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湛笑得悲伤:“有刺客更好。年华,最近,你有意疏远我。没有你,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这个世界上,谁我都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有你。”

年华望着宁湛,心中百味陈杂。他总是这样,明明不能给她全部的爱,却要束缚她,让她永远留在他身边。他知道,她无法拒绝。

年华望着宁湛:“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我只是欠了一个叫宁湛的少年相守一生的承诺,而他也欠了我相守一生的承诺……”

“年华……”宁湛伸出手,想拥抱年华。

年华退后,宁湛的手僵在了半空。

宁湛心痛如刀绞,嘴唇嚅嗫着,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他何尝不想和她鹣鲽双飞,比翼连枝?可是,帝王有帝王的苦衷。他体内流着宁氏的血,他必须承担河山兴亡,百姓苦乐。他看似呼风唤雨,生杀予夺,其实一举一动无不被局势的丝线操纵,身不由己。不是无爱,只是不能爱。帝王,注定孤独。

宁湛望着年华,年华也望着宁湛,两人在夜风中对视良久,谁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最后,还是年华开口了:“秋夜天寒,早点回去休息,免得痼疾又犯了。”

宁湛点头:“好。你陪我走一段路。”

两人并行在石径上,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时间过得好快。转眼,我们已经二十四岁了。”年华抬头仰望星空,喃喃道。

“无论再过多少年,你也要永远在我身边。”宁湛道。

年华心中一酸,苦笑。两人一路前行,宫灯飘摇。直到脚下出现一条岔路,往左的岔路通向承光殿,往右的岔路通向宫门。

人生总有相悖的分岔路。如果,她不能陪他走向承光殿,他也不能陪她出宫,那么他和她就不能一直走下去。两人在岔路分开,宁湛走向承光殿,年华走向了宫门。一个心思难测,一个心如死灰。

崇华八年秋,帝娶北冥三公主皇甫鸾,是为祥仪后。——《梦华录·崇华纪事》

崇华帝大婚之日,也是万寿日。玉京中热闹,欢祥,沉夜如昼。夜空中不时有烟花绽放,火光五色,吐金闪绿。

将军府。后花园。

年华坐在木樨树下的石凳上,她的面前摆着一方棋盘,自己和自己下棋。从日出到日落,再到弦月东升,她一直坐在树下自己和自己下棋。其实,她并不喜欢下棋,只不过是想给大脑找点事情做,才不会去想夜空的烟花为什么而盛放。

今夜,宁湛和皇甫鸾花好月圆,比翼成双,年华却孤单一人,冷冷凄凄。今天,她对外称病,没有去参加典礼和宫宴。她不知道该拿什么立场和表情站在群臣中,看他牵着皇甫鸾的手,进行繁冗的仪式,接受万民的祝福。

崇华帝和祥仪后能够得到群臣和万民的祝福,风华将军却受尽世人的诅咒。她知道,群臣表面上对她敬畏恭谨,阿谀赞美,但在背后都用恐惧的眼神看她,称她为“人屠”“杀魔”。崇华帝享受荣耀,她背负罪孽;崇华帝得到赞美,她背负诟骂;她不欠崇华帝,她只是欠了一个叫宁湛的少年相守一生的承诺,而他也欠了她相守一生的承诺。

白子、黑子尘埃落定,满盘寂寥。

年华抬起头,望向夜空中绽放的烟花。短暂而绝美的烟花,如同谁的生命,狂烈,肆虐,但却寂寞,短暂。她突然意识到,今天不仅是万寿日,也是她的生日。与宁湛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她,为了避帝讳,在玉京中不能言生辰。她的生命被帝星的耀眼光辉掩盖,只留一抹晦涩不明的暗影。

年华觉得寂寥,和宁湛那种帝王作茧自缚的高处不胜寒的寂寥不同,她渴望回头时,身边能有一个人与她并肩同行,他能懂她,惜她,爱她,而她也懂他,惜他,爱他。很可惜,那个人不是宁湛。她惜他,爱他,却已经不懂他了。或许,她从来就没有看懂真正的他。

年华望着左手缺失的小指,心中蓦地一痛。眼泪顺着眼角,滑下了脸庞。

“咯吱,咯吱……”轮椅碾过铺满落叶的小径,渐渐接近。

昆仑看见年华时,她还没有来得及拭去脸上的残泪。

昆仑侧过了头。她身为将军府的主人,自然不愿意让清客看见她狼狈的模样。昆仑再回过头时,年华已经拭去残泪,神色恢复如常。

昆仑与年华两相对望,他们都是骄傲到将伤痛深深掩藏,不在人前示弱的人,都是失意之人,都是凄凉之人。在这喧嚣欢庆的帝京夜色中,凄凉对凄凉,落寞对落寞,不免惺惺相惜,不免想要倾诉。

年华问:“昆仑,有事?”

