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驻颜有术、养生有方,澹台婴虽然已经年逾古稀,但仍旧黑发如墨,身修体健,看上去如同而立之年。他忍住胸中怒气,冷冷地对云风白道:“本谷主教训劣徒,云世侄这是做什么?”

云风白望了一眼瑟缩的绯姬,淡淡道:“她罪不至死,还请谷主手下留情。”

澹台婴冷哼一声,道:“她毁我昼颜花,坏我长生大计,死都是便宜了她!”说着,他出手如电,化掌为钩,向绯姬的面门抓去。

云风白广袖微拂,右手推开绯姬的同时,左手已与澹台婴凌空对了一掌。掌势渺形希声,无影无迹,但澹台婴、云风白却双双后退了一步,才止住了身形。

澹台婴的眸中闪过一抹幽光,盯着云风白:“不愧是重华的弟子,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身手……”

云风白微微欠身,道:“请谷主饶了她。”

“她毁了昼颜花,害本谷主还要再等三年才能试炼长生药,本谷主岂能轻饶她?”

“师父遣风白来此,正是为了襄助谷主炼长生药,黄泉谷主身怀炼药之奇技,圣浮教主掌握上古之秘方,三载光阴不过弹指间,就是再等三年,又有何妨?”

澹台婴望了一眼悠然而立的云风白,又望了一眼瑟瑟发抖的绯姬,道:“要本谷主饶了她也可以,一物换一命,云世侄如果交出《十药神书》,本谷主就网开一面,饶她一命。”

《十药神书》是上古禁灵九神之药神窨术所著,其中记载着长生不死药的配方,是圣浮教典藏的秘籍之一。重华与澹台婴一样醉心于金石方术,冀图与天地同寿,但他在岐黄药理上不如澹台婴通达,所以派遣云风白携书来黄泉谷,想借助鬼医之手,共炼长生不死药。

澹台婴虽然通晓百草,但是有技无方,因此在炼长生药的事情上,他与重华一拍即合,可是他城府深沉,时刻都在算计着《十药神书》。

“好,希望谷主信守承诺。”云风白伸手入怀,掏出一册泛黄古卷,随手扔向澹台婴。

澹台婴接过《十药神书》,有些不可置信。——他不过信口一说,并不指望云风白真的将书给他。他低头细看,确实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十药神书》,不由得心花怒放。

绯姬蜷缩在地上,肋骨断裂的痛苦让她深深皱眉,近在咫尺的烈焰炙髓焚心,她的嘴里全是血的腥味。在决定毁了昼颜花的那一刻,她就抱了必死的觉悟,可是现在,雪衣少年却向她伸出了手,“你,要跟我走吗?”

绯姬咬咬牙,点头。她将伤痕累累的手放在云风白掌中,借着他的力量站起来。澹台婴沉浸在《十药神书》中,不闻周围动静,也不管两人走出火山地洞。

在黑暗的地底呆了三年,绯姬再次踏足地面时,却是一个清朗的夜晚。她仰头望向宁谧的夜空,星光澄澈,宇宙深邃。北宇幽都的星空美丽一如往昔,东南方那一钩淡如烟雾的月,如耀日般灼伤了她的眼睛,她不禁垂下了双目,掩面而泣。

黄泉谷的谷口长满了黄金般的龙牙草,云风白和绯姬一前一后,走在随风摇曳的龙牙草中,低伏的草隙里不时露出白骨骷髅,金黄掩映着雪白,别样的妖丽。

两人沉默地走出黄泉谷,云风白云淡风轻地道:“昼颜花已毁,《十药神书》已失,我得回无色、界了,你呢?”

