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喘气的缘故,皇甫鸾始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断断续续的话语被疾风搅碎,根本传不进只顾飞驰的年华耳中。

三人奔了约有一盏茶的时间,终于出了医门的范围。

“呼,安全了!”年华松了一口气,回头对宁湛、皇甫鸾笑道:“这次,又被追得惨兮兮……啊!宁湛呢?”

后面哪里有宁湛的影子?年华左手抓的是宁湛的一件外衫,怪不得她会觉得宁湛轻得没有重量……

瞬间,年华冷汗如雨。

皇甫鸾一边弯腰喘气,一边拍着胸口,语带哭腔,“湛、湛哥哥落下了,我、我叫你停下,你没听见……”

皇甫鸾话音未落,年华已经一跃而起,消失在了来路上。

年华沿着原路逆回,一路寻找宁湛,但始终没有寻见,她的心中焦急而自责。寻到后山的半腰时,耳边的风声中隐约夹杂着宁湛的咳嗽。年华神色一凛,疾速向前掠去,隔着一丛稀疏的结着红果的灌木,她依稀看见了宁湛单薄的身影。

原来,当时情急之下,年华抓走的只是宁湛的外衫。宁湛骇然,呼叫,但年华早已带着皇甫鸾奔远,根本没有听见他的呼喊。

宁湛落在了后面,眼见鹅又追了来,只有拼命地跑,可是他体力不济,终是被愤怒的鹅追上。此刻,他正跌坐在地上猛咳,体肥若犬的鹅目露凶光,就要扑上去啄他。

年华焦急,抬足踢起一枚石子,石子挟着劲风击向彩羽锦冠鹅。

“砰!”石子正中鹅颈,彩羽锦冠鹅被石子的后劲所迫,向旁边跌了开去。

“宁湛,过来,快!”年华向宁湛跑来,伸出手,道。

宁湛抬头,见年华近在咫尺,心中稍安。趁身形臃肿的彩羽锦冠鹅尚未挣扎起来,他勉力撑起身形,向年华跑去,抓住了年华的手。

十指紧扣,虽处险境,形容狼狈,二人仍然相视一笑。

年华笑,“这次,再不会把你弄丢了。”

“嗯。”宁湛也笑了。突然,他面色一紧,低声道:“不好,快跑,它又追来了!咳咳!”

见宁湛在咳嗽,年华慌忙将外衫套在他身上,握紧了他的手,携他踏着草浪而行。彩羽锦冠鹅翻身而起后,更加恼羞成怒,摇摇摆摆地向二人追来,大有此仇不报非神鹅之气势。

虽说每日习武不辍,但年华终究只是一名十四岁的少女,内力和体力都不深。之前,她带着皇甫鸾逃出医门,已经耗去了大半体力,回来寻找宁湛时,因为心急,倒不觉得疲累,此刻寻到了宁湛,心中松懈,只觉得双腿如灌了铅般沉重,更何况宁湛比皇甫鸾要重许多,她渐渐感到丹田隐痛,有些接不上气来。回头看时,鹅气势汹汹,越迫越近。

年华正无计可施,前方七丈处出现了一棵巨大的紫杉树,高约数丈,亭亭如盖,树干约有三人合抱粗。薰风吹过,花叶如雨。

年华脑中闪过一道灵光,问宁湛,“你信不信我?”

宁湛虽不解其意,但仍坚定地点头,“信!”

年华笑了:“好,抓紧我,别松开。”

说话的同时,年华却停了下来,回头等鹅离他们只有两丈远时,才又开始带着宁湛向前掠去。这一次,她的速度极快,仿若一阵疾风,宁湛抓着她的手腕,只觉得脚底虚浮,耳畔生风。气怒的鹅见年华突然加速,不甘示弱,也神威大显地加速,极其剽悍地向二人追来。

年华带着宁湛向紫杉树奔去。两人在前面疾驰,彩羽锦冠鹅在后紧追,双方相隔不过三米。不过须臾,粗壮的树干已近在眼前,宁湛甚至能够清晰地看见树皮上的皲裂纹路,年华却没有缓速停下,甚至也没有绕道避开的意思。

宁湛心中惊骇,再以这样的速度向前跑,肯定会撞上树干,如果撞上去,后果不堪设想。他下意识地想松开年华的手,但是脑海中浮现出年华的笑容,和她刚才的话语,抓紧我,别松开……

