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只花尾喜鹊欢叫着,从桃花树上振翅飞起,从正扎着马步的师兄妹眼前掠过。

年华目不斜视,心如止水。

青阳原本强自忍耐着,但终究还是少年心性,他悄悄伸手,从腰间的革囊里摸出一粒玩弹弓的铁丸,食指与拇指轻扣,缓催真气,瞅准飞鹊弹了出去。

“砰!”弹丸正中鸟头,可怜的喜鹊应声而落。

就在喜鹊落地的同时,一物从茅屋中封父的房间的窗户里疾速飞出,凛凛生风。

“砰!”那物正中青阳的脑袋,可怜的青阳应声倒地,一只木屐在沙地上滚出老远。

偷瞄了一眼趴在地上抽搐的青阳,年华心中暗叹一声,即使封父老头儿人不在这里,作为弟子也是不能开小差的。

青阳和年华扎完一个时辰的马步后,封父也已经起床。

这个时候,师徒三人该用早餐了。

比不得身份金贵的君门子弟,三餐有厨艺精湛的庖厨为之烹饪,以及训练有素的仆从在旁伺候;也比不得身怀异术的异门子弟,可以剪纸人为奴,驭灵兽为仆,召鬼神为役,替自己打理一应繁冗琐事。平民且务实的将门,向来是一个信奉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地方。

古语云,君子远庖厨。封父不是君子,却也远庖厨。在年华未来到天极将门之前,青阳一直在厨房里做小人。眼见来了一个貌若温婉的师妹,青阳心中暗喜,以为终于可以成为君子了。谁知,在吃了三天年华做的饭菜后,他流着眼泪主动再回厨房做小人。但是,有一点让他略感欣慰,至少劈柴的活儿,他从此不用再操心了。

年华劈完一堆柴火后,青阳的早餐也做好了。

师徒三人沉默地喝粥,吃馒头。

将门弟子的课业分为“文”,“武”,“阵”,即是一个月中,约有七日以习文为主,练武为辅;约有半个月是以练武为主,习文为辅;约有七日是以布阵为主。练习布阵的场地在合虚山的跃马原,迷失林,炎陵墟等地,由于地点十分僻远,来回一次很费时间,所以布阵练习通常两个月或者一季度进行一次,师徒三人一去合虚山深处,便是一个月左右。

这几日,正好轮到习文为主,练武为辅的文教期。年华心里十分欢喜,喝粥时嘴角不小心露出一丝笑容,被封父瞧见,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赶紧肃容收敛。

早餐毕,封父照例去找弈门宗主长孙岘下棋。长孙岘摆下的百变珍珑棋局,这半年内困住了封父,也迷住了封父。临出门前,封父按例丢给青阳和年华各自一本兵书,让师兄妹两人自己习读,他晚上回来考察功课。

封父考察弟子功课的方法对他自己来说十分简单,但对他的两名弟子来说,却是一件玄之又玄,欲哭无泪的事情。不厚不薄的一本兵书,封父随意地翻到某一页,随意地念出一句,青阳和年华就得立刻接下去,一字不错地,十分流畅地背到这一页的最后一句。背错一个字,或者背得不流畅,都不算过关。师兄妹两人过关则已,不过关的下场极其凄惨。封父规定,不过关的人要在油灯下将兵书一字不落地抄写十遍。通常,第十遍抄完,吹了灯,就可以出门看日出了。

自从封父被珍珑棋局困住,将门的文教就是这样传授。

起初,青阳和年华双双阵亡,将门内夜夜灯火煌煌,纸笔也一度告罄。毕竟,一日内熟背一本兵书,对于以习武为主的师兄妹来说,太过困难了一些。而且,封父的考验方式玄之又玄,即使勉强能够全部背下来,被这么截章断句地一问,也都记得模模糊糊了,哪里还能流畅地背出来?而且,最让两人欲哭无泪的情况,莫过于自己辛辛苦苦地背到了某一页,而封父翻的偏偏是下一页。

不过,近两个月来,年华不再夜点青灯,奋笔抄书,她仿佛突然间有了过目不忘的奇异本领,对于封父每次的考验都成竹在胸,应背如流,这让青阳惊叹且疑惑。

吃饱喝足,封父踏着上午的灿烂阳光,迈着阔步去了弈门,一脸不破棋局誓不还的决绝神情。

严师出门去,弟子乐逍遥。封父离开后,将门中乐得逍遥的人只有年华。青阳神色阴沉,额上紧紧缠着玄色布条,捧着封父指给他的兵书,坐在临窗的书桌前发奋。

窗外是溪边的桃花林,青阳一抬头,就看见万树绯桃,飞花若海的美景。

年华正悠哉地躺在桃树上,一身家常穿的宽松的白色罗衣,长长的黑发随意地束着,流泉般倾泻而下。她捧着封父指给她的兵书,但与其说是在努力地背书,不如说是在晒太阳发懒。她微眯着凤目望着飘落的花瓣,偶尔伸出手去撷一片,放入口中细细咀嚼。

“啪!”书本从身上掉落,落在了桃花树下,年华也懒得去拾,干脆头一歪,合了双目,浅浅睡去。

青阳看得气结,积了两个多月的疑惑又一次浮上心头:为什么明明每次她都没有在好好看书,可是晚上却能轻松地过老头子那一关?!

