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冷寂的街道上,隐隐散发着沉重而压抑的恐慌。每户人家的大门前都悬挂着象征吉庆的大红灯笼,但却无一不是关门闭户,窗扇紧锁。偶尔,从门窗残破的缝隙中逸出几缕瑟缩的眼神,无不充满了惊慌和恐惧。

早上,还是盛世嘉祥,一派喜乐,晚上就已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玉京中的居民,今夜想必难得安眠。

皇宫正门,乾元门。

巍峨的宫门紧紧关闭,两边的宫墙赤红斑驳,宛如凝血。宫城被乱军占领,乌衣军、藩军退在城门外三百米处,不敢再近前一步。——如往前冲,前面地上带箭的尸体,就是他们的前车。前两轮的激烈冲锋中,宫楼上射来绵密箭雨,使近千名兵卒倒下。

天地间昏蒙晦暗,夜空中浓云密布,遮星蔽月,观星楼隐约可见,却看不见宁湛,不知道他现在处境如何。她承诺永远爱他,永远守护他,永远不离开他,可是现在他身处危险的绝地,她却难以逾越一道宫墙的阻隔,去往他的身边。

年华心乱如麻,万分忧焚。

半个时辰过去了,天色已经全黑,士兵们燃起了火把。借着宫楼上的火光看去,年华发现宫门的守军似乎增加了不少。如何能攻进去?年华心念百转,却想不出办法。

萧良也闷声不语。

正在这时,军阵的末尾突然起了一阵骚乱。

年华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军士垂首禀报,“禀年主将,站在凤尾河边的士兵们在石桥下抓到一个细作。”

年华肃容,“带上来。”

“是。”军士领命而去。

少顷,两名士兵推着一个花花绿绿的胖影走来,那胖子犹自絮絮叨叨,“哎呦哎呦,你们轻着点儿,咱家一把年纪了,可禁不住这么推攘。”

年华定睛望去,不由得愕然,“许、许翁?”

许忠抬头,眯了老眼瞅来,也不知是喜是惧,颤声道,“年主将?”

年华打量许忠,但见他仍旧是常穿的那一身五光十色的鲜艳服饰,只是平日持在手里的翡翠拂尘倒不在手中。他的左手挽了一个大包袱,右手还扣了搭在肩上的两个包袱,三个锦缎包袱鼓鼓囊囊,看不出里面装了什么,但明显分量不轻。

年华疑惑,“许翁这是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许忠闻言,胖脸涨红如猪肝,他挽着包袱的手一抖,鼓鼓囊囊的包袱跌散,但见金珠,翡翠,玛瑙……滚了一地,端的是宝光璀璨,沉夜生辉。

许忠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冲着年华连连磕头,脸上老泪纵横,“年主将饶命,咱家一时糊涂,不该因为宫里叛军作乱,就贪生怕死,私逃出宫……”

年华心中一沉,也顾不得问他私逃之罪,只是担心宁湛,“圣上现在处境如何?”

年华不知道,宁湛怜悯许忠年迈老弱,今日在观星楼举行冠礼,没有要他登楼服侍。许忠既然不在宁湛身边,自然不知道他的处境。

许忠苦着脸道,“今日,圣上未曾要咱家去观星楼服侍,咱家不知道圣上处境如何。咱家逃出宫时,观星楼已经被乱军围困,料想圣驾现在处境堪危……”瞥了一眼年华倏然沉下的脸,许忠浑身哆嗦,一边磕头,一边抹泪,“咱家服侍了三代天子,对皇室赤胆忠心,可鉴日月,在这大难临头的时刻,咱家本该以身护主,可是咱家一时找不到皇上,忠心无所寄托,就起了糊涂心思,年主将饶命啊!”

今日无事,许忠原本在养心殿的配殿里歇着,后来变乱突生,他眼见禁卫军、羽林卫、宫人们一个个倒下,吓得在暗阁里躲了起来,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几个时辰过去,他听见外面的情势平稳了些,才从暗阁里爬出。他悄悄打探四周光景,发现宫里已尽为叛军控制,要想保全性命,只有逃出宫去。亏他慌忙逃难避祸之际,还不忘记卷些金银细软,为出宫后的生计打算。

年华见许忠肩载手提,臃肿蹒跚的模样,不由得眼前一亮,“许翁出宫走的是哪条路?”

