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乃废人,死不足惜。”

“不,昆仑,你不是‘废人’,没有‘废人’可以领兵与郁安侯周旋一年,深入禁灵腹地。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就不是‘废人’。虽然我很想救刘延昭,但我不同意阵前换将。”

崔天允突然匍匐在地,以额头触地。

年华吓了一跳,急忙扶他,“昆仑,你行此大礼做什么?”

崔天允抬起头,嘴唇动了动,费了极大的力气,才从喉咙里发出破碎而诡异的声音,“阵……前……换……将……”

年华想了想,问道:“你可是有借‘阵前换将’而制敌的良策?”

崔天允点头。

年华问:“什么计策?”

崔天允提笔,飞快地在纸上写了数行字。

年华拿起来看了,脸色渐渐凝重,“昆仑,你确定要这么做?”

崔天允点头,蒙眼的黑纱下,有两行泪水滑落,“一切,都该结束了。”

年华遣使者入桐城,提出以崔天允换刘延昭。崔天罡同意了,但条件是年华必须亲自去桐城换人。年华也同意了。

三日后,桐城外,寒日生戈剑,阴云摇旆旌。

年华带领八千青龙骑抵达桐城时,一万灵羽骑在城楼前的旷地上列阵排开,军聚云暗,黄沙飞尘。崔天罡在城楼上坐镇指挥,衣衫翩飞,面容如塑。

年华抬头望向城楼,崔天罡也正望向她,两人的目光在虚空中交汇,硝烟无声,敌意蔓延。崔天罡始终记恨无皋岭年华诈降,毁了他霹雳车的旧事,曾扬言一定要生擒年华,千刀万剐。年华对崔天罡的为人十分不齿,一个不知感恩,残害手足的邪恶之人,再谋略过人,用兵如神,也不配为武将。

看见城楼下灵羽骑的阵仗,年华不禁笑了,心中暗叹,一切都如昆仑所料,崔天罡提出让她亲自来桐城换人,果然在事先有所准备。稍微一想也知道,皇甫钦率领金狮骑攻晟城,晟城陷入危境,崔天罡在桐城坐不下去了,但又不甘心就此撤兵回援,让费尽心血布好的子桐山困局支离破碎。他不甘心崔天允和年华就此逃出他的掌心,崔天允存在一日,他就一日不能安枕,年华存在一日,他就一日怨恨难消。所以,年华亲自来换人的机会,他绝不会放过,一定会全力一击,将两个宿敌一网打尽。

灵羽骑的将旗下,宫少微端坐在战马上,他一袭玄色盔甲,火月蓝披风在风中翻飞。他的眸子坚冷如铁,手中的银枪泛着寒水般的冷色。看见年华,他冰冷的眸中微起波澜。但很快,又恢复了平定。

“年将军,人可带来了?”宫少微对年华道。

年华望了一眼身边的崔天允,迎视宫少微,“带来了。刘延昭呢?”

宫少微做了一个手势,两名士兵押出一名蓬头乱发,浑身血迹的中年武将,正是被擒的刘延昭。

“你把‘那人’送至阵前,本世子也将刘延昭送至阵前,公平交换。”宫少微冷冷道。他似乎不愿意叫崔天允的名字,也不敢看崔天允。玉京那一夜,崔天允与他诉衷肠,希望能够师徒相认,让他助他向崔天罡复仇。可是,宫少微却背叛了他。第二天,宫少微只身逃回禁灵,向崔天罡报告崔天允还活着,使得年华不得不先发制人,向禁灵开战。宫少微愧对崔天允,所以不敢看他。

年华冷冷道:“宫世子,昆仑不是‘那人’,他是你的师父。”

宫少微别过了头,“本世子的恩师在城楼上。”

“你……”年华一时无言。

崔天允坐在轮椅上,他的双手死死地抓紧了轮椅的扶手,苍白瘦削的手背上青筋凸起,显示出他此刻的愤怒、失望、自嘲、悲伤。

崔天允和刘延昭同时被士兵送至沙场前,双方换人。

“昆仑……”崔天允被带走前,年华忍不住开口唤道,她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昆仑回头,笑了笑,黑纱下的目光坚毅而决绝。他张口说了句什么,年华从他的唇形中,读出了两个字:“珍重。”