抓紧我,别松开……

宁湛神色一沉,终究还是没有放手。他紧紧地抓住了年华的手,用力到似乎即使三生三世之后,也没有人能够将他们分开。

虽然遵守承诺,没有放开年华,宁湛的心里却充满了恐惧,害怕。在深棕色的树干近在咫尺时,他吓得闭上了眼睛……

然而,就在宁湛以为难逃撞树的噩运的时候,他只觉得腰一紧,却是年华的另一只手,揽住了他,接着身体一轻,脚竟离了地面。

等宁湛的脚再次触到实地时,他慌忙睁开眼睛,向四周看去,满目皆是树枝树叶。原来,他人已经站在了树上,年华正拉着他的手冲着他笑。

“砰!”树下传来一声巨响,震得紫杉树摇晃了一下,花朵花叶洒了二人满头,满身。

宁湛往树下望去,却是彩羽锦冠鹅刹步不及,一头撞上了粗壮的树干,双蹼朝天地翻倒过去,不省人,不,鹅事。

宁湛和年华相视一望,扑哧一声笑了。年华摊手,道:“是它自己撞上去的,如果有三长两短,岐黄宗主可怪不上我们。咦,什么声音?”

宁湛侧耳听去,也听见了奇怪的声音,“嗡嗡”地响作一团,仿佛是……

“马蜂!”宁湛指着年华身后,双手发抖,脸色惨白。

原来,彩羽锦冠鹅这一撞,竟把杉树上悬挂着的一个马蜂窝给震落了。摔碎的马蜂窝中涌出一大群马蜂,乌压压地飞向宁湛和年华。

070 年少(《此间年少》)

年华回头一看,但见一片黑云压来,顿时心中也慌了。她急忙抓牢宁湛,跃下树,疾速逃窜。

年华和宁湛逃窜中,几只飞得快的马蜂逼近,眼看就要蛰到年华,宁湛手疾眼快,挥袖去挡,却没提防一只马蜂蛰了他自己的脸。

两人身处后山,附近没有河流,年华一时也不知道该往哪里逃,宁湛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入口很小的洞穴,道:“去那里躲躲!”

两人逃到洞穴前,宁湛让年华先入,年华也不啰嗦,飞快地缩身而入,洞口十分窄小,躬了身才能勉强挤入。

宁湛费力地钻入洞穴,在身体挤进洞穴的同时,他顺势脱下外衫,撑开,堵住洞口。他双手有限,只够堵住一部分,幸好年华反应极快,立刻伸手按住了另一边,马蜂才没有大量涌入。饶是这样,也有两三只飞了进来。洞穴里空间逼仄,光线幽暗,隐约能听见“嗡嗡”的声音在耳边萦绕不绝,却不知马蜂在哪儿。

两人的四只手必须按在堵住洞口的外衫上,以阻止外面的马蜂群涌入,所以在洞内只能成为鱼肉,任由这两三只飞入的马蜂宰割。

年华刚要告诫宁湛不要乱动,半跪着的宁湛却直起了身体,三只马蜂立刻就扑向了他。黑暗中,传来宁湛略带痛苦的低唤,年华焦急地道:“你、你不要紧吧?”

想必是痛苦的缘故,宁湛的声音很轻微,但却又带着笑意:“没事,只是被蛰了几下,倒是可怜了这三只马蜂,就这样死了。”

年华心中一涩,“刚才,你是故意起身的吧?”

马蜂的尾刺连接着内脏,蛰过一次人后,自己也会死亡。

宁湛的声音极低,却带着笑意:“男子汉大丈夫,皮糙肉厚,让蜜蜂蛰两下也不要紧。你是女孩子,被蛰到了脸,可就不好看了。”

“这是马蜂,不是蜜蜂,被蛰了,至少会痛上半个月……”

宁湛笑了,“如果你被蛰了,我会痛上至少半年。”

马蜂的嗡嗡声渐渐低哑,消失,洞穴中幽暗而昏蒙,宁湛无法看清年华的表情,只可见一点晶莹的东西,在她的脸上滑落。黑暗中一片静默,两人的手紧紧按住长衫,虽然手与手相隔着一段距离,但彼此的心早已深深相印……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两人手酸臂麻,几乎已经撑不住的时候,洞穴外杂乱的嗡嗡声才渐渐地远去。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两人才小心翼翼地放下手来,手臂已经麻木得没有知觉了。

长衫滑落在地,外面果然已经没有了蜂群,金红的夕阳透过洞口,斜斜地照入洞穴里。

年华第一眼看见的是宁湛被马蜂蛰过的脸,三、四个红中带青的斑点,分布在额头和脸上,使他原本俊逸的面容显得有些滑稽可笑。但是,年华却笑不出来,反而哭了。

宁湛自己倒笑了,伸手替年华擦泪,“即使蜂群散去了,你也不用高兴得哭起来啊!每次被封父宗主责罚,都没见你哭过。啊,时间不早了,我得回万生塔了,你也该回桃花坞了吧?”

