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也在苦恼。几名在晟城中颇有神医之名的大夫为她诊治过后,均看不出症结所在。年华没有办法,只好把恐惧和忧焚藏在心中。红娘子的拙贝罗香,她也不敢再用,每夜只以打坐来宁神。多日来睡眠不足,让她的脸色日渐憔悴,精神也偶尔会恍惚。她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一定会崩溃。可是放眼身边,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帮她。

年华忍不住想,如果云风白在她身边就好了,他见多识广,连离朱之毒都有办法替她化去,应该会知道这怪疾是怎么回事。不,不,他还是不要在她身边,她不想让他陷入危险。不知不觉,她已经太过依赖他,这不太像她身为武将的行事风格。再说,她已经嫁给了皇甫钦,又和皇甫钦有了夫妻之实。这一生,她只能欠他一世相思,来世再还他。那一缕在出征禁灵前消逝的箫音,也许也正代表了他守候了一载春秋之后的死心吧。她这一生,错爱了一个人,亏欠了一个人。即使风华之名动九州,慑六国,她手握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华权势,她还是觉得自己是一个孤独的失败者。因为,这十年来,她从无一日真正快乐。

盟约商议毕,正是深秋时节。年华决定回玉京复命,皇甫钦无法阻止,于是在沧海阁设宴,为年华践行。

沧海阁二楼的大厅中,空间广阔,四面轩窗大开,秋风习习,云水澹澹。皇甫钦和年华并坐在上首,十二步石阶之下,十八名金狮骑武将分坐列席。石阶之上,垂挂着一排珍珠帘,隔开了上下尊卑。

皇甫钦锦衣玉袍,仪容清贵。年华只是一身寻常的白色长裙,青丝随意地以玉簪绾住,脸上脂粉未施。她不由得暗骂皇甫钦,上次她隆重地穿着王妃的华服赴宴,他偏偏一个人等着她。这一次她轻松地来了,以为不过他一人,他却把众将都叫来了。年华记恨水榭中的事情,对皇甫钦没有好脸色。皇甫钦却还是笑眯眯的,一点儿也不生气。

众将一一向年华祝酒,说了践行的吉利话。年华隔着珠帘一一相应,饮了祝酒。乐师开始奏乐,美丽的舞姬翩翩起舞,众将饮酒赏舞,气