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颜和长生相互搀扶着下了船,走到受伤的三人面前。另外两个男子年岁皆不大,穿了一身兽皮,头上插了豹尾。紫颜朝长生努了努嘴,让他为两人包扎,长生瞪了眼景范,内疚的人仍在少女面前忏悔,丝毫想不到还有其他的伤者。长生无奈,只得接过紫颜递来的棉布,拔出暗器替两人清理伤口。等景范回过神请示紫颜的时候,他抿了嘴轻笑:“丌吕族人长什么样子,你们都记下了罢?该回去了。”景范一怔,未曾想这么快就走,紫颜又道:“你打伤了他们的族人,难道想深入腹地去赔罪?早早溜之大吉为上。”景范垂头丧气,想到是先入为主存了念,以为丌吕族见人就杀,因而不分青红就回击了。他这边厢过意不去,那一边紫颜却淡淡说道:“二帮主,好在你没带长弓来。”景范心一紧,苦笑道:“先生说得是,若我能像对一般人那样以礼相待,此刻说不定和他们在把酒言欢。可惜…”

紫颜无动于衷地往船上走,嘴角浮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长生收拾完毕,拾起少爷丢下的玉色番罗褡裢,疑惑地问景范道:“你说,少爷怎么知道要备伤药的?”说完,迎上景范恼羞成怒的眼,连忙缩了缩脖子,飞快地道:“我回船上等二帮主。”景范想起刚才的一幕,一刹那黑白颠倒,是他错了吗?回去见到千姿,他该如何交代,是否依旧能坚持千姿的想法,易容成丌吕族的人进来偷取葵苏之液?他解开花罗披风盖在少女身上,特意把她裸露的腿臂小心裹好,似不想让人看了去。想到先前那条蛇,又掏出一个瓷瓶,在三人四周撒了一圈浅色的药粉。长生忍住恶心把蛇踢回河里,回首瞧见景范的举动,好奇地问紫颜道:“少爷,那是什么?”却见景范取了火折,倏地把药粉点燃,一缕刺鼻的气味遥遥飘近长生口鼻。那三人周围立即烧出一个火圈,妖异的青色火焰精灵般起舞了片刻,复归于尘泥。景范满意地走回船上,紫颜笑道:“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一种叫‘啼乌’的奇鸟的粪便,虫蚁牲畜都很怕这股子味道。骁马帮的宝贝真是层出不穷,连我也有点羡慕了。”景范闻言说道:“先生抬举。这些小道玩意,怎能入先生的眼。我家公子…莫非要换成这种装束进山?恐怕…”想到千姿白皙如玉的肌肤会涂抹成黑黝黝的模样,心下总觉不惯。

紫颜一本正经地道:“你家公子肯易容自是最好,不知不觉偷去葵苏液,大家太平无事。何况你刚又伤了人,想言和也晚了。”长生头脑中画出千姿的野人打扮,忍不住偷笑出声。

景范苦恼地垂头撑篙,几次心不在焉,把长生震得差点栽进水中。少年目睹这个骁勇男人的愁态,想到自己从未对少爷这般忧心过,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忧虑?他又望了一眼乘云驾雾般坐着船的紫颜,无论陪少爷去何处,再多滔天巨浪也会转眼风和日丽,每一天如幻境引人沉迷。长生不由阖上双眼,任峡谷悠悠荡荡地侵过贴面的风,随着摇曳的船身睡了过去。醒时,身上披了件刻丝仙鹤缎衣,一望便知是少爷之物。长生揉了眼,见已躺在帐篷里,萤火在铺前摆茶点。他叫了一声,问:“少爷呢?”萤火道:“为公子千姿易容去了。”长生露出怪异的表情,想像那样子也觉好笑,道:“粉肌玉骨的一个人物,化成山野村夫,我倒想去瞧瞧。”