今天,封父故意挑了最厚的一本兵书丢给年华,想必也是存了刁难的心思。

望着在桃花树上呼呼大睡的年华,青阳心中的谜团更深了。其实,他很想询问年华过关的诀窍,可是碍于身为师兄的面子,始终没好意思开口。

厚厚的兵书静静地躺在地上,一阵落花风吹过,书页簌簌翻动。细碎的桃花仿如粉红的精灵,调皮地钻入了泛黄的纸页中。

青阳呆呆地看着花瓣与兵书嬉戏,然后兵书渐渐地被落花掩埋。直到整本兵书都被埋入花冢,只剩下一方书角露在外面时,青阳才猛然回过神来,似乎,一个流光如金的宝贵上午,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过去了,而他摊在桌子上的兵书,赫然还翻在第一页。

青阳怪叫一声,急忙埋首苦读,他好不容易刚沉了心进去,树上的年华却打着呵欠起身,隔着窗户唤他:“青阳师兄,是不是该吃午饭了??”

青阳十分郁闷,夹着书本走进厨房,效仿勤学上进的古人,一边读书,一边生火做饭。

年华轻灵地跃下树,拾起树下的兵书,低声自语了几句。她带着兵书走回茅舍,进入自己的房间,直到闻到桌上的饭菜香味,才乐呵呵地跑出来。

见年华满面春风,胃口极好,青阳本想问出心中的疑惑,但是犹豫了半晌,终究还是碍于面子,不好意思开口。

饭毕,午眠。

青阳自然没有午眠的心情,他捧着书本坐在书桌前,因为头脑昏昏,精神靡靡,他一手持书默读,一手拿锥子刺大腿,将勤苦诠释到了鲜血淋漓的地步。

年华也没有睡,她倒不是担心课业,而是因为上午睡得太足,午饭又吃得太饱,现在睡不着。于是,她决定去万生塔找宁湛玩。君门课业轻松,宁湛又被特许只修文,不习武,更是落得轻松逍遥,通常一过了中午,他就自在无事了。

时值暖春,宁湛气色颇佳,正在房间里作画。

一卷松玉色宣纸摊在案上。宁湛提笔蘸墨,排染出河海万里,风云变幻。接着,笔端的墨色转浓,勾描出山峦迭起,岚雾缥缈。不过寥寥数笔,不过黑白二色,一幅水墨江山图已然呈现在纸上,既有云蒸霞蔚之逸美,也不乏龙腾四海之霸气。

画上有一处留白,宁湛提笔沉吟,思咐题什么诗句合适,冷不防肩后探出一颗脑袋,几缕青丝拂过他的脸,凉凉的,痒痒的。

宁湛回过头,正对上年华含笑的墨瞳。宁湛脸上也泛起一丝笑意,但却假怒道:“你怎么又从窗户进来?万生塔又不是什么禁地,大可以从正门进来啊!”

年华眨眨眼,“从将门过来,正好是万生塔的后面,如果走正门,还得绕到万生塔的前面,太麻烦了。反正你住在三楼,又不算高……”见宁湛还要开口,年华怕听他的紧箍咒,急忙转移了话题,“嗯嗯,这江山图气势倒是出来了,但是只有黑白二色,太过单调寂寞了一些。”

宁湛笑了笑,道:“江山万里本就是寂寞,正好与黑白二色相谐,姹紫嫣红倒显得俗艳了。”

看见年华,宁湛立刻有了题句,狼毫蘸墨,在留白处挥笔,须臾成句。

年华轻轻地念了出来,“人得交游是风月,天开画图即江山。(1)”她撇撇嘴,笑道,“还不如‘风月无限,江山万年’更佳呢!”

宁湛深深地望了一眼年华,道:“‘江山万年’固是我之所愿,但是‘风月无边’却不是我之所求。我的心意,你难道还不知道?”

青梅竹马,两心相印。

天极逍遥,此间年少。

年华一愣,粉颊微红,心中却是甜蜜。

见年华羞涩不语,宁湛也微微面红,望着桌上的宣纸,道:“上次答应要替你画一幅小像,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画,如何?”

作画最是劳神费思,年华担心宁湛的身体受不了,笑道:“还是改日吧,不急在一时。今日天清气朗,大好的时光呆在房间里消磨,可就太浪费了,不如出去晒晒太阳,如何?”