将门的所在地由于清溪潺潺,桃花繁艳,便在天极门中得了一个十分浪漫的,与血腥狂烈的将门极不相符的名字——桃花坞。暮春时节,千树桃花凋残的景象,正像是战场上两军厮杀时,飞溅开来的鲜血。绯色的花瓣飘落在地,正像是疆场上未干的血迹。

约好了明天去看宁湛之后,年华与宁湛在岔路上告别,一个回万生塔,一个回桃花坞。

年华回到桃花坞时,青阳正在厨房做晚餐,他一边烧火,一边摇头晃脑地背书:“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争于天下(1)。咦,华师妹,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年华苦着脸道:“我和宁湛、小鸟儿本来在医门后山玩,却被马蜂追到洞里,才刚脱险出来。啊,老头子怎么还没回来?还以为今天偷溜出去,肯定会被他逮住,逃不过一顿罚呢!”

青阳道:“哦,刚才弈门弟子过来,说老头子破不了珍珑棋局,一怒之下,砸了长孙宗主最宝贝的紫玉夔纹棋盘,惹恼了长孙宗主,两人正在竹林打得不可开交呢!”

“啊,老头子上次不是输得走火入魔,一掌拍碎了长孙宗主的一副檀香木水纹棋盘么?长孙宗主怎么还敢拿压箱底的宝贝和老头子下棋?”

青阳同情地道:“宝贝这种东西,压在箱底太久了,总得要找个人显摆显摆……”

年华也是一脸同情,“可惜的是,长孙宗主找错了人……”

通常,封父被困在弈门,非得要天黑尽了,才能回到将门。师兄妹两人就不等他,自己吃完了简单的晚餐。

晚饭过后,青阳照例在前院练习枪法,年华则在后山练习射箭。等到天全黑的时候,封父阴沉着脸回来了,脸色比天还黑。

书房中明烛荧荧,满室光亮,封父端坐在上首,开始检查两名弟子的功课。长幼有序,青阳当先,封父漫不经心地打开兵书,翻到某一页,高声念道:“高陵勿向,背丘勿逆。(2)”

青阳心中一紧,这一章是下午背的,好像有些模糊了,赶紧接下:“高陵勿向,背丘勿逆,佯北勿从,锐卒勿攻,饵兵……饵兵……”憋了半天,一直到涨得满脸通红,青阳还是没接下去,心中暗道不妙。

果然,兵书劈头盖脸地就砸了过来,正中青阳的脸,封父在弈门受的气,也有了发泄口:“饵兵勿食,归师勿遏!蠢材!真是蠢材!整整一天,连一本书也背不下,老夫文韬武略,英明睿智,怎么会教出这样愚笨的弟子!枉老夫……”

封父滔滔不绝,唾沫横飞,青阳的头越垂越低……

直到烛泪沿着半截残烛滴到了桌上,烛心“噼啪”一声,爆了一个小火花,封父才训斥完几乎把头垂到地上的青阳。等到封父安静无声时,青阳才小心翼翼地拾起落地的兵书,去墙角的书桌上抄写。

喝了一口清凉的茶水,润了润嘶哑的喉咙之后,封父接过了年华递上来的书,他的嘴角泛起了一丝讽笑。这可是他特意挑出的最厚的一本兵书,最近这个小弟子过关得太容易,虽然聪明善学是好事,可是小小年纪,绝不能助长其骄,必得要让她适当受挫,才能让她懂得谦逊,知道自牧。

封父随手翻开一页,垂目,拖长声音念道:“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3)”

年华在心中吐了一口气,赶紧接下去:“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掠乡分众,廓地分利,悬权而动。先知迂直之计者胜,此军争之法也。”顿了顿,又继续道,“故不知诸侯之谋者,不能豫交;不知山林、险阻、沮泽之形者,不能行军;不用乡导者,不能得地利。故兵以诈立,以利动,以分合为变者也。”

背完后,年华抬头望向封父,封父的神色阴晴不定。

封父很是郁闷,原本酝酿在心的训导,此刻堵在了喉咙里,想说出来,却又说不出,想咽回去,却又咽不下。最终,他只是“唔”了一声,将兵书抛回给年华,背着手踱出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