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田济觉得很不安。他发现年华十分不对劲,她虽然仍旧英明干练,仍旧运筹帷幄,但是在处理事务时给人的感觉,总像是在交代后事。

“田副将,须得等威烈王正式复位,拿到永和盟书之后,白虎、骑才能撤回砂城。这样做不是为防朔方毁盟,威烈王是一诺千金之人,足以信赖,只是那时情况会微有不同,须得求稳妥周全。”

“田副将,因为是乱世,西州都护营如今编制的只有各城守军,但是本将军认为,还可以试着逐渐将归顺的游民部落中的骁勇武力编入,一者可以防止游民暴乱;二者也能增加都护骑的实力。”

“田副将,白虎、骑中,你是资历最深,也是最稳重沉着的将领。如果哪一日本将军不在了,希望你能带领将士们继续效忠圣上,守护玉京。”

“田副将,……”

女将军说这些话时,神色一如平常,没有丝毫异样。田济却是越听越觉得不妥,她是在交代后事么?这次三桑城之战,她只是腿受了伤,处理后再养养也就无碍了,不至于要命吧?

五天后的晚上,月光如水,夜风清凉。年华坐在房间中,缓缓摩挲着圣鼍剑。从早上起,她就觉得脏腑隐隐作痛,傍晚时呕出一口鲜血,是黑色。

终于,要死了么?

年华抬头,望向窗外的明月。宁湛在玉京中抬头,也能看见这轮月吧?再也见不到他了,再也不能守护他了,再也不能爱他了……

年华闭上眼睛,眼角有泪滑过。也许,这一生,她愧对了自己,但至少她无愧于天极将门,无愧于西州的百姓……

年华感到五脏六腑隐隐绞痛。脏腑尽烂而死,还真是死得痛苦和难看啊,倒不如战死沙场来得轰烈和畅快……

年华想笑,可是怎么也笑不出来。一股巨大的恐惧感和绝望感,蛇一般缠住了她。她仿佛正在堕入一片无底的黑暗深渊,而深渊的尽头,是死亡……

作者有话要说:年华,请自由地……小强下去吧。。。

梦华歌被某人执着地认定为一部女儿当自强的女性励志书,让某绾仰天了三个时辰。喂喂,那个谁,这是一部古言吧,怎么就成了励志书。。。仰天中。。。

115 黄泉

年华一把拿过身边的羊皮袋,袋子中是西荒最烈的酒,她仰头不断地狂饮烈酒,企图借烈酒忘记死亡的恐惧,借醉意减轻死亡的痛苦……

突然,房间的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人。

年华回头,看清了那个人,笑了,醉眼迷蒙:“风白……你……你回来了……”

这几天,云风白离开三桑城,不知道去了哪里。年华忙着三桑城的善后,也无暇细究他的去踪。

云风白没有说话,他走向年华,伸手点了她身上的天突,檀中,神封几处穴道。

“风白……呃!”年华的声音哽在了喉中,她的头渐渐昏沉,意识渐渐模糊,最后看见的场景是月上中天,天幕变成了非常温柔的烟紫色。而云风白的神色,也温柔而悲伤。

第二天,年华睁开眼时,金色的阳光透过娑罗树,洒满了整个房间。云风白正背对着她,盘膝坐在不远处,似在吐纳运息。

年华惊异于自己还活着,脏腑也不再疼痛。她伸手挡了挡阳光,发现手掌上的黑色毒气竟淡去了好多。

年华吃了一惊,翻身坐起。她的动作发出了声音,引得云风白回头。他的面容有些憔悴,唇色略显苍白。

“年华,你现在感觉如何?”

“我……好像没事了。风白,这是怎么回事?”

云风白虚弱却安心地笑了,“其实,世上会千峰心法的人,可不止龙断雪一人。”

“你……”

“放心,有我在,必不会让你死。”

从生到死,不过一瞬。年华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既想哭,又想笑。

云风白起身,走过去,拥住了年华:“有我在,必不会让你死。”

年华将头埋在云风白的胸口,眼泪决堤:“我……我以为我不怕死……可是,其实我很害怕……风白,谢谢你……”

云风白垂下头,下巴抵住了年华的头,重瞳中泛起一抹妖异的金色。他再一次重复,“有我在,必不会让你死。”

时间飞逝,转眼又过了一个月。这一个月,年华过得紧张而繁忙,助威烈王在三桑城复位,平定战乱后的残局,与威烈王拟定具体的盟约内容……一应冗事,全都需要她亲自处理。

年华无暇注意云风白的形迹,他只在她离朱毒发的日子准时出现,为她祓毒。其余的时候,他不见踪迹。云风白祓毒的方式,似乎与龙断雪不太一样,但是年华无法察觉,因为每一次他都会先点年华的天突,檀中,神封几处穴道,让她昏厥过去。年华心中隐隐不安,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是因为太过繁忙,且相信云风白,也就没有细想。

年华发现,她手心的黑气越来越淡。她觉得很奇怪,以前龙断雪为她祓毒后,手心的黑气并不会消去啊……

西荒乱局已定,朔方呈上永和之表,崇华帝御驾亲临砂城,一者与朔方威烈王契盟;二者观摩西州都护营。

年华非常高兴,恨不得立刻飞回砂城。玉京一别,已经三年了,她终于可以见到宁湛了。终于,可以见到他了!得到崇华帝亲临砂城的消息,年华和威烈王立刻整装待发,准备去砂城见驾。