侧侧这时掀了帐子进来,掩口失笑道:“呀!长生你醒了就好,快去看大黑脸,萤火你也来!”说着,兀自笑得花钗频摇,又摔下帐子去了。萤火和长生互视一眼,都看见对方心里在说,去了,千姿会不会恼羞成怒?但都按耐不住,同时开口:“去瞧瞧如何?”千姿的营帐香麝袭人,一进去便瞥见海螺杯、犀角碗、水晶灯座、玛瑙棋子、象牙笔管等诸多精致物件金灿耀目,香几、条案、鼓凳、床榻皆是紫檀制成,涂雕云龙,纹金罩漆。长生暗想这妖娆况味似曾相识,与紫府奢华仿佛,不由露出笑意。骁马帮的人皆守在帐外,里面仅千姿、景范、阴阳与轻歌四人。紫颜依旧携了他的宝贝镜奁,在黛砚上调了画眉的黛石,一点点擦在景范额头。长生见千姿仍是丽华标致的一张脸,顿时没了兴致,萤火也微微失望,但紫颜所用之物少见,两人又疑惑地观望下去。侧侧道:“为何不用螺子黛?不用研磨,蘸水就可用。”紫颜手上不停,闲闲说道:“螺子黛源出波斯,是蓝靛花所制,虽每颗值十金却也寻常见了。我这黛石不仅是天然青石,更用姽婳之香熏制过,唤作‘兰黛’,易容美颜两相宜,也更为矜贵。”被他一说,侧侧眼波流转,在心底勾画兰黛锁眉山的描妆情形,不觉出神。千姿笑道:“黛色偏青,与丌吕族黝黑肤色类似,先生果是聪明。”紫颜道:“这还没完。长生你瞧好了,眉唇如用烟煤,味道未免不好闻,用昆昭国墨犀角磨粉调匀,涂上后正与烟煤类似。”说着,从镜奁中翻出墨犀粉来,和了水涂在景范眉上。长生眼花缭乱,默记紫颜的手法,心下跃跃欲试。脸面调理停当,要为双臂与双腿抹上同样的黛色。景范自顾自脱了襕袍,刚想褪中衣,侧侧羞红脸避了出去,长生和萤火仍守在紫颜身边观望,轻歌更是笑吟吟地等着。景范瞧见六人立在身前,不知怎地也窘了,清咳一声,但无人有挪动的迹象,只得褪下中衣,现出内里天净纱汗衫半臂。

虽然夏日袒胸露臂是常事,这会见了景范结实的手臂自短袖中露出,长生不禁有些发讪,忍不住瞟了千姿一眼。景范越发脸上烧得慌,好在有兰黛遮掩,看不出面色大变。千姿颦眉道:“紫先生,剩下的兰黛你让景范自己动手。本公子心急,想早些易容,你看如何?”紫颜笑道:“好。”千姿遂沉下脸,道:“闲杂人等都给我出去。”阴阳、轻歌、萤火、长生四人知他所指,脚步粘了片刻,期望说的不是自己,然则被千姿一一用凌厉的眼神扫过,无不悻悻往外走。临走,紫颜叫了一声:“长生,你去把先前丌吕族的服饰画给侧侧看,叫她依样做几件衣裳。”长生应了,想到无法亲眼目睹少爷的手艺,懊丧不已。

走出帐篷,轻歌蹭到他身边,大倒苦水:“唉,我想看你家先生怎么为我家公子易容,谁知道公子连我也赶出来。本来在苍尧国之时,我家公子最亲近的人就是我,我虽比他小了几岁,差不多也与公子同时长大,一同修习骑射之术…”长生飞快地打断他:“对不住,我找少夫人做衣裳去。”说完,连蹦带跳地逃了去。轻歌口上刹不住,再一看只有萤火在跟前,想了想还是说道:“我…没事了。你请便。”过了一个多时辰,从帐篷里钻出两个手持鱼叉的汉子,把守在门口的骁马帮勇士吓了一跳。费尽眼力认出了景范二帮主,但公子千姿却成了另一个人,野性十足,不见丝毫俊俏娇柔。

紫颜走出来拍拍手,见轻歌两眼发直看得傻了,笑道:“来,轮到你了。”

醉颜酡(四)再修

作者有话要说:修改重写结局…多谢多谢多谢提出意见的筒子。因杂志连载,为感谢一直支持的JJ老读者,仍会先于杂志在JJ放出,但随时锁文,请趁早阅读更新章节。午后的阳光渐渐西斜,一支轻舟载了易容过的千姿、景范、阴阳与轻歌荡进渡魂峡。

景范牢记前次的教训,在船上便对千姿说了,尽量不要与丌吕族人动手。千姿闻言笑道:“你以为本公子不是有备而来?苍尧国内就有丌吕流民,我们三人都会说他们的话,只你对他们毫无所知罢了。”景范“呀”地轻呼一声,微觉与千姿间有了隔阂,公子的往事是他双脚踏不进的领域。他低下头掩饰心情,手上的竹篙用过了劲,一下荡得很远。千姿和颜悦色地向他解释道:“此间丌吕族用白桦皮搭窝棚居住,也用桦皮制船,平时以捕鱼和狩猎、采集为生,驯养狗、鹿拉车。人人身手矫健,擅长弓矢,说他们凶残,只不过是一旦有外敌侵犯绝不手下留情,民风彪悍而已。”景范心中一动:“紫先生故意那样说,是怕我帮用武力强夺,会灭了丌吕族?”

