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和伤痛让年华奄奄无力,没有食物和水,她只能以井底的青苔充饥,以泥水解渴。泥水极腥臭,入口让人欲呕。

最初,年华一直在哭喊求救,希望有路人听见,搬开巨石,救她出去。或许,古刹太过荒凉,人迹罕至,她的眼泪干涸了,声音嘶哑了,却始终没有人来救她。

困在黑暗寂静的井底,不知今夕何夕,饥饿,孤独,寒冷,恐惧,疼痛无时不在折磨着年华,闻着鼻端的腐臭的泥腥味,她觉得自己也正在泥土中渐渐腐烂……

年华绝望了,开始静静等待死亡的降临。可是,一想起父亲也许正在某处拼命地寻找他们三姐弟,她干涸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忍不住啜泣,“呜呜……”

年华的啜泣声很轻,比起之前声嘶力竭地求救声要轻得多。可是这一次,居然有人听到了。

“谁在井底?是人么?”清朗的声音从井口传来,隔着巨石,有些缥缈。

年华大喜,不啻于听见天籁,她挣扎着张开口,以最大的声音回应:“救救我,救救我……”

年华的喉咙早已嘶哑,她能发出的最大声音也细如蚊呐。可神奇的是,井外的人居然听清了,“你稍等,我把石头弄开……”

年华忍不住想哭。这些天来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随着这一句天籁之语而松懈,她安心地晕厥了过去。

神智迷糊中,年华一直在哭,她梦见她遇到了父亲,正在向父亲哭诉,“姐姐……他们杀死了姐姐……弟弟也死了……”

一只温暖的手,在替她擦泪,低喃着安抚她:“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呜呜,姐姐,你不要死……”年华哭泣着,眼前一片黑暗,身体却很温暖。谁,谁在拥抱着她?是父亲?还是姐姐?还是……救她的人?

“在这乱世中,只有变得强大,才能守护……”那个温和而好听的声音道。

温暖中,年华渐渐沉睡过去,耳边的声音也渐渐远去……

“大师兄,该起程了。我们还有要事在身,不能在这破庙里耽误时辰。”

“知道了。”

年华醒来时,阳光明亮而耀眼,她伸手挡了挡阳光,好半天才能视物。

四周不再是阴冷逼仄的井底,而是光线明亮的古刹,她正躺在一方柔软的毛皮上,身上盖着一件如雪的白衣。她以为自己在做梦,可是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告诉她这不是做梦。她环顾四周,不见一个人。离毛毡不远处,放着一点干粮,一些钱,和几瓶金疮药。

是谁留下了这些东西?是救了她的那个人么?他是谁?他已经离开了么?

年华看见干粮,腹中饥饿如焚,她一把抓过干粮,一边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一边泪眼婆娑。吃到一半时,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丢开干粮,一跃而起。

年华颤抖着走到佛像边,佛祖盘腿坐在莲台上,嘴角含笑,神情慈穆。莲台的一角有一块暗褐色的血迹,地上也有一摊暗褐色的血迹,却没有见到本该倒在这里的弟弟。

年华奔向大殿外,外面阳光明媚,积雪初融。年华在嶙峋的乱石中寻找,想找到姐姐的尸体,可是也没有找到。

年华心中忐忑,蓦然回首间,一棵经冬犹翠的松树下,铺着一方草席,草席下凸起的形状,像……人?!!

草席裹尸,是烽烟乱世中最简单的葬礼。

年华奔到松树下,她看见破败的草席下,露出两双人足。一双是女性赤、裸的纤足,右足踝上系着一圈红色的长命丝。姐姐身体不好,一直习惯在足踝上系长命丝祓灾祈福。另一双足很小,穿着木底布鞋。布鞋的鞋面很破旧了,木底也几乎已经磨没了。弟弟总是吵着要换一双新鞋,可是父亲一直没有多余的钱给他买。草席下,正是姐姐和弟弟的尸体。

“啊——啊啊——”年华跪在地上,抚尸而泣,哀恸欲绝。哭到再也没有眼泪时,年华才开始思索,是谁为姐姐和弟弟收殓了尸体。绝不会是那群穷凶极恶,天良丧尽的流寇,一定是救她的人。那人说,在这乱世中,只有变得强大,才能守护。没错,如果她足够强大,姐姐和弟弟就不会死了。

