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笑了笑,终于开了口,“陈校尉说得没错,今日天子加冠,玉京的安全决不可出现差池。所以,你们今天就不必去戍守了。另外,城门不能无将,请诸位将印信交出。”

陈校尉脸色一变,冷声道:“年主将这是什么意思?”

年华淡淡道:“交出印信,乖乖地留在京畿营。这就是我的意思。”

众人似乎明白了什么,神色倏然变得惊慌。陈校尉是李元修的老部下,本就不把年华放在眼里,他刷地抽出随身佩刀,向年华袭去:“你这乳臭未干的丫头,休得口出狂言!我岂能容你坏了大将军的大计!”

年华冷冷一笑,圣鼍剑出鞘,黑光一闪即没,血色四溅。

陈校尉血淋淋的人头飞天而起,正好落在议事厅中央的桌子上。他眦目露齿的面孔,正对着战战兢兢的众将领,说不出的瘆人。

年华淡淡对诸将道:“交出印信,留在京畿营。否则,他的下场,就是你们的前车。”

众将领看见年华一剑斩杀陈校尉,不由得双腿发软。一名将领首先从怀中拿出了印信。有一,便有二。很快,其余三名将领也都颤抖着双手交出了印信。

年华对侍立在身边的上官武道:“将他们关入天牢。”

上官武垂首领命,“是。”

城门不能无将,年华重新任命了五名她信赖的低阶将领,让他们带着印信去镇守原本应该这五名将领镇守的城门。李元修的里应外合之计,就此落空。如此一来,潜伏城外的玄武骑、白□想要进城,就没有李元修计划的那般容易了。不过,只是不容易,并非进不来。玄武骑有十六万,白虎、骑有十万,强行入城并不困难。今日,注定会有一场流血恶战。

年华走出议事厅,向皇宫的方向眺望。观星楼高耸入云,如一柄插天利刃,装饰在楼层上的象征吉庆的红色缎带,如同利刃上蜿蜒而下的鲜血,红得刺目。

年华刚站定,上官武已来复命,“年主将,人已经关押在天牢中了。对了,这是刚从白虎营传来的信。”

年华接过信,看毕,脸上露出喜色:“田济、巴布、乌雅、甘铁……我能得到这些肝胆相照的战友,真是三生有幸。白虎营的兵变已经成功。走,阿武,我们去白虎营,一定要以白虎、骑将玄武骑拦在玉京外。”

年华与上官武骑马出京畿营时,三声悠远绵长的鼎钟声从观星楼最高处的祭天台传来,响彻了整个动荡不安的玉京。

日耀东方,鼎鸣呈祥。崇华帝行冠礼的吉时,到了。

079 冠礼

观星楼上,众人循着鼎鸣声望向祭天台,但见高台之上,浮云变幻,河图星纹旌旗猎猎飞扬。手执彩旌羽伞、腰配金刚灵犀的礼官,白衣木屐、手持礼器的司命分列两侧。赤金云毯沿着二十七级白玉阶铺下,上通天宇,下迎地皇。

文武百官整衣肃冠,垂手而立。最后一声钟鸣的尾音消失之际,崇华帝已经登上了二十七级白玉阶,站在了祭天台浩渺的天风中。尾随崇华帝登上祭天台的,是为帝王行冠礼的人员。

梦华礼制,无论宫廷,还是民间,男子举行加冠礼,女子举行及笄礼时,参与者都有特殊的规定。除了加冠者和及笄者本人,参与者分别为主人两人,正宾一人,赞者一人,有司三人,观者若干。

冠礼的主人,须由宗亲长辈担任。崇华帝贵为一国帝王,这两名主人除了孝明帝和萧太后,不做第三人想,但是因为孝明帝驾薨,众臣遵于冠礼的规矩,推举出了孝明帝的兄长,崇华帝名义上的父亲——清王宁守绪。宁守绪簪越君臣之分,与萧太后并列于主列,为崇华帝举行冠礼。

正宾是为及冠者加冠之人,应该由及冠者的师长担任。天极门主紫石形迹飘渺,芳踪难觅,丞相百里策曾为太子太傅,故而顺理成章地担任正宾。

赞者是协助正宾的人。举目朝廷,位高权重的李元修当仁不让地担任此职。

有司三人分别由礼官、史官、天官担任。担任有司的天官,是司天寮的大司命易天官。

观礼者为观星楼上的文武百官。

祭天台上,萧太后与清王站在东方,崇华帝面东而立,百里策站在崇华帝身前,李元修站在下首,礼官、史官、天官站在祭天台西侧,面朝南,他们手中分别捧着巾、帽、幞。

崇华帝未戴白玉冕旒,未穿赤金龙袍,他身穿一身浮云底纹,暗绣龙图的雪白长衣,广袖翩然,风姿清隽,少了几分帝王的凛然威仪,多了几分俊雅风流。

冠礼的程序分三步,先加缁布冠,次授以皮弁,最后授以爵弁。

崇华帝左手压右手,手藏在广袖之下,举手加额。

百里策从礼官手中的金盘中拿过幅巾、深衣、大带,象征性地一一加于宁湛,祝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1)