千姿道:“他却也小瞧本公子。”景范点头道:“公子想如何去偷取神液?”千姿道:“能偷偷得手是最好,万一被发觉,就扮作流落苍尧国的族人归来寻根,理应不露破绽。”到了丹崖湾,景范依旧将船隐于岩石之后,下船时不觉想到了曾救过他的那个少女。她的伤有没有好,是否会怨恨他,此行会不会再遇上她?只是她不会认出他是当初以怨报德的那个人,也许这样的相遇会让他心里好过一点。四人越过沙石林立的浅滩,向松桧蔽日的林莽中走去,沿途的白桦树有不少光秃秃没了树皮,显出苍劲森然的景象。偶尔碰上几处埋伏,四人何等老到,并不放在眼中,如入无人之境,很快就顺利地来到一处长满高耸棕色怪树的高地。千姿满意地停了步,对景范说道:“这就是葵苏神树,你来摸摸。”景范仰头看去,结实的树身光溜如石,直至树冠才冒出丛丛深绿色的叶子,像一群裸了身子头发如草的野人。他伸出手去,光洁的树皮抚上去略觉涩手,并不似想像的溜滑,轻轻一敲,透出厚实的“笃笃”声。

“有人来了。”阴阳低声说道,四人连忙快步进了树丛,隐去身形。葵苏树下转瞬间聚集了百来个丌吕族人,在空地上插了一圈柳条枝,当中架着几只狍、鹿、野猪与大雁。四人暗中窥伺,只见族人众星捧月般簇拥了一个身穿神衣、神帽与特制坎肩的老年男子,敲了一只鼓招摇走进圈中。那男子边跳边唱,念念有词,神情熏然迷醉,对了一个两尺高的人偶如泣如诉。唱了一会儿,那男子用刀割开牲畜的皮肉,将血涂抹在人偶唇上,又接着跳起来。

千姿听了一阵,对景范道:“他们的族长浑身长了寒疮,像猫儿眼一般亮,里面有脓血。怎么也医不好,只能来求神。”阴阳道:“丌吕族的规矩是在病人屋里放一水盆,只食豌豆静养。但这病其实简单,不过是内毒旺盛,气血不行才结成了脓,多吃点葱韭鸡鱼就可解。”微笑着对千姿道:“请公子示下,是否让臣去医好了族长,换取葵苏液?”千姿冷冷地道:“我们要扮的是流民不是神医,治他的病太费唇舌。夜长梦多,本公子不想惹这麻烦。”阴阳肃然低头,道:“是。”不料那些族人请神之后并不离开,一个个坐在地上,竟守着神灵祈祷起来。眼见天色渐黑,众人仍然没有离去的迹象。轻歌不免着急,小声地问千姿道:“公子,我们是不是取些葵苏液就走?”千姿冷“哼”一声道:“怎么走?那边是高山,这边有人挡着。再等等,本公子不信他们会守几夜。你若饿了,自己割破神树喝点醉颜酡。”轻歌碰了壁,也不敢多言,只得小心埋伏好身形。当晚,有数十个丌吕族人守夜,等到月上中天,千姿索性放弃回营地的打算,径自闭目睡去。景范心知公子不想开杀戒,不由暗暗赞许,眼前这僵局他亦无法打破,唯有替公子守夜,让千姿可以安心休息。于是他示意阴阳和轻歌早早安置,自己一个人留在最外边盯着族人的动静。