宁湛转头望了望窗外,山色怡人,湖光秀美,笑了:“也好。”

注:(1)“人得交游是风月,天开画图即江山。”是宋朝诗人叶梦得的诗句。

069 此间(《此间年少》)

宁湛和年华刚走过泪湖上的浮桥,看见皇甫鸾穿着一身鹅黄色罗裳,轻灵如蝶地飘了过来。原来,她也是下午无事,来万生塔找宁湛玩耍。三人结伴,去了平日常去的葬梦崖,消磨春日午后的清闲时光。

烟云澹澹,风露凝香。宁湛、年华、皇甫鸾并排躺在茵茵碧草上,望着蓝天上飘着的朵朵白云。带着花香的风拂面而过,时光静好得有如幻觉。毕竟少年心性,时光太过静好,三人反而有些无聊。

皇甫鸾笑吟吟地提议,“我刚才来万生塔时,路过医门的后山,发现彩羽锦冠鹅在睡觉,我们去逗它玩,好不好?”

医门宗主岐黄曾在东皇山觅得一只彩羽锦冠鹅,带来天极门饲养。彩羽锦冠鹅是举世难寻的医家神物,鹅羽、鹅血、鹅粪都是奇药。岐黄非常宝贝它,用精粮饲养着,鹅身肥如犬。宁湛,年华,皇甫鸾贪爱鹅的羽毛华丽,闲暇时,常常偷偷去拔鹅毛。鹅性格非常生猛,喜欢啄人。三人每次得逞后,都被鹅追得满山跑。

宁湛有些犹豫,“上次,险些被它啄到……”

年华却一跃而起,兴奋地道:“好哇好哇,上次被它追得满山跑,这次一定要去雪耻。”

皇甫鸾拍手笑道:“它太小气了,这次一定要多拔几根鹅毛。”

见年华和皇甫鸾兴致勃勃,宁湛也就不再反对,三人结伴向医门后山而去。

彩羽锦冠鹅伏在一块青石旁,正在闭目小憩。在阳光的照耀下,它的七彩翎羽折射出一片煌煌光华,端的是十分绚烂美丽。

宁湛,年华,皇甫鸾躲在一棵老槐树后,悄悄地探出头来,见懒鹅蜷在青石畔,丝毫没有反应,互相使了一个眼色,蹑手蹑脚地向鹅走去。

三人的脚步放得极轻,鹅饱食贪睡,反应迟钝,没有察觉危险正在逼近。直到翅尾上陆续传来三下剧痛,鹅才倏然睁开了黑宝石似的眸子,金黄的喙中发出一声惨叫,像是被什么烫着了一般,一跃而起。见三名少年笑嘻嘻地,抓着刚拔下的鲜丽鹅羽,鹅愤怒,眼中喷火,扑腾了几下翅膀,作势就要来啄人。

“还不快跑?”还是宁湛反应得快,出言的同时脚底抹油。

年华,皇甫鸾反应过来,急忙同宁湛一起开溜。

宁湛、年华、皇甫鸾从山下跑到山腰,愤怒的鹅紧追不放;三人从山腰绕下山,愤怒的鹅依旧紧追不放;三人从山前逃到山后,转头一看,鹅还在后面紧追不舍,速度丝毫不见缓下。

皇甫鸾捏着鹅羽的手浸出了冷汗,惊恐而迷茫地道:“平常,它追到山下也就不追了,今天怎么像着了疯魔,越追越猛了呢?”

宁湛和年华望着皇甫鸾手中那一大把,至少有十支之多的金色鹅羽,嘴角抽搐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回答迷茫少女的疑惑。

彩羽锦冠鹅毕竟是神物,平日虽然慵懒迟钝,可是此刻惜羽生怒,在后紧追不舍,神威凛凛,丝毫不显疲态。而在前面逃逸的三人却已是强弩之末,饶是年华常年习武,此刻也见气喘,更别说体弱的宁湛和娇柔的皇甫鸾。

宁湛捂着胸口,脸色苍白,额冒虚汗;皇甫鸾提着裙裾,脸色涨红,香汗湿襟;两人无论如何是跑不动了。

年华回头望去,小径尽头的木叶中,已经现出了一点灿烂的金色。——彩羽锦冠鹅追来了!

年华咬了咬牙,一手扯了宁湛,一手拉了皇甫鸾,缓催真气,脚尖轻点,施展轻功,向前飞掠而去。用轻功带人御风而行,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年华原以为带上两个人会很困难,然而很奇怪,行动倒没有她想象中艰辛。皇甫鸾身形娇小,弱不胜衣,带着轻巧的她倒不费事,谁知宁湛却也似没有丝毫重量。

年华运步如飞,在树林中的小径上疾行。疾风过耳,木叶扑面,她隐约听得身后的皇甫鸾一直在叫她,“华、华姐姐,停……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