百里策再从史官手中接过帽、压衫、草带,加于帝身:“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萧太后和清王静静地立在天风中,望着宁湛。萧太后仪态庄严,神色肃穆。一向谨言慎行,恪守礼制的清王因为簪越君臣之分而感到不安,一直低低地垂着头。

百里策再次转向易天官,准备从他手中接过爵弁,完成冠礼的最后程序。

大司命白发苍苍,他枯槁的脸上掠过一丝异色,双手倏然松开,金盘连同幞头、锦服、革带,全都掉在了地上。

萧太后、百里策愕然,李元修神色紧张,宁湛转头望向易天官,在看见耄耋老人浑浊的双眼逐渐变得清明,而眼瞳逐渐呈现出双影时,他的脸上露出一抹了然,神情间却是无畏无惧。

祭天台高出观星楼十二米,观星楼顶站立观礼的众人并不知道祭天台上发生了什么,但是潜身于暗处护驾的八名影守,却已齐齐掠向祭天台。

八道金影瞬起即没,十二米的高度履于足下,不过弹指间。紧接着,一队金衣金甲的禁卫军飞快地登上祭天台。

观礼的百官中顿时起了骚乱,众人左右四顾时,发现场外已经站满了披坚执锐的禁卫军,也不知该是心安,还是心惊。

八名影守中的三人攻向易天官,三人保护崇华帝,两人保护萧太后、清王。然而,同萧太后一起后退的清王却露出了一抹诡笑,他衣袖下的手掌突然赤芒暴吐。广袖被真气激荡而起的瞬间,他倏然出掌,向两名影守袭去。

两名影守不是寻常高手,变机虽快,他们的反应更快,转眼间与骤起发难的清王缠斗一处。在激烈的交战中,清王的华衫片片碎裂,纷飞如蝶,露出一袭如火如焰的绯衣。众人正惊愕间,“清王”的容颜亦在渐渐改变,逐渐化为一名明艳的年轻女子。

与此同时,易天官抬手抹去了脸上的人皮面具,面容枯槁的老者瞬间消失,容颜俊美、清朗飘逸的青年男子,静静地立在天风中。

隔着六名影守,宁湛与云风白对视,两人相距不过三米。宁湛心里很清楚,云风白武功独步江湖,在他那双翻为云,覆为雨的乾坤手中,这六名影守有如虚无,自己此刻的安危全系于他的一念之间。

云风白的衣袖在天风中飞舞,他闪电般向宁湛袭去。明知天命,却逆天而行,既是为了复二十年前云氏一族血溅观星楼之仇,也是为了达成异邪道多年来的宏图霸业。

六名影守被云风白无形中散发的煞气慑住,但觉一道白影从眼前闪过,等他们兵器出鞘,挺身阻隔时,却只绾住了飘渺的风。

云风白霸道而狂烈的掌势,凛凛生风地向宁湛袭去。祭天台外的浮云翻涌卷合,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猎猎飞扬的河图星纹旗上,溅上了第一道红莲般的鲜血。

京郊,白虎营。

年华来到白虎营时,已是正午时分。

白虎营中,经过了一场激烈的兵变之后,浓烈的血腥味尚未散去。兵变中死去的将士横尸在箭楼、瞭台上。白虎营中的兵变不像京畿营中,只是杀鸡儆猴,就能肃清李元修的党羽。大型的兵变,都充满着血腥和残酷。

一路走进白虎营,地上的尸体让年华略感奇怪,除了身着银甲的白虎、骑外,竟然还有身着黑甲的将士。难道,还有别的骑兵参与白虎营的兵变?但是,在年华的记忆中,这种样式的黑色甲胄并不属于任何编制的军队。

年华尚未走到校场,田济、巴布、乌雅等人已经迎了出来,个个浑身浴血,显然刚经过一场厮杀。

众人见到年华,十分高兴。

田济行礼道:“年主将,幸不辱命。今日辰时,我们按计划谋变,李贼的党羽或杀,或擒,已经肃清。从此,白虎、骑愿听年主将调遣。”

京畿四大营中,白虎营是李元修最初建立的骑兵营,也是他最倚重的一支武力军。白虎、骑主将的职位,一向由李元修亲自兼任。不过,李元修手握八方兵权,日理万机,他只裁决白虎营中的大事。白虎营中真正主持事务的人,是副将田济。