次日清早,族人换过一批,依旧虔诚地为族长祈福。景范心想,这样下去没完没了,四人已饿了一晚,要是再熬一日,骁马帮的帮众怕是要烧心焦急。阴阳看出景范忧心,对千姿道:“臣有一计,不若就当是神明指示,为解救他们族长而来。”千姿虽知晓一些丌吕语,却不明白祈福要花多少时日,见此情形也犹豫起来。轻歌帮腔说了几句,千姿勉强应了,道:“就算救人,也要速战速决,不可拖得太久。”“臣遵命。”四人故作迷茫地从葵苏树中走出,族人见状不由一惊,阴阳忙向最近的一个人迎去,张口就用丌吕语问:“这是哪里?”那人见了他们的装束与容貌,奇怪地回道:“这是我们住的地方,你们从哪里来?”阴阳道:“我们一直在苍尧国行医为生,一觉醒来就在树林里。神哪,请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那族人被他这一句“神哪”暗示,兴奋地对身后的族民叫道:“他们是神派来救族长的!”

景范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见一个族人过来指引,便跟随那人往高地下走去。经过柳枝圈,那个族人飞快地向穿神衣的男子点了点头,景范也跟着点头招呼,不想对方目光如炬,马上睁大了眼叫了一句。景范不知道他喊什么,千姿却听得分明,那人说的是:“他们不是神的使者,他们是奸细!”话语刚毕,丌吕族人尽数横眉直对,引路的人也立即弹开,以戒备的眼光盯紧了四人。

千姿不知是哪里露了破绽,回想引路者经过时的举动,脑中忽地闪过一个细微的动作,是那人在胸前做了一个手势,只是他们跟在身后,没有看得仔细,因而也无从摹仿。想来那是丌吕族敬神时独有的手势,可他们走过神祗旁边却不曾有丝毫礼敬之意,自然会被族中的神官发觉有假。

这是易容术遮掩不了的不知情。丌吕族人多势众,千姿不想群殴,当机立断退回神树丛中。族人也不急着动手,错落有致地列队,每十人一排将他们围起。有人吹响了叶哨,一声细长尖锐的鸣声划破山谷传了出去,听到哨声的族人便从居处拿来了防卫的兵器,一拨拨从林间涌出来,潮水般冲到离他们三丈远之处,虎视眈眈地注视四人,口里发出低沉的吼声。一时间刀箭林立,杀气腾腾。又过了一会儿,一个高大的丌吕族男子站到了族人的前面,先前那个引路者恭敬地向他禀告发生的情况。这人身穿毛色鲜丽的虎皮,手持一张巨大的白桦弓,健硕的右臂上有一条蜿蜒的伤口爬过。那人向藏身葵苏树中千姿等人喊道:“我是奥伦骨,你们乖乖出来投降,我就不动你们。”

千姿冷笑一声,孤傲的脸上现出一线怒容,在景范看来,墨犀角画的浓眉狠狠地揪起,更添了冷酷的意味。轻歌知道景范听不懂,小声解释了,千姿没好气地道:“他们要是先动手,别怪本公子不客气。”阴阳忙道:“何须公子忧心,臣自会打发他们。”奥伦骨喊了数声,里面的人毫无反应,不由恼了他,挥手叫族人发动攻击。一拨箭矢倏地如疾雨直飞,眼看要没入葵苏树丛,阴阳那老头突然如仙鹤冲天而出,飞舞了一圈,箭矢便尽数颓然落地。

奥伦骨并不灰心,指挥族人轮番放箭,千姿见他们欺人太甚,心中腾地起了火,在第三拨箭雨来时,不由分说纵身出去,用脚尖踢飞了一只箭。他虽是一身山野装束,整个动作却曼妙如行云流水,景范仿佛又看到当初那翩翩少年驾马而来,不觉呆了。“噗”的一声,箭矢插入奥伦骨右臂,正中他原先的伤疤,像贪婪的狼咬中的猎物,箭羽狰狞地颤动。奥伦骨大叫一声,伸手就把箭拔了出来,对喷出的鲜血视而不见。族人不甘示弱,各自持了鱼叉、斧头、长弓、石刀高声示威,气势反比千姿出手前更胜。千姿避回树后,半张脸迎了光,特意染黑的眉下眼神幽深阴郁,慢慢动了杀意。正在这时,一袭大红的披风裹了被景范所伤的健捷少女,出现在高地上。景范见她平安无事,眼中一亮,心底暗暗欢喜。少女迎上奥伦骨,急切地说道:“大哥,这里有早上救了我的人,请不要动手。”奥伦骨指了指臂上的伤,道:“你说什么,他们是奸细,还射伤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