王弟的先生了。”

阴阳是太子之师。也就是说…景范猛然盯住那言不由衷的笑颜。“呵呵,你惊什么?本公子经营骁马帮也是在打天下,你该明白。”千姿喃喃说道,面容袭上浓浓倦意,像一只燃尽的红烛周身挂满了泪。景范心有不忍,道:“夜了,公子早些安置。对了,明日紫先生要进山,我们要跟着去么?”

提到紫颜,千姿恢复了一些生气。“听他的吩咐就是了。丌吕族,不知道会不会把这位弱不禁风的先生给撕了。”

醉颜酡(三)

作者有话要说:唉,现在好像只有晚9点到10点多有时间写文,一加班又不成了…更新慢请见谅。魅生妖颜卷书稿已给出版社,估计这几月可以出单行本了,要耐心等待下。次日。长生打着哈欠走出帐篷时,紫颜携了一只玉色番罗褡裢懒洋洋地在与萤火聊天。他刚想趋上前去,轻歌的身影忽然出现,眉宇间一扫冷漠,拉住他道:“你家先生对我家公子说要带你上山,不许我们跟着,你去劝劝他,就说你心中害怕,不敢和他独去。你想,你们俩毫无武功,丌吕族个个都是好食人肉之辈,万一碰上了,你们如何逃得过去?不如依我家公子之言,由我们骁马帮高手带你家先生进山。”长生愣愣地望向他,昨日不曾听千姿的贴身童儿说过一句话,没想到开口就是一串,听得云里雾里。轻歌看到他不知所措的样子,扑哧一笑,忍住心中的轻慢之意,耐了性子道:“我说,你是不是没睡醒?渡魂峡地势险峻,别说遇上丌吕族那些野人,光是山谷中的蚊虫鼠蚁就够你们受的。你和你家先生皮娇肉细,若是尚未替我家公子做事就先折损了身子,叫我家公子如何过意得去?不如让我骁马帮高手陪着…”长生恨不能抢步上前捂他的嘴,好在萤火前来搭救,冷冷地在旁插了一句话:“有我在,轮不到你们。”轻歌瞳孔收缩,瞪了萤火一眼,被他周身发散的劲气所迫,小声嘀咕了一句,傲然走开了去。临走,长生犹听见念叨声不绝如缕:“懂点功夫有什么了不起,比我骁马帮高手差得远了…”

长生忍俊不已,心下挂记紫颜,边对萤火说话边四处张望:“少爷呢?”

紫颜正在低声对侧侧说着什么,侧侧连连摇头。萤火面有忧色,道:“少爷说只带你进山,要我好生护着少夫人。他还说,不许骁马帮的人跟着。”长生登时木了脸,轻歌的话一句句打心里流过。明明是两个风吹就倒的人,偏偏独闯龙潭虎穴,不知道紫颜在盘算什么。长生掐了掐手心,该很清醒,可少爷难道没有在做梦?如此异想天开。这时一阵嗷嗷叫嚣的狼嚎声,让长生从烦恼中暂时脱离。阴阳牵了群狼悠然漫步在营帐外,像驭了仙兽的奇人正要渡迢迢银河。金黄色的晨辉洒在狼群身上,令它们灰白的茸毛熠熠生姿,仿佛千万道丝线织成气韵生动的一幅丹青。长生冷不丁打了个寒颤,他从心底里不喜欢这个太师,不喜欢阴阳身后随之而来幽暗朝廷的气息。他不知道是因为紫府众人刚刚从另外一个朝廷的眼皮下逃脱,还是因为排斥权贵那种气势压人的窒息感,总之,一声声的狼嚎勾起他许多不快的感受,憋在胸口想找地方宣泄。如果少爷不觉得此去会有危险,那么,他宁愿就此随少爷走进深山,避开眼前恶心的一切。

侧侧争不过紫颜,一甩手进了帐篷,紫颜笑吟吟地招呼萤火,道:“你去向公子千姿讨点新奇玩意,就说我为少夫人要的。他那么爱炫耀,一定会给点好东西。”萤火朝长生使了个眼色,往千姿帐中走去。长生指了紫颜手中的玉色番罗褡裢,问道:“少爷带了何物?”紫颜神秘一笑,并不回答。一阵风过,长生缩了缩脖子,仍然心存畏惧,道:“真的只我们俩进山?我…”紫颜笑笑:“我若说丌吕族并不可怕,你信不信?”长生犹豫了一下,道:“少爷也说过他们凶残成性,莫非是假的?”紫颜道:“是真是假,你去了便知晓。”长生把心一横,道:“少爷,我有个主意,咱们带多点迷香进去,他们要是想抓我们吃了,我们就把他们全迷倒了。丌吕族的人,也是有鼻子的吧?”紫颜呵呵一笑,伸手一戳他的额头:“等你拿了火折点香,怕已经掉进陷阱里出不来了。”

两人说话间,萤火抱了一匹雪白的料子从千姿帐中走出,整个人顿时像遮了云烟,影绰缥缈。紫颜赞道:“不愧是骁马帮之主,居然有青鸾姑娘梦寐以求的‘冰心罗’,这下侧侧非要乖乖听话不可。”长生吃吃地道:“青鸾姑娘,是那个文绣坊当家么?”紫颜道:“她是你家少夫人的师父,不然,我怎能穿到她亲手织的射目绣?呀,千姿真是殷勤,倒叫我不忍不帮他这个忙了。”