“宫、宫中密道。”许忠见年华眼冒精光,吓得急忙伏下,“年主将饶命,咱家真的只是一时糊涂,要不,咱家再回去就是……”

自古以来,开国帝王在建筑王城禁宫时,都会命令建筑师预先留下应急密道,密道入口在宫中的几个隐秘处,而最近的出口在皇宫外,最远的出口则在皇城外,以备自己乃至子孙后代在特殊情况下逃生之用。

梦华开国至今,已有千年历史,中途曾有过三次变劫,王朝短暂易主,其后又为宁氏夺回。在那三次变劫中,宁氏能够扭转乾坤,宫中密道功不可没。通常,宫中错综复杂的密道分布,除了在位帝王本人,甚至连皇后都不允许知道。

许忠能够知道密道,纯粹是一个意外。

四十八年前,许忠服侍庄闵帝。——崇华帝宁湛的祖父。庄闵帝是一个风流天子,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尤嫌不够,爱效仿那前朝雅帝白龙鱼服,于玉京的章台红楼间流连。正大光明地出宫猎艳,又恐东阁元老们聒噪,庄闵帝就善加利用了老祖宗留下来的逃生密道。他选了从养心殿通往凤尾河的一段,作为每次偷溜出宫的逍遥径。一来二去,每次跟随庄闵帝微服出游的许忠,也就熟知了这一段密道。许忠当年不甚留意上心,谁想四十八年后的今天,逍遥径却在血腥的宫廷变乱中,成了他逃生求活的通天途。当然,如果没恰巧遇见年华的话。

年华微微一笑,对许忠道,“既然许翁愿意回去,那就有劳许翁从原路再折回宫去了。”

许忠抹着额上汗水,忙不迭地点头:“好,好。”

年华望了一眼融入暗沉的夜色中,隐隐散发出诡秘气息的观星楼,心头涌起了更加强烈的不安。不知道宁湛此刻处境如何?她只恨不得肩上生出双翼,立刻就飞上观星楼,飞去他身边。他什么也不告诉她,让她心里失落茫然,可总得要守护在他身边,她才能够安心。——如果爱一个人已经成为了习惯,真的很难再改变这个习惯。

083 密道

众人点上火把,跟着许忠从密道去往皇宫。

古旧的密道中岔路极多,在黑暗中延伸向四周,仿若蛛网。那些未知走向的岔路,连许忠也不敢随意乱走,幸而知道这条正确的路途,否则即使进入了密道,也难进入皇宫。

约莫行了半个时辰,一个岔道上传来脚步声,似乎有人。

走在前面的年华、萧良等人吃惊,许忠更吃惊。

许忠疑惑地道:“难道,宫中还有人从密道中逃生?不可能啊,按理说,宫中密道只有圣上知道。”

许忠话语未落,岔道的入口出现三个人影。三人腰悬禁卫军令牌,却是江湖人打扮。为首一人身形瘦削,蛇一样的三角眼,皮肤干裂如树皮。其余两人一僧一道,一胖一瘦。正是澹台坤,无色僧,蓬莱真人。看三人模样,已经筋疲力尽,甚至连澹台坤,蛇目中也露出一丝颓然。三人见到年华,脸上露出惊喜之色。澹台坤更是一扫颓然,急忙上前行礼:“参见年主将。”

年华惊疑:“你们怎么在密道里?”

三人叹了一口气,澹台坤简单地说出了原委:“圣上密令吾辈,一旦观星楼发生异变,立刻由密道出宫,去京畿营通知年主将,引年主将带兵从密道入宫护驾。可是,吾辈实在不熟悉这密道,虽然圣上曾指点吾辈走过几次,今次还是迷路了。吾辈心中焦急,一者怕耽误皇命;二者,还以为会困死在密道中。幸好,刚才听见了行军的脚步声,循着声响过来,遇见了年主将。”

许忠暗自不屑,皇室密道错综复杂,岂是走过几次就能记住?他可是随庄闵帝整整走了十年,才记死了这一段通道。除非看过密道的整体布局图,外人绝难在短时间内记住正确的通路。而密道的布局图,帝王绝不会出示外人。

年华心中一沉,“你们是何时进入密道?”

澹台坤道:“吾辈是午时进入密道。敢问年主将,现在是何时了?”

