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想,只是逃不过。”艾冰的神情如水淡然,日夕把玩紫颜留给他的那些骨董,看多了岁月变迁的味道,渐渐就熏陶出一颗深沉不动的心。未必能在事到临头时冷静,但能提前窥见一丝风云的变幻,没有任凭自己庸碌老去,他是甘愿的。“北荒虽偏远,依旧和中土接壤,千姿的骁马帮和太后、照浪城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我躲得再远仍在江湖。既然离不开放不下,不如未雨绸缪,为将来作些打算。先生此来在我意料之外,又是冥冥中的注定。如有差遣,艾某自当从命。”

紫颜道:“苍尧王后,是个怎样的人?”“如果说先王、千姿、兰伽是北荒的三头狮子,能统驭他们的,就是苍尧独一无二的王后。”

七色氍毹铺满了金玉宝殿,蜂蝶燕雀罗列其上,簇拥着一个鸾髻堆云、翠钿侵鬓的女子。她身披绢丝素衣,轻抚凤首箜篌,曲声如竹涛天籁幽幽响起,婉转流连。时而仰聆高云,时而俯托清波,时而迎风舒翼直飞千里,又平静地收敛了思念,等待下一回风过。脚步声从宫门外传来,她的眉忽如竹箭扫去,朱唇轻吐:“是谁敢冒死觐见?”下过旨谁也不见,居然仍有通传,来人该不是吃了豹子胆。“回王后,有个叫紫颜的人,说是太子的朋友。”宫女颤颤巍巍,好容易一口气说了,袖中的黄金真是烫手。王后回想起这个耀眼的名字,玉手拨过最后一根弦,难得地递出一个轻笑。

“传。”当艾冰为紫颜准备的宝物堆满大殿时,任谁的眼睛也要被珠光宝气所侵,千万人里寻不出一个能舍得不看的。价值连城的金精,竟有半人高的一整块,雕镂成孔雀明灯。鹅蛋般大的却水珠,在水中半浮半沉,雪样的晶亮光芒照亮整个金盆。又有七尺高的珊瑚树,柯叶繁茂,置于清水里,有灿灿龙宫鲛人隐约而现,恍若一梦。至于玉石、珍珠、玳瑁、沉檀等物,名贵却已寻常见了。

王后浅褐的双眸攒出一丝笑意。她看去像兰伽的姐姐,仅与侧侧一般年纪,当她抬眼注视,眸中点燃了一抹飞扬的金色。“紫先生在北荒大有盛名,可惜在我苍尧,无甚用武之地。”王后轻快地笑着,鲜嫩的容颜如新切的脆瓜,泛着柔润水光。紫颜笑道:“苍尧风水养人,王后貌若少女,我只能来游山玩水,做不成一桩生意。”

“我叫白莲。”王后袅娜飘近,如白蝶飞过,未着鞋的素袜从裙下掠出,点在红毯之上,“先生此来是为了千姿?他常年不归,我不过是略微惩戒,莫非先生有什么要教我的?”

“不敢,我是想来和王后交换一件东西。”“哦?”白莲好奇地看着他,星眸闪动,“先生看上了何样珍藏?”“一把剪刀。”白莲脸色微变,瞳孔里射出不安的光,禁不住离紫颜又近了一分。“不会流血的剪刀。”听到这句,白莲仰起头,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去,“你来晚了一步。”紫颜稍一思索,道:“被人先求了去?”“不错,千姿…”白莲自嘲地笑起来,慧目流出嫉恨之意,“我这个做娘的,始终不明白他的心思。十多日前罚他闭门思过,以为今次能一心都改了,没想到他又在背后谋划。在你来之前,他刚求去了相思剪,我不晓得他要用来做什么,但先生既来相求,必有重要的缘故。”她顿了顿问,“紫先生要它来…”“易容而已。”紫颜道,喃喃细语的声音如绕指琴弦,拨动人心,“相思剪,太后给它起了个好名字。”白莲点头,却更为猜疑千姿的用意,流金的双眼涌上一层暗灰。紫颜忽道:“王后和太子交换的又是什么?”白莲一怔,心想他居然知道这是交易,道:“他的一个誓言。”望了紫颜比宝物更灼目的容颜,想了想道:“先生是他的朋友,不妨告诉先生。他答应不去和兰伽争蒙索那的公主,只为要这把剪刀,令人费解。”紫颜依稀明白千姿的心思,不便明说,脸上故意写满惊愕,像是在质疑这对母子奇妙的关系。白莲看着他的眼神,心里有冲动想一吐为快,仿佛他眼睛里有股镇定人心的力量,而诉说后她就会得到宁静。紫颜腰畔的香囊暗暗地流泻光华,织出迷离幻境。“过去他不是这样的,他是那样乖巧聪慧的孩子,肯听我的话,最明白父母的心意。”白莲茫然地说,怔怔凝视远处的虚空,仿佛看见一个笑容柔软的少年摇晃着小身子,叫嚷着扑到她的怀中。