绯姬抬起头,坚定地看着云风白,双瞳幽黑,眼神却明亮:“我跟你走,天涯海角,碧落黄泉。”

云风白回头,深深地望了绯姬一眼,点头:“好。”

云风白转身继续向前走,绯姬强忍着身上的伤痛,不远不近地追随着他的步伐。月光将白衣少年的背影镀上了一层银辉,更显孤寞寂寥,但在绯姬眼中看来,却恍如独行于红尘中的神祇。

回到无色、界后,云风白因为丢了《十药神书》,被圣浮教主重华鞭笞一百,躺在床上养了半年的伤。

绯姬离开了黄泉谷,追随云风白投身圣浮教。十年后,圣浮绯姬名动江湖,成为圣浮教主云风白最倚重的下属。

078 还剑

月东升,夜风轻。

按照梦华男子行冠礼的规矩,在冠礼举行之前的七天里,行冠者必须沐浴斋戒,每夜在祖祠持经净心。

崇华帝在宗庙斋戒,按规矩,朝中四品以上的武将,必须轮流领兵值夜护驾。

这一夜,是宁湛斋戒的第四日,正好轮到年华护驾。宁湛沐浴之后,在皇室宗庙内持经。年华持剑守在宗庙外,她倚着浮雕睡莲的大理石柱,望着繁星点点,星云涌动的夜空。

大理石柱雪白巍峨,环绕着墨绿色的薜萝花藤,宝石蓝的薜萝花在夜风中绽放,花香幽微,沁人心脾。几点银色流萤绕花而舞,明明灭灭,仿如流星。

年华靠在柔软的薜萝花叶上,鼻端嗅着幽缈的暗香,缓缓凝神聚气,将心定于‘静’之境中。心静则耳目聪,宗庙的区域逐渐微缩,在年华的心海中投映出一方宫苑殿室的幻影,草木虫鸟,亭台楼阁,卫兵宫人皆在其中,无所遁形。神凝于心,年华甚至能够捕捉到风之去踪,影之来迹。

倏然,年华猛地抬头,犀利的目光透过木叶婆娑的树影,穿过鸟革翚飞、檐牙高耸的殿顶,远远望向西南方的一处飞檐。——那里,站立着一名白衣银发的男子,衣袂翻飞,仿如谪仙。

云风白?!!年华心中一惊,对一众披坚执锐的卫兵道:“你们在此好生守卫!”

卫兵还未反应过来,年华就已经闪电般掠向西南方。她的身形在重重飞檐中闪没,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云风白见年华追来,飞身遁走。他的轻功高绝惊人,所过之处,只余一抹白影,连一缕微风都不曾惊起。年华紧追不舍。云风白、年华追逐在守卫森严的禁宫中,如入无人之境,来往巡夜的禁卫军竟没有一人察觉。

云风白与年华踏檐越瓦,很快出了皇宫。宵禁时刻,玉京中一片寂静,如同沉睡在黑暗中的巨兽。年华追着云风白,穿过纵横阡陌的街道,踏过鳞次栉比的屋楼,竟来到了一处眼熟的地方。——主将府。

年华心中奇怪,他领她来主将府做什么?

云风白站在夜色中,白衣胜雪,银发如霜,重瞳清若远山。

年华有很多疑问想要问他,却又不知该如何问出口,最终只是道:“你……”

云风白淡淡一笑,眼中泛出一丝悲伤,但很快收敛无形,“年华,我来取荧煌剑。”

年华微愕,原来,这就是他领她回主将府的原因。

年华道:“好,你跟我进来吧。”

年华与云风白走进主将府,年华叫秦五拿来了荧煌剑,亲手交给了云风白。景城是冶兵之城,不乏能工巧匠,年华将断裂的荧煌剑带到了景城,终于使之还原如初。领兵赴越时,年华将荧煌剑留在了景城。景城之战胜利后,武昭王遣使来玉京送盟书的同时,青阳也派人送来了荧煌剑。

云风白接过荧煌剑,刷地一声,宝剑出鞘。剑身雪白,清光乍泄,没有任何瑕疵。不过,如果在阳光下仔细看,还是能够看见一道发丝一样的断纹。

年华正在想要不要告诉云风白荧煌剑曾经断过,云风白已经开口,声音有些悲伤,“这是我祖父留下来的剑,每次看见它,我就会想起我的祖父。二十年前,我的祖父和我的族人都已经被仇人所杀。”

年华心中一恸,出言安慰他:“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要太过伤心。”

云风白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与年华已是敌人,他讲起了他的童年,他的父母,他的祖父。

年华也仿佛忘记了云风白的身份,忘记了他们已是敌人,忘记了她必须回宗庙值夜,安静地听他闲谈。

云风白天生重瞳,白发,父母认为反常即为妖,从小就不喜欢他,反倒是祖父与他亲厚。后来,在六岁的时候,他遇见了师父——天极玄门宗主重华,于是拜入了天极门下。也正是因为他被重华带到北宇幽都,才避开了全家被灭门的那一场浩劫。

年华心里浮起一个疑问,道:“你没有找仇人报仇么?”