年华心寒,“现在,快到亥时了。你们已经在密道中困了五个时辰。”

澹台坤也冷汗如雨。五个时辰,足够发生很多事情了。而且,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宁湛百密一疏,他只道澹台坤,无色僧,蓬莱真人的武功好,能够安全地突出重围,完成任务,却不料他们在密道里迷了路。不过,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安排,替宁湛弥补了疏漏。——许忠因为贪生之念,逃出了皇宫。出去时,恰好遇见了年华;进来时,又遇见了澹台坤。

原本,年华进不来,澹台坤出不去,宁湛已经陷入了死局。如今,机缘凑巧,内外汇合,死局又活了。看来,天命仍归宁氏。

养心殿中,大批人马出了密道出口,如同群蚁无声地涌出蚁穴。

一场残酷而猝然的宫变过后,皇宫内残留着浓烈的血香。夜空浓云低垂,劲风压抑,天边隐隐有雷声传来。年华安排乌衣军、藩军趁着夜色去取八方宫门。然后,她与萧良,澹台坤等人向观星楼潜行。

暗夜无星月,风吹篝火微,又是一场血杀即将拉开序幕。

年华带领众人一路潜行,路上的叛军并不多,大概都在八方宫门镇守。

观星楼外守卫重重,楼内危机四伏,年华等人远远潜伏在太液湖边的树林中。大半个时辰过去,他们仍旧没有找到机会入内,心中焦急如焚。就在这时,一队叛军,大约有五十人左右,从太液湖走过来。——大概是换值的时辰到了。

年华见四周寂静,对澹台坤使了一个眼色。澹台坤会意,从袖中滑出一个玉瓷瓶,他以碧色的指甲掀开瓶盖,几缕淡紫色的烟雾从瓶中袅袅飘出。年华仔细一看,紫烟竟是无数细小如针尖的小虫,密密麻麻,十分瘆人。

年华等人在上风向,叛军在下风向,虫烟顺着风势飘向叛军的队伍。但见虫烟过处,叛军无声地倒下,再不动弹。

年华正准备上前,却被澹台坤拦住,“请稍等,毒虫还未散尽。”

约莫等了半炷香时间,澹台坤才示意已经无碍。年华走近叛军,饶是见惯血腥场面,她也不禁皱了一下眉头。叛军七窍流血,双眼凸出,都已经死去。

年华心中一寒,她知道澹台坤神通广大,本只想让他使一个手段,使叛军昏迷过去,不想他一出手,就是赶尽杀绝。虽然,她对澹台坤的血腥做法不满,但现在情势危急,也无暇再计较。

年华点了澹台坤、无色僧,蓬莱真人等五十人换上了玄武骑的黑色甲胄,留下萧良带领剩下的人在观星楼下接应:“萧都尉,本将先上去护驾,你且在此等候,等八方宫门一拿下,就立刻集合众将士,一起攻进观星楼。”

萧良垂首领命:“是,年主将。”

年华等人换上了玄武骑的甲胄,从树荫里无声闪出,向观星楼而去。

很幸运,观星楼外的交接无惊无险,因为守在观星楼外的叛军是江湖人,对玄武骑不熟悉,只认服饰,不认人。

观星楼内,血香残留,尸横狼藉。年华见此情形,更记挂宁湛的安危。无惊无险地转过九层旋梯,在第十层楼的石阶上,生出了一点意外。——苏氏兄妹迎面从楼上下来。

年华赶紧垂下了头。

苏流风一贯大大咧咧,不拘小节,没怎么注意这队上楼的兵士。苏流雨心思缜密,她锐利毒辣的目光,一一从一众士兵身上扫过。

年华强自镇定,带领众人拾阶而上。即使面悬盔罩,知道苏流雨不会认出自己,她还是有些紧张。在经过苏流雨身边时,她强作镇定,倒也没有露出破绽。

苏流雨本来已经下楼,却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停下了脚步,回头,对距离自己五级石阶远,领队的黑甲队长道,“你,等一等。”

黑甲队长正是年华。

年华心中一紧,决定不予理会,仍旧领着队伍拾阶而上。

苏流雨觉得不对劲,大声道,“你们,全部停下!”

澹台坤小声地问道:“年主将,要动手吗?”

年华以行动回答了他。

圣鼍剑出鞘,卷向苏流雨。

苏流雨见状,疾步后退,快如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