“王上待他如何?”“千姿是王上最疼爱的儿子,即使在有了兰伽之后。”白莲痴迷地笑,周身散发出莲花幽静的香气,寂寞地在空荡的宫殿里绚烂,“王上觉得这个儿子比他强,从小什么都能做到最好,五个儿子中属他最为出色,文韬武略,样样闻一知十。千姿十三岁那年,就折服了一个帮派,简直给王上赚足了面子。”“十三岁,那是千姿殿下入骁马帮的时候吧。”“嗯,他本不必去。只是王上杀了他至亲的一个人,他一怒之下,宁肯去江湖上流浪,抛下我和他弟弟。他一走七年,完全忘了他还有我。我就这么两个儿子,没了一个,自然要疼另一个。若不是王上一直为他留着太子之位,我早就要把这位子传给兰伽。”“这些日子,你不想他?”白莲竟笑起来,“紫先生啊,你没有做过母亲…哪个做爹娘的会不要自己的孩子?”

紫颜迅速移开了视线,叹了口气,“是么,我的确不懂。”“我每年派人寻他,他踪迹不定,谁也找不到他,偶尔得到些传闻都过去很久,再不能依此寻到他。这样过了五年,我放弃了,他总算想起我们,差人送了一批贵重的礼物,贺他父王的寿诞。但是礼到了,人没有来,我盼了太久,已经累了。那时我就想,为什么我要惦着他呢?那个留在我身边、每日叫我阿娘的儿子,不是更值得我疼爱!”紫颜默默地听着。五年的耐心呵,她的爱并不够天长地久,只是,这又真的能怨她么。

白莲出神地道:“如今他回来了,在他父王过世之后,终于回来。他是来要这个王位,不是来看我们。我们在他心中,不过是王位的附属,这样的儿子,要不要有何分别?在我心中,能继承大统的只有兰伽,不然,我情愿让给其他三个王子,也不会拱手交给千姿。”她的眼神忽变锐利,嗓音不觉提高了两分,“他过去放弃了,如今就别想再得到!”“这么说,兰伽,是王后唯一的儿子。”“是。”白莲犹如做了漫长的一个梦,醒时,看到了最清晰的答案。紫颜怜惜地望着她,那个男人对于这个回答,会送出怎样的回报?他有点迫不及待地想看到结局。“我没有他那么贪婪,或者,那是我不要的雄心壮志。”白莲说完这一句,疲倦地朝紫颜挥了挥手。不知不觉说了这么多,也许很快会传入千姿的耳朵,她都已无所谓了。不要怨她无情,先放手的那个人,并不是她。白莲的手按在凤首箜篌上,狠狠地拉出一个刺耳的音。紫颜乖顺地退下,感到风雨欲来,正吹满他空空的两袖。

相思剪(四)

作者有话要说:3.8.节日快乐!雪夜的古城充满了寥落意味,处处积雪未消,堆在家家户户门外,吹面的风像冰刀子。富贵如王公贵胄,府第里依然似深巷闲庭,鲜少有人在厚如盈尺的雪中行走。人们候在温暖的炉火旁,贪恋肆虐寒风下宁静的栖息地。有一个人例外。他抹去石凳上的雪,独自坐在凉意袭人的亭子中,怅惘地想着心事。那是太子府的爱鹰亭,有北荒难得一见的精巧构造,亭顶雕了一只正欲展翅的雄鹰。一把漆黑的剪子躺在亭内的青玉石桌上,那人遥遥地望着它,厌恶的神情溢于言表。他几次想拿起剪子,手离它尚有一段距离就已逃开,迟迟无法碰触。它像是下了咒语的符,流溢令人不安的气息。端详良久之后,他突然不可遏止地大笑,这世上居然还有他畏惧的东西,如这把冰冷的剪子。它静静平置于桌上,毫不留情地剖开尘封多年的往事,将锋利的刀尖抵住他的心头。

在他眼里,它是不吉利的刀,砍中他明媚的少年时代,生硬地把他的人生撕裂成两半。

香风飘近,他及时收回目光,用镶金的袖子遮住剪子。走近了的紫颜瞥见这一举动,心中感叹了一声。繁丽锦衣之下,不可触及的过往,谁都是红尘里陷落的人。连千姿也难幸免,紫颜不禁怀念起那个傲慢无礼的公子了。“这把剪刀,我有非要不可的理由。”千姿突兀地说道,不理会自己的手遮掩着它。

因为它的前身,曾经砍伤你的心。紫颜心里回了这一句,笑笑地道:“哦?”

“他们从我手上夺去的,我要统统拿回来。”“嗯,那才是你。”紫颜默默地想,意气风发,不可一世。“本公子要你易容。”千姿抽开了手,像刺客露出隐藏的匕首,相思剪的锋刃渗出森然杀气,“今次的酬劳就是这把剪刀,你可乐意?”“难以拒绝。”紫颜望着相思剪,千姿肯以此交换,他想要的又是什么?它又真的能剪断思念么?如咬人的兽吞噬血肉筋骨,遇上灭顶之灾就麻痹了,不痛不痒。“那个预言,你一点不在意?”