这一天,又是离朱毒发的日子,云风白又来为年华祓毒。

年华醒来时,已经是夕阳西下,漫天云霞。

云风白背对着她,正在吐纳运息。

年华想,终是不能一辈子都让他祓毒,依靠他活下去。那样,会束缚了他的自由,让她心中愧疚。龙断雪曾经说过,黄泉谷的“鬼医”澹台婴能够解离朱之毒。那么,等和威烈王去砂城见过宁湛,将永和之盟定下后,她就去黄泉谷走一次吧。

年华一边这么想,一边起身。

云风白听见声响,没有回头,“年华,这是最后一次了。”

“欸?”年华望着云风白,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离朱之毒,已经彻底祓除了,再也不会束缚你了。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祓毒了……”

“欸?怎么会?”年华望着自己的手掌,掌心确实已经没有黑色了。她心中疑惑,离朱之毒,不是无药可解吗?

云风白站起身,慢慢道:“宁湛已经来到西州,我就不再随你回砂城了。正好,绯飞鹰传书,教中有事,我必须回北宇幽都去了。就此告辞。”

年华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掌,神色复杂。

云风白即将踏出房间时,年华大声喝道:“站住!”

云风白没有停步,继续往外走。

年华起身追了出去,“云风白,你站住!”

年华一把拉住云风白的手,云风白以袖风扫过,逼退了年华。

年华不甘心,再一次拉向云风白的手。云风白出掌相抗,年华没有躲开,准备生受他这一袭。可是,云风白没有伤她,收回了掌力。年华也顺势拉住了他的手。

云风白的掌心,乌黑如墨。掌纹间蔓延的黑气,是离朱之毒。

年华心中一紧,一瞬间,她竟无法呼吸。

“不是千峰心法……你给我祓毒,不是用的千峰心法。千峰心法,只有龙断雪一人会。你究竟用了什么方法为我祓毒,为什么你的手上……”年华抬头望向云风白,这才发现他的重瞳中带着一抹妖异的金色,嘴唇也呈淡淡的乌紫色。

年华倒吸了一口凉气,身为习武之人,她知道云风白中毒了,且毒已入膏肓。

“你将离朱之毒引到了自己身上?”年华颤声问道。怪不得,他每次祓毒时,都会让她沉睡过去,他怕她发现他祓毒的方式与龙断雪不同。怪不得,他总是消失不见,他怕她发现他中毒的异兆。他根本不会千峰心法,为了救她,他宁愿把离朱之毒引入自己体内,代她去承受脏腑糜烂,等待死亡的痛苦。

云风白收回了手,淡淡道:“没有关系,这是我自己选择的,与你无关。”

云风白转身离开。年华拉住了他,“不许走……不要走……我们去黄泉谷,马上去……”

云风白叹了一口气,悲伤地望着年华:“恐怕,已经来不及了。西州距离北宇幽都有几千里之遥,十日内根本不能赶到……”

年华道:“不试试看,又怎么知道?”

“宁湛正在砂城等你,你不是一直盼着见他么?还有与朔方的永和之盟……”

年华打断云风白,“这些都不重要,去黄泉谷最重要……”

年华下令,准备四匹千里马,路上换乘。她将白虎营交给田济,也不顾田济的劝阻,连夜带着云风白离开了三桑城,赶赴黄泉谷。此时此景,世间的任何事都不及云风白的生命重要。如果,他因为她而死。她必将愧疚一生。

两人飞速北上,赶赴黄泉谷。一路上,两人几乎脚不沾地,每到一个地方,则换马而行,累死了数匹千里马。饶是如此,十日后,云风白毒发时,两人离黄泉谷还有三日的路程。

云风白靠着灵犀玉脂,和精湛的内力勉强压抑着离朱之毒,但却是痛苦之极。可是,他没有后悔。两人又日夜兼程地行了两天,终于到达了黄泉谷外。此时,云风白已经神志不清。年华扶着他,穿过长满金色龙牙草,遍布白骨骷髅的荒野。

夜空明净而莹澈,仿如一片洒满碎钻的蓝紫色丝绒。

云风白望了一眼星空,唇色乌紫,眼神已黯淡:“年华,我曾对你说过,北宇幽都有着世界上最纯净的星空,还能看见美丽的极光……”

“嗯,我记得。”年华道,声音有一丝哽咽。虽然抵达黄泉谷了,可是延误了三天,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救?更何况,“鬼医”澹台婴性格残虐乖戾,他肯不肯施援手还很难说。

云风白平静地道:“死了,也无憾了……”

“你胡说什么,我不许你死!”年华生气。

“能和你同看这片星空,我死了也无憾了。”云风白伏在年华肩头,声音渐渐低下,头也渐渐垂下。

眼泪一滴滴落下,年华急忙伸手擦干,咬牙:“风白,你不会死,我一定会让澹台婴为你解毒。”

黄泉谷外,有四名澹台婴的门徒把守着。年华说明来意,“我的朋友身中离朱之毒,危在旦夕,我想求见黄泉谷主,请各位通传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