田济是李元修的老部下,跟随了李元修很多年。在越国攻邺城时,他在阵前险些丧命,幸好年华冒死相救。为了救他,年华受了敌人一刀,休养了半个月才痊愈。他感激年华,暗暗在心中发誓,一定要报答她。

今次,年华约田济密谈,说李元修狼子野心,意图叛乱,她欲借白虎、骑之力,阻止李元修。当时,田济正好接到李元修在冠礼之日攻玉京的密令。他心中权衡一番,李元修自私冷酷,权欲熏心,很多时候,他只顾一己功勋,根本不管将士的死活。而年华身先士卒,与将士同甘共苦,虽是女子,却有着男儿义薄云天的气概,虽然年轻,却有着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风度,隐隐散发着一代名将的风范,实在比李元修更值得效忠。而且,越国之战中,他在阵前险些丧命时,如果主将是李元修,恐怕他已经没命再回玉京。自私冷酷如李元修,绝不会为了救部下,而受敌人一刀。

田济打定了主意,决定帮年华。他回去与巴布、乌雅、甘铁等越国归来的将领相谋,这些将领与年华出生入死,早已有投效年华之心,众人一拍即合。今日辰时,他们发动兵变,肃清白虎营中李元修的党羽。

年华心中感激,道:“好,诸位信得过年华,年华一定不负诸位期望。当务之急,我们必须阻止玄武骑入玉京。现在,能够调遣的骑兵有多少人?对了,这些黑甲将士是什么人?”

田济道:“现在,白虎营能调遣的兵力有七万。这些乌衣军不是受年主将派遣来助我们成事的么?”

年华一惊,“乌衣军?”

说话间,众人已经来到了校场。就在来到校场的刹那,眼前的景象让年华慑住。

校场上,黄沙漫漫,一大片黑甲玄胄的兵士乌压压地排开,严阵以待地持剑肃立,仿如一潭静止不动的黑水,一股沉重压抑的气息迎面迫来。

仿佛感受到校场上凛冽的煞气,年华胯、下的骏马倏然受惊,前蹄翻起,仰头嘶鸣。年华急忙夹紧马腹,手挽缰绳,试图平息战马的惊慌。就在这时,一点寒芒从右边疾射而来,风声凛凛,杀气腾腾。

年华侧目望去,是一支泛着寒光的铁翎箭!寒箭并非袭向年华,而是直取战马。箭簇破空而来,贯穿了战马的头颅,溅起了一道笔直的血箭。马儿的长嘶如同突然断掉的弦,剩下的一半哀鸣哽咽在了喉咙中。

战马轰然倒地,仿若巨山倾颓。在马尸颓倒的刹那,年华手撑马背,一跃而起。恰在这时,第二支翎箭破空而至,直取身悬半空,无所遁形的女将。

年华突然听见耳边风声劲急,心知有险,但由于身体悬空,前力已老,后力未发,纵使想要避开,也是有心无力。她回眸看见利箭来势,惊骇之中,下意识地伸出手去。

注释:(1)冠礼的三步仪式,以民俗礼仪的资料为参考。

080 乌衣

“噌!”千钧一发之际,夺命飞箭被年华紧紧握住,森寒的箭簇离眉心不过一厘。

年华心中暗道一声,好险!与此同时,她的脚也踏在了地面上。

众人大惊,年华也惊,她望向飞箭射来的方向,但见一名满脸络腮胡,穿着黑甲玄胄的中年武将,正搭弓扣弦对准了她。第三支翎箭扣在虎皮弓上,势已蓄满,却未发出。

中年武将笑了,声音粗哑如磨砂:“年主将果然好身手!”

年华凛然无畏,质问道,“阁下是什么人?!”

中年武将收起弓箭,阔步走到年华跟前,单膝点地,垂首道:“末将河西上骑都尉萧良,奉吾帝密旨,率领乌衣军来玉京清肃李氏乱党!”

萧良?乌衣军?这不是之前发动暴乱的乱军吗?怎么乱军反而成了帝军,还来到玉京勤王?!年华心中惊疑,肃色道:“萧都尉,你此言有何凭证?”

萧良拿出一纸密函,让副将呈给年华,道:“萧太后与圣上母子情深,特借兵助帝,以定玉京之乱。”

年华接过,粗粗一瞥,确实是宁湛的手迹。她细细一读,心中顿时惊骇。原来,之前的萧氏叛乱,不过是一步迷棋。士族门阀之家,莫不常设幕府,多蓄家兵。财力雄厚,势力庞大如河西萧氏、陈留王氏、云阳谢氏、虽是布衣之身,却隐然有王侯之势,他们坐拥的武装力量向来为在位者所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