崔天允和年华同为不世将才,征伐沙场,叱咤风云。在朔方,她救他出黑暗绝地,相互欣赏,成为忘年之交。玉京中,她为他立下军令状,她以命相托,他刎颈相酬。如今,一声珍重,也许便将成为永诀。

昆仑被带入灵羽骑中,年华只能眼看着他被人带入桐城中,去见崔天罡。

刘延昭回到青龙骑中,跪见年华,满面愧色,“年将军,末将无能,让您失望了……”

“请起,回营再说。”年华示意刘延昭起身。

“咚!咚咚——”突如其来,城楼上响起了三声雄浑的鼓声,声震云霄,战马屡惊。灵羽骑闻鼓而动,分散成三队阵列,左右两翼缓缓向青龙骑围抄而来。

年华用手抚摸马颈,安抚受惊的战马,她抬眼望向宫少微,“郁安侯这是什么意思?”

宫少微淡淡道,“师父的意思,年将军既然来到了桐城外,就不必再回子桐山了。”

年华冷笑,“想留住本将军?只怕没有那么容易!”

宫少微横枪立马,也笑了,“风雷阵中,绝无生还,今日你插翅难飞!”

“本将军也正想再领教一下风雷阵!”年华冷冷道,她扬手做了一个手势。

“呜——呜呜——”三声兽角次第响起,青龙骑战阵散开,如一张绷紧的弓。

年华的脸隐在头盔下,看不清表情。她一身银色战甲,英姿勃发,红色的披风无风自动,仿如一团燃烧的火焰。她手中的玄铁重剑轻吟不绝,沉黑的剑锋似天边的阴云。红日隐,野草衰,云层之上,隐隐滚动着轰隆隆的雷声,似在回应她的剑鸣。

年华身上散发出一股巨大的压迫感,那是浴血疆场多年的战将,才历练出的杀气与威慑。宫少微一时被慑住,无法动弹,他本想先发制人,令灵羽骑进攻,可是张开口,竟无法出声。就在这错失的一刹那,他看见年华唇角微扬,圣鼍剑直指灵羽骑,红唇中掷出沉重如铁的两个字:“进攻!”

青龙骑闻令而动,潮水般涌向灵羽骑。

宫少微急忙下令,“迎敌!”

灵羽骑闻令,列阵迎敌。转眼间,两股骑兵交战在一起,杀声震野,血光冲天。

城楼上。

崔天允被灵羽骑送至崔天罡跟前。这一年多以来,他们兄弟二人在禁灵战场上调兵遣将,斗智斗谋,但真正近距离重逢,这还是第一次。

二十年前一模一样,难分彼此的孪生兄弟,如今已是判若两人。崔天罡虽然两鬓已经染了风霜,但仍旧丰神俊朗,气度非凡,举手投足间,有着指点江山的气势。崔天罡体型佝偻,模样可怖,只是看他一眼,就让人无端地觉得惊悚和压抑。

崔天罡看见崔天允,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唇角泛起一抹恶毒的嘲笑:“你欠我的,尚未还完,在没有受够黑暗和绝望之前,你逃不出我的手心!”

崔天允浑身颤抖,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恐惧,他的手指在轮椅扶手上抠出一道道血痕。

崔天罡催动轮椅,来到崔天允身边,将唇贴向崔天允耳边,轻声道:“你为年华耗尽心血,打这一仗,可她却阵前换将,用你来交换刘延昭。在她眼中,你只是一个废物,毫无用处。你只是一个丑陋的废物啊,我亲爱的哥哥……”

崔天允的喉咙动了动,手指上鲜血淋漓。

崔天罡嘲笑,“我知道,你想说‘这是我自愿的,与她无关。’。可是你瞧,你现在连这十个字都说不出来,无用的废物!丑陋的怪物!”

崔天允黑纱下的目光,沉寂如死。

崔天罡笑得邪恶,“我亲爱的哥哥,你现在一定很绝望,可是接下来,我要让你看一场更加绝望的戏。”崔天允转头,冷笑着吩咐,“击鼓,布阵!”