景范一身锦绣裹在大红花罗披风里,身背长弓立于两人面前,英姿飒飒。他向紫颜施礼道:“公子让我务必与先生同行,请先生千万原谅则个。”紫颜叹气:“唉,拿人手短,我是知道啦!罢了,请二帮主除去兵器随我入山,我们不是去打猎。”千姿始终高卧在营帐中,不曾出来相送。直至三人淡淡地没在晨风中,他飘忽的面容才现于阳光下,非喜非忧的眼神熏然如醉。阴阳从不远处遥望他伫立的身影,脚下狼群躁动,被他用两手紧紧扣住了缰绳,坚如高矗的巉崖。渡魂峡全长三十七里,两岸怪峰绵延林立,森然特起,远看去绝无人迹,也无道路可行。紫颜、景范与长生三人乘独木舟沿河水逆流而上,过十一处急流险滩,即可进入丌吕族出没的丹崖湾。

景范手持竹篙,一下下点在河水深处,轻舟如云浮在水上。纵有漩涡暗流,也像骤起骤灭的泡沫,被他用竹篙一戳,便失去了威胁。紫颜振衣坐在舟中,沉香镂金袍遮起盘曲的双腿,悠然观赏两岸风光。他整个人如同船板上用螺钿镶了一枚鲜花徽记,任小舟浮沉飞荡也巍然不动。长生没紫颜那么从容,始终扶着船沿咬牙忍耐,好在景范手段惊人,双脚用千斤坠力死死压住船面,尽管舟行颠簸上下摇震,长生倒也勉强挺了过去。小船平稳行驶时,景范忍不住开口问紫颜道:“为什么先生执意不许我帮的人跟随?多些人来不是有个照应?”紫颜抬眼看他,眸子里是粼粼碧波,清可见底。他笑着反问:“你是不是想说我们此行危险?”

景范握了握手中的竹篙,道:“据说来盗取葵苏之液的人皆是有去无回,没一个能生还,江湖上不少好手和帮派都折在渡魂峡,死状极惨。最可怜的是北马寨,全寨二百一十三人围攻丌吕族十八日,结果反被全歼,尸骨无存。自那之后,丌吕族也有食人族之称,没一点胆量的人根本不敢靠近。就连想替那些盗液者收尸的人也断手断脚,无人能全身而退。”长生打了个哆嗦,扑面的风有了钻心的寒意,直想找个地方藏起来,不要再往前行。

紫颜微微一笑:“你知道么,北荒有多个地方有丌吕族人,那些人不像渡魂峡的丌吕族会见人就杀,他们非常和气。没有人会生性凶残,除非为外界所逼。”长生心中一颤,崇敬地望向紫颜,他尊敬的少爷似乎没有过忧患的时候。他知道紫颜偶尔会发愁,却不曾对任何险难有过惧意,想到自己动辄畏事,不由在万般的愧意中激起一丝斗志,想学去少爷的处变不惊。但是那不惊之后,曾有多少辛酸,却是他想也不敢想的。河水在丹崖湾由东转南,河岸忽然开阔,骤变成洪涛巨流轰然而下。长生听得奔湍的水声如蹄声杂沓,想起骁马帮骑士踏马而来的英姿,心神摇簇。岸上隐约有尖锐的人声传来,景范撑篙将小舟掩藏到一处岩石之后,掏出一把暗器握于手心。紫颜轩眉一蹙,用眼神压下景范的杀气。三人正待侧耳倾听,漂浮的小舟却突然触动了丌吕族支在河中捕鱼的装置,水面上“嘭”地弹出一张麻线大网,惊动几个手持鱼叉的人,从岸上斜坡的林木中现身出来。眼见避之不及,景范的杀气止不住地漫溢,挺直了身躯迎向来人。紫颜不动声色地端坐舟中,伸手牵住了脸色煞白的长生。长生按住狂跳的心口,偷眼瞧着那些奔近的丌吕族人。来的也是三人,裸露的双臂和小腿亮出黝黑的皮肤,眉与唇更特意用烟煤涂成浓黑,远望如炭笔作画。领头的少女五官甚美,发髻斜插一支翠绿色鸟羽,一身粗布衣裙,脚穿草鞋纵步如飞。她看见景范,“呀呀”叫了一句什么,手中的鱼叉立即飞射而出。景范迟疑了一瞬,少女晶亮的眼叠映在他的心里,对视之时仿佛有一道彩虹将他们连起。但眼看要擦身而过的鱼叉打破了他的幻想,当下毫不犹豫地回赠三枚暗器,无一例外地打中了迎面的三人。

“大家别慌!”景范喝了一声,安抚紫颜和长生。鱼叉的准头很差,但这两人瞧不出,准要惊慌失措。待他回头望去,紫颜淡定如常,指了船边徐徐说道:“人家救了我们,你却打伤了她,未免说不过去。”一条斑斓的蛇水淋淋地趴在船头,长生这时方见了,“哇”地怪叫一声。景范见鱼叉正戳在蛇的七寸,怅惘间心头飘过那一双眼,他想也没想,几步跨到岸上,俯身查看那少女的伤势。

暗器上浸了特制的麻药,遇血速流,一沾便倒,好在出手时留了情,入臂仅半寸。饶是如此,拔出来时仍是鲜血迸溅,像泪流不止,一颗颗渗到人心里去。景范手忙脚乱地撕开身上的金锦襕袍,把一缕锦绣小心地为她绑上。忍不住偷看少女沉睡的容颜,初见惊心动魄,因了那刚硬如针的眉眼,但瞧久了竟有几分欢喜,仿佛触到一丛恣意盛开的麻黄,坚硬的线条后别有一番柔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