桫椤令人心动的美貌,纵在遍地美女的苍尧也是难得的绝色,千姿连看一眼的兴趣亦阙如。更费思量的是她带来的那个预言,是百姓最乐于相信和流传的姻缘天定,以他的野心抱负没理由置之不顾,为一次易容将相思剪和美人儿一起断送。千姿湛明的眸子闪了闪,做出“不可说”的表情,又像是与紫颜有某种默契,到时就会揭晓答案。紫颜笑了笑,要做他肚里的蛔虫确是不易,纠缠于江湖与庙堂,人心早已斑驳得难以辨析。

“你要这把剪刀,是为了你的易容术?”千姿拨亮了石桌上的水晶灯,深深凝视紫颜,“本公子留意过你这一路搜集的宝物,无不为易容所需,只是我仍有点在意——你想要神之手么?”

紫颜平静地看着他,眼中,风起云涌。千姿知道说中要害,忽觉自己的高傲被彻底打败,他想征服的不过是凡人的土地,而紫颜要的是超凡入圣。“比这更僭越,”紫颜的瞳中划过闪电般的光芒,“我要能战胜神的一双手。”

他的狂妄叫千姿叹服地一笑,换成他人,这样的宣称无异痴人说梦,但在紫颜却天经地义,容不得人怀疑。他一说,千姿就信了,更想倾其所有助他一臂之力。若非有求于紫颜要拿相思剪交换,此时已想将剪子双手奉上。“我不如你。”千姿叹气,万丈雄心在紫颜的志气前折了精神。细想来,他不过是个俗人,名利场上熙攘来去,风波浪里高低起伏,他为了站在最高处,什么都可抛弃。相思剪散发鬼魅之气,紫颜伸手去摸剪刀的刃口,如被冻伤,立即收了回来。比冰雪更冷,失温的剪刀像收纳了冬日的寒气,密密封藏在刀身上。唯有如此的冷酷,才能不见鲜血,不知疼痛,像没有感情的冷血杀手。刀柄是常温,诱人的刀刃映着灯火,让人情不自禁有想割下一刀的冲动。紫颜握着剪刀,失笑道:“王后真用它裁衣么?”“她喜欢亲手给兰伽做衣裳。”提及王后,千姿没有笑容。紫颜替千姿哀伤,又或是不爱听慈母的故事,垂下眼帘道:“你要我易容的人是?”

千姿笑而不答,用特制的鲨革包好了相思剪,引紫颜循了蜿蜒的长廊,进入太子府的地下密室。墙壁玄青,灯火连绵,紫颜没想到地下有如此庞大的砖石建筑,面积与太子府大小相仿。不仅开阔的空地足够藏兵,一箱箱整齐堆叠的戎衣箭矢等物,叫人想不疑心也难。影影幢幢的灯下,千姿与紫颜一前一后地走过,两人如绣片上金针彩线勾勒的像,精美得如在画里令人细细品味。穿越数个秘室后,两人最终来到一间雅致的小屋中,景范和阴阳各穿一身雪狐皮制的官服,悠闲地等着他们到来。紫颜只觉憋气,松了松领口,惋惜地望着景范。他终于牵扯进朝廷纷争,不再是单纯热血的江湖人,可越是如此,千姿越无法重回骁马帮,无法与他一同驰骋天涯。难道他便甘心永远付出,乃至成为这个人的走狗,再无一帮之主的豪气?“二帮主,好久不见。”紫颜意味深长地道。“多谢紫先生前来。我尚记得先生的话,说公子若是有事,纵然千山万水,也会赶来襄助。”景范兀自感慨紫颜的情谊,递上一个小盒,“先生记得阿娇鲁么?这是她送给先生的礼物。”紫颜见他去寻过丌吕族的女子,略感欣慰,郑重地收好盒子。阴阳冷冷地向紫颜点点头,一如既往地冷漠。“人齐了,就开门见山地说。这回,本公子要你将我们三人,易容成一个人。”千姿玩味地看着紫颜。紫颜不语,熬不住的不是他,他知道千姿终会和盘托出,毕竟,用了那么大的代价换取这次的易容,必定非同小可。千姿有点怨恨紫颜的沉着,不惊异、不逢迎,永是清清淡淡、无所思无所虑的神情。他若是一国之主,不会喜欢无法屈服的人。任谁英雄盖世,都应匍匐在他的身前,恭谨地呈现他要的喜怒。紫颜即使是易容之神,他也要这尊神唯命是从,而不是凌驾于他之上。遇到紫颜,他常有受挫的感觉,只是如今远不是发火的时候。千姿扣紧了拳,他要忍。好在这个男人稍稍有嚣张的本钱,忍耐并不是太难。“你来晚了一个月,没见着父王最后一面。不过这里有他历年来的画像,本公子也有三分像他,当不难摹拟。至于神态声音举止,我和阴阳对他极为熟稔,由我们来教景范即可,不劳先生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