天上风起云涌,地上荒冢。年华对着姐姐和弟弟的尸体发誓,从此以后,她一定要变得强大,为此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后来,我拿着救我的人留下的钱和干粮离开了古刹,我跟着一些难民往北迁徙,途中竟遇到了父亲。他知道姐姐和弟弟殁了,一瞬间苍老了十岁。我们到了朔方南边的柘城定居,父女两人相依为命。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越国伐朔方,轩辕楚带着天狼骑攻破了柘城,我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死在了越兵刀下。我逃出城,在一片小树林里,被师父所救。师父给了我天极将门的青云符,说如果我能够独自穿过烽火乱世,抵达合虚山天极门,他就收我为弟子。我答应了,因为我想变得强大,即使为将者在鞍马上杀人,也终将在鞍马上被杀,也无所谓。我只是希望,在我活着的时候,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重要的人死去,而无能为力。”

年华和皇甫钦踏雪而行,年华的故事已近尾声,青龙营近在眼前。

135 游侠

“那个救你的人,你不想找到他么?”皇甫钦问。

年华怅然地道,“天下这么大,人海茫茫,我连他长得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怎么能找到他?也许,他早已忘记自己曾顺手救过一个困在井底的孩子吧。”

“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小王比你更感激他。”

“咦?为什么?”年华奇怪。难道他也救过皇甫钦么?

“因为他如果不救你,小王就没有可能遇见你这样的奇女子。”

年华笑了笑,“青龙营到了。”

年华让红娘子给孩子医治,又吩咐仆从好生照料,才下去睡了。

第二天,皇甫钦、年华起程离开罗城,小男孩已经转醒,他在罗城中已经无亲无故,年华也将他一起带走了。临走前,年华命令方鸣安葬死去的城民,并留下一封信,让方鸣带给崔天允。

“你在信中写了什么?”皇甫钦好奇地问道。

“一些谏言,让他勿累苍生。”年华淡淡地道。

一行人继续向北冥天音城进发。年华在罗城救的小男孩,双腿治疗及时,没有留下后遗症。但是,经过这次的沉痛打击,他竟不记得自己的过去了,也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年华知道红娘子能力非凡,或许能够恢复小男孩的记忆。

红娘子道:“不是草民不能,而是您确定您真的想让他恢复记忆么?”

年华犹豫了。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一天之间经历了人世间最惨痛、最血腥的事情,亲人尽逝,杀伐屠城。他丧失了记忆,也许正是上苍赐给他的新生,不让他将来活在噩梦的阴影中,无法解脱。想来,他去世的至亲,也会希望他能忘掉一切,快乐平安地度过一生吧。

年华放弃了让小男孩恢复记忆,因为他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她给他取名为“烟”,意寓过往于他如云烟,不必执怀。

“皇甫烟,真是好名字!”马车中,皇甫钦抱着小男孩,笑赞道。小男孩也笑了,一路行来,他已经不再认生了,他亲近年华,但更亲近皇甫钦。

“为什么要姓皇甫?”年华一脸黑线地问道。

皇甫钦笑眯眯地道:“好歹是小王辛苦背回来的,他当然要跟小王姓,小王决定收他为螟蛉之子。烟儿乖,叫一声义父来听听。”

“义父。”皇甫烟甜甜地叫道。

“乖烟儿。”皇甫钦笑得合不拢嘴,开心地道:“这次出门真划算,爱妃,儿子都齐全了。?”

年华皱眉,“谁是你爱妃!”

皇甫钦假装没听见,指着年华,对皇甫烟道:“乖烟儿,叫义母。”

皇甫烟望了一眼年华渐渐泛青的脸,没有做声。

“怎么不叫?”皇甫钦道。

“我叫了,只怕您会挨打。”皇甫烟一头扎进皇甫钦怀里。

年华闻言,忍不住笑了。皇甫钦也笑了。

皇甫钦一行人抵达天音城时,已是积雪消融,枝头绽绿的初春。燕灵王皇甫康对皇甫钦与年华联姻一事非常满意,下令司天寮选择吉日,为晋王皇甫钦和年华举行最隆重的婚礼。

经过天官卜筮,吉日定在春祭那一天。春祭相传是春神东皇太一的生辰,再吉利不过了。先于婚礼的大事,是北冥七万金狮骑赴禁灵,牵制崔天罡在西边布下的灵羽骑,与青龙骑联手伐禁灵。出兵那一天,年华站在城楼上,望着大军浩浩荡荡地离开天音城,心中说不出的沉重。