昆仑点头。他从袖中拿出砚台,毛笔,宣纸,银烛,一一放在石桌上。昆仑点燃了两支银烛,月色虽好,但写字还需烛火。

“你愿意告诉我你的过去?”年华问。

昆仑点头。

年华刚要开口,昆仑作出一个稍等的手势。然后,他静坐在月色中,不再动作。

等?等什么?年华心中疑惑,但也不催他,耐心等候。

过了不久,秦五前来通报:“年将军,禁灵宫世子求见。”

宫少微?这么晚了,他来将军府做什么?年华心中奇怪,望向昆仑。昆仑微微颔首。年华顿时明白,他要等的是宫少微。

年华吩咐秦五:“带宫世子来这里。”

“是。”秦五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宫少微跟随秦五走来。他一改平日大大咧咧,万事皆不在乎的模样,神色凝重,眉头紧锁。甚至看见年华,他也不挖苦讽刺加斗嘴了,只是怔怔地望着昆仑。明显,宫少微的夜访,是为昆仑而来。

125 孪生

秦五行了一礼,无声地退下。

宫少微对昆仑道:“您给我的信中说的可是真的?”

年华有些奇怪,宫少微对昆仑的称呼为什么用上了敬语?而且,她第一次听见宫少微在人前自称为“我”,而不是骄横跋扈的“本世子”。

昆仑颔首。

宫少微倒吸了一口凉气,似乎站不稳身形,颓然坐在了石凳上。

年华问昆仑:“你,究竟是谁?”

昆仑提笔,在宣纸上写下了三个字:“崔天允。”

夜风吹过庭院,落木萧萧。烛火跳跃了一下,似灭又燃,“崔天允”三个字,清晰如刻。

年华大吃一惊。宫少微以手抚额,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音。他没有太过吃惊,显然早已知道答案,他只是不愿意,也不能够接受这个答案。

年华平定心绪,问昆仑:“如果你是崔天允,那禁灵的崔天允又是谁?”

昆仑提笔:“吾弟,崔天罡。”

年华抬眸:“据我所知,崔天允没有弟弟。我也从来没有听说过崔天罡这个人。”

昆仑露出一丝苦笑。

宫少微从怀中拿出一封信,递给年华:“这是本世子今晚接到的……”

年华接过,在灯下展开,认出了昆仑的笔记。年华细细阅读,这些文字是昆仑的过往,字字是血,句句皆泪。一个东方禁灵的贵族世家,一个湮埋于时间中的秘密,一个子虚乌有的充满怨恨的冤魂借着这些文字重生,将一段悲伤的过往一一展现在年华的眼前……

东方禁灵国,王族宫氏之下,有四大古老的贵族世家,崔氏是其中之一。崔氏祖诫,凡后代中有孪生之子,只留其一,另一个,必须杀死。据说,这是巫祝对崔氏一族传达的神旨,违背神旨会为崔氏带来灭族之灾。世家大族,祖训如山,没有人可以违背。

四十年前,一对孪生子出生在崔家,哥哥名叫崔天允,弟弟名叫崔天罡。崔家的族长按照祖诫进行“天择”,最后被选择活下来的一个,是哥哥崔天允。崔天罡被杀死了,就像他从来没有出生过一样。

时光如梭,崔天允渐渐长大,他聪慧过人,文武双全,十五岁就带兵出征,大获全胜,展露了非凡的军事才能。此后,他纵横沙场,百战百胜,得到了禁灵王的器重。在弱冠之年,他被封为郁安侯,崔氏一族门楣光耀。崔天允不仅是一名优秀的战将,更是一名孝子。父亲早逝的他对母亲非常孝顺,只要不出征,就在母亲膝下尽孝。

崔氏身弱多病,在崔天允二十二岁时过世。临死前,她拉着儿子的手,吐出了一个深埋心中的秘密。原来,二十二年前,本该被杀死的崔天罡并没有死,她暗中重金贿赂了执刑长老。执刑长老将崔天罡放在木盆里随水流走,回来谎称已经淹死了他。

骨肉连心,血浓于水,崔氏违背祖训,做下大逆之事,不过是出于一个母亲保护孩子的本能。对于崔氏家族,孪生子为不祥之兆,必须杀死一人。可是,对于她,无论是崔天允,还是崔天罡,哪一个都是她的亲骨肉,她无法看着其中一个死去。将崔天罡随水飘走,即使不在她身边,只要他还活着,对她也是一种安慰。

“你弟弟,一定还在某处活着……允儿,娘只有一个要求,你一定要找到罡儿,补偿他的委屈……这些年来,娘心里一直愧对他……咳咳,允儿,你答应娘,娘才能够闭眼,否则娘死不瞑目……”

“娘,孩儿答应你,一定要找到天罡,并好好补偿他……”崔天允跪在床榻前,泪流满面。

崔氏死后,崔天允花了一年的时间,才找到了崔天罡。无需任何凭证,两人从第一眼相见时,就已经确定对方和自己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一模一样的容貌,一模一样的身形,一模一样的声音,简直像是一个人在照镜子。唯一不同的是,崔天允金衣玉饰,骑着高头骏马,崔天罡衣衫褴褛,手足带着镣铐。