“咚咚——咚——”随着崔天罡的吩咐,三声震耳发聩的鼓声响彻云霄。

“呜呜——呜——”不多时,城楼下响起了三声兽角,崔天允和崔天罡坐在城楼上,看着灵羽骑和青龙骑如同两股潮水,迅速交汇在一起。

“你就静静地看着,青龙骑是怎么在风雷阵中全军覆没,年华是怎么死在阵中的吧……”崔天罡冷笑。

崔天允的手指,在轮椅的扶手上抓得更紧,鲜血一滴一滴缓缓滴落。

141 桐城

风雷阵阵如其名,疾如风,迅如雷,变化无限,制敌于死。在风雷阵中,灵羽骑的阵队分列为方,圆,曲,直,锐,虚虚实实,变化无常,让人不能捉摸。渐渐的,青龙骑被灵羽骑困在风雷阵中,双方浴血搏杀,青龙骑的左翼被灵羽骑一点一点地吞噬,摧毁。

城楼上,灵羽骑的旗帜猎猎飞舞。风是东南风,旗帜向西北飞扬。

崔天允从黑纱中望着城楼下的激烈杀伐,脸上没有表情。

突然,风向骤转,东南风变作西北风,旌旗转而向东南猎猎飞扬。

城楼下的战势也突然起了变化,当灵羽骑一鼓作气,摧毁青龙骑左翼时,年华带领主力军冲破风雷阵里灵羽骑最薄弱的尾翼,从后方绕道反向灵羽骑围抄而去。情势骤转,围敌于阵中的灵羽骑,转瞬间变作了笼中鸟。青龙骑渐渐缩小了包围圈,黄沙漫漫的沙场中扬起了血尘。

城楼上,崔天罡看见此变,转头望向崔天允,冷笑,“世间能破风雷阵者,只有创出风雷阵的你,你连风雷阵的弱点和破法都告诉她了?怪不得,她敢亲自前来桐城,原来是有恃无恐。不过,她还是有来无回,因为我早就料到风雷阵困不住她,而做了更周全的准备。击鼓,布四兽阵!”

“咚咚咚!咚咚——咚——”第二面牛皮巨鼓被擂响,鼓声急促如惊雷,响彻战场。

不多时,城楼下的旷地四方,涌出了四支铁骑。——这是崔天罡事先埋伏下的灵羽骑,每支骑队约有五千人,两万人向青龙骑包围而来,沙尘滚滚,刀光慑人。

“四兽阵是我这十年来呕心沥血创出的阵法,比风雷阵更具杀伤力。年华今日插翅难飞……哈哈哈哈……”崔天罡仰天大笑,成竹在胸。

崔天允的额上,浸出了一滴冷汗。

四支铁骑包围向年华的青龙骑,如同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择人欲噬。

青龙骑大惊,年华心中也是一紧,急忙下令:“鸣角!”

“呜呜呜——呜呜呜——”战场上,响起了雄浑的兽角声,与之前短促的节奏不同,此时的兽角悠长而浑厚,响彻云际,绵延天边。

兽角声响起的同时,年华一骑当先,手持圣鼍剑迎向西方包围而来的灵羽骑将领。那名络腮胡的将领急忙挥刀迎战,与年华激战在一处。然而,他却不是年华的对手,不到三个回合,就被年华斩于马下。与此同时,地平线上烟尘滚滚,马蹄如雷,大量银甲骑兵纵马而来,反将灵羽骑围困入彀中。银甲骑士的旗帜上,纹着威风凛凛的白虎图腾,一马当先的将领正是白虎、骑副将田济。

灵羽骑没有料到会反被包围,顿时惊慌失措,人仰马翻。

城楼上,旌旗猎猎飞舞,飒飒作响。旌旗下,崔天允和崔天罡并肩而坐,望着城楼下的战局。

从城楼上望下去,旷地上的战局仿如四个环环相套的圆圈,最里面的是宫少微带领的灵羽骑,本来有一万人,但在年华的反攻中,已经只剩一小半了;第二层是年华带领的八千青龙骑,也折损了左翼;第三层是布下四兽阵的两万灵羽骑;最外面的一层是闻兽角奇袭而至的三万白虎、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