云风白望着年华,道:“我的仇人已经死了,但是他的儿子还活在世上。如果你是我,你会不会杀了仇人之子?”

年华想了想,道:“我不知道,因为我不是你。”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云风白突然笑了,道:“年华,还记得,我们在冰雪荒原上初见么?”

年华想起二人在冰雪荒原上初遇。云风白提着银剑,守护失去母兽的幼兽,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尖上一点微弱的光芒,却让整个冰雪荒原刹那间百花盛开,冰川溶溪,从萧瑟的寒冬走到了明媚的暖春。那时的他,如此悲悯,善良,神奇,圣洁。

年华笑道,“当然还记得。”

云风白道:“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忘了。”

年华颤声问道:“以后,会发生什么?”

云风白笑了笑:“该发生的,自然会发生。”

年华道:“不能不发生么?我们是朋友。”

云风白笑得苦涩:“有些事情,我不能放弃。就像你,你也不能放弃宁湛。”

年华心中一沉,莫名的悲伤。

云风白站起身来,“这下,你我互不相欠了。所以,下一次见面,即使是持剑相向,你不必觉得愧疚,我也不会留情。”

这句话,他不是对年华说,而是对自己说。

年华愕然,刚要开口说话,却已不见了那一道白色人影。

年华喃喃:“为什么,会这样……”

凉风乍起,星云翻涌,似乎在昭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惊变。在云海中时隐时现的天星,命运更加扑朔迷离……

春分那日,天朗气清。观星楼上,崇华帝正在举行冠礼。

观星楼一扫平日的冷寂肃杀,司天寮的占星师和门徒手持祭器、礼器,跟随大司命穿梭在一间间迷宫般的房间中。幽暗的长廊上,呈螺旋状蜿蜒的石阶上,每隔五米站立着一名金甲禁卫军。禁卫军安静地在阴影中肃立,金盔覆面,手按剑柄,守护着观星楼的安全。

观星楼顶,天风激荡。雉羽夔头纹彩煌煌,黄金伞下流苏飘荡,龙旌凤幡随风飞扬。

萧太后本来被软禁在太极宫中,但是作为崇华帝的嫡母,按例她必须出席冠礼。她身穿华服,微笑而坐,神容端穆而不失慈和。丝毫看不出,她是权势倾轧中失了势的人。

李元修站在三公之列,有些心神不宁。他向来迷信,早上出门时特意卜了一挂,卦象上六:振恒,凶。《象》曰,振恒在上,大无功也。意寓摇摆不定,结果必然凶险。

李元修身中鸦雏剧毒,本身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看见这上六卦象,倒是更加坚定了起事的决心。成则生,不成则死,他不再内心动摇。但是,饶是他来时坚定了决心,此刻手却仍在微微颤抖。毕竟,他毕生的奋斗,身前势,死后名,都押在了这一局上。

李元修的失态,没有逃过宁湛的眼睛。宁湛俊目微垂,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他的一颗心,也悬着。今日一过,要么李元修事败,继外戚势力倒台之后,将军党也瓦解,玉京三权分立的政局从此归一,他成为名副其实的帝王;要么玉京变天,江山换主,冠礼成为旧皇祭日,新皇盛典。结局不外乎这两种,但是其中的变数却是步步惊心。

宁湛望向天边变幻莫测的浮云,暗暗祈祷:年华,但愿你一切顺利。

京畿营,议事厅。

辰时已过,已是巳时。议事厅中,年华坐在上首,不发一语。五名京畿营的高层将领站在下首,他们奉命来集合,但主将却只是静静地坐着,沉默了半个时辰。他们心中有鬼,见状更加忐忑难安,不禁面面相觑。京畿营中一共七名高层将领,这五名是李元修的党羽。

一名络腮胡的将领终于耐不住沉默,开口道:“年主将,今日天子加冠,玉京的安全决不可出现差池。已经过了巳时,我等该去各大城门守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