崔天允很快弄清了崔天罡这些年的遭遇。原来,当年,一个男奴救了崔天罡,收养了他。自然,崔天罡也成了奴隶。男奴的主人是一个矿主,因为战乱,需要大量的铁矿冶铸兵器,崔天罡从小就跟着一大群奴隶们在矿山里没日没夜地开采矿石。他受尽了苦累,却吃不饱,穿不暖,还得随时担心矿洞坍塌,被活埋在矿山里。从能够记事开始,崔天罡的全部世界就只有漆黑、逼仄的矿洞,和监工抽在身上的皮鞭。

“天罡,你我本是同胞手足,这些年你受的委屈,为兄一定会补偿你……”崔天允的目光,清澈而真挚。

“哼!”崔天罡的目光,阴暗而恶毒。

崔天允将崔天罡带走,藏在京郊别院中,他以一种赎罪的心情补偿他。他让他锦衣玉食,仆婢如云;他教他学文习武,兵法谋略;他宠他,疼他,视他如同另一个自己。因为他欠他太多,也因为母亲的遗嘱。他给他他所能给的一切,除了名字和身份。长老们对于祖训,固执到了疯魔的地步。崔天罡还活着这件事,必须隐瞒崔氏家族和外界的一切人。

崔天允自以为给了崔天罡天堂,却不知对于崔天罡来说,这样的生活不啻于地狱。没有名字,没有身份,苟延残喘地活在崔天允的阴影里,这和活在暗无天日,逼仄压抑的矿洞中又有什么区别?看着崔天允的荣耀,功勋,名声如日中天,崔天罡的目光幽森如古井,充满了阴沉的戾气。明明是拥有相同命运的孪生兄弟,凭什么他独占父母的疼爱,独占贵族的家世,一帆风顺地功成名就,成为名动九州的郁安侯?凭什么自己从小孤苦,受尽磨难,至今还不能行走于阳光下,必须栖伏在他的荫庇中?凭什么?凭什么?苍天负他何多?命运负他何多?崔天允更负他何多?!

崔天罡静静地蛰伏着,表面上对崔天允十分恭顺,内心却浸满了怨恨的毒液。只等机会一到,他就要以怨报德,让负他的人万劫不复。

崔天允丝毫没有察觉崔天罡的怨恨。他为弟弟在文韬武略上表现出来的惊人天分由衷地感到开心。不愧是他崔天允的孪生弟弟,虽然入门迟,但是假以时日,一定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军事才能上超越他。

转眼间,十年过去了。崔天允三十二岁时,和越国轩辕楚在牧野对战,他被轩辕楚挑断了脚筋,成了残疾之人。牧野之战的最后,崔天允以谋略扭转局势,大败越国,但他的腿却永远也回来了。他回国后,心情陷入低谷,把自己封闭在别院中,不见任何人。

崔天允自闭在别院中,又迎来了人生中最残酷的打击。在已经残废的他面前,崔天罡露出了本来面目。在与世隔绝的别院中,崔天罡一边用最恶毒的刑罚折磨崔天允,一边用最冰冷的语言诅咒他。他对苍天有多怨恨,他就折磨他多深;他对命运有多怨恨,他就诅咒他多深。最后,崔天允奄奄一息时,处心积虑谋划了十年的崔天罡取代了崔天允。

“我亲爱的哥哥,你不给我名字,那我就用你的名字。以后,我就是禁灵郁安侯崔天允。”

为了防止崔天允泄密,崔天罡在崔天允的喉咙上划了一刀,割断了他的声带,让他无法再开口。

“我亲爱的哥哥,我不会让你死。你还没有尝到在无尽的黑暗中痛苦绝望是一种怎样销、魂的滋味……前半生,你我颠倒,你享尽光明,荣耀,我历尽黑暗,卑微,那后半生你我不妨错位,我在阳光下享受你的荣华,你在黑暗中品尝我的痛苦。你不是一直想补偿我吗?这就是我要你给我的补偿……我恨你,永远恨你……”

崔天罡自毁脚筋,以崔天允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没有人识破他。后来,他为了避免夜长梦多,走漏风声,将崔天允远远地送去朔方。凭借崔天允和威烈王昔日的交情,他将他囚禁在朔方的地牢中。威烈王没有认出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且不能言语的崔天允,将他囚禁在地牢中十五年。这十五年里,别院毁于一场大火,见过崔天罡的仆婢皆死于非命。

崔天罡瞒天过海,欺世盗名,时至今日,仍然没有人拆穿他。一者,世界上没有崔天罡这个人;二者,崔天罡比崔天允更像崔天允。两人是孪生兄弟,外表本就一模一样,住在别院中的十年里,崔天罡受崔天允教诲熏陶,耳濡目染中,他的行为举止、气质神态也都与崔天允别无二致。更重要的是,他的兵法谋略,军事才能也丝毫不逊于崔天允。即使有那么一点破绽,也可以解释为崔天允失去双足,受到了沉重打击,行为自然和以往有些不一样。在世人眼中,郁安侯一直都是智谋过人的郁安侯,没有人察觉崔天允换做了崔天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