婚礼举行前,年华住在驿馆中。上次她来天音城接皇甫鸾时,也是住在这里,这一次住着,又是别样的心境。偶尔,有玉京的消息和禁灵的战况送至驿馆,并无大事。皇甫钦可能冗务缠身,倒也不常来聒噪,但隔三差五总会派人带各色吃食、玩物来问候。燕灵王皇甫康也不时有赏赐送至驿馆。

驿馆中。

重楼深院,曲池浮桥。

上官心儿捧着一件质地华贵,绣工精美的礼服,匆匆走在回廊里。她身后跟着六名彩衣宫女,宫女们手中捧着凤冠、玉带、钗环、首饰之类的东西。这一套礼服由宫中绣坊花了半个月时间缝制,今日送来让年华试穿是否合身,需不需要修改。嫁衣的材质是寸锦寸金的蜀锦,缨络精巧,流苏轻盈,据说上面的如意牡丹和吉光鸟展翼的纹绣,是一百名绣女日夜赶工,呕心沥血绣成。

上官心儿一边暗暗咋舌嫁衣之奢华,一边想象穿在年华身上会是什么模样。嗯,年将军本身就是美人,穿上这样美丽的嫁衣,一定会美丽得让嫁衣上镶嵌的明珠都黯然失色。只希望,她穿上嫁衣后,不要再郁郁寡欢,黛眉深蹙,从此能够露出快乐的笑容。

自从六年前,年华从清平郡主府救出上官氏一家,上官心儿就对年华心怀深深的感激。如今,老父上官苍在玉京安享晚年,衣食无忧;哥哥上官武从一介布衣,擢升为京畿营主将,位列殿上之臣,光耀门楣;自己有所依靠,不再颠沛流离,四处卖唱。这一切,都是年华给予他们的,她唯一能够回报年华的,就是尽心尽力地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并祈祷她能平安,幸福。

在回廊转角处,上官心儿迎面遇见红娘子。

上官心儿问道,“红娘子,你看见年将军了吗?”

“年将军在后院与游侠儿们喝酒。”红娘子答道,她的唇角,始终带着一抹让人悚然的诡笑。

“唔,谢谢。”

“不客气。”红娘子笑了笑,飘然离去。

上官心儿的额角有冷汗浸出,不知为何,虽然同为侍奉年华的人,红娘子总是让她毛骨悚然,如果没有必要,打死她她也不愿意和她多说一句话。

上官心儿来到后院,转过一座假山之后,她看见八角飞翼亭内,年华一身窄袖狩衣,正与几名豪爽英健的男女喝酒聊天。一名紫髯汉子和一名英武少年在亭外的空地上舞刀弄枪,寒光飒飒,引得年华等人大声喝彩。

北冥之地,民风豪爽,天音城附近多有游侠儿。游侠儿重义轻利,游走四方,喜好济危扶困,结交朋友。遇上能够赏识他们才能的朋友,游侠儿往往肝胆相照,为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游侠儿之中,不乏见识广博,胸怀韬略的英杰人物。第一次来北冥,年华就结交了一些游侠儿。这一次再来北冥,不到一个月,她就和一些声名远播的游侠儿成了朋友,不是同他们出去,就是请他们来驿馆。

一看见这些豪放不羁,三教九流的游侠儿,上官心儿就觉得头痛。在玉京将军府,年华广纳清客门人,提携其中的能人志士为朝廷效命也就罢了,现在来北冥做王妃,怎么也该矜持高贵一些,怎么能和这些市井中人混在一起?!上官心儿怎么看,也觉得这些游侠儿不可靠,八成是来骗吃,骗喝,骗财的!

上官心儿曾婉转地劝谏年华:“游侠儿多为三教九流之徒,良莠不齐,有很多甚至是屠夫,贩卒之类的粗人,连大字也不识一个,胸中怎么会有平戎之策?年将军还是谨慎交结为妙……”

可是,年华浑不在意,淡淡一笑:“无妨,仗义每在屠狗辈,高人常居市井间。和他们聊天,本将军也长了不少见识。”

尽管年华这么说了,上官心儿还是认定了游侠儿就是一伙骗吃,骗喝,骗财的家伙。上官心儿见八角飞翼亭里人多,不便去回禀礼服的事,就遣了一名侍女,去八角亭请年华过来。

年华跟着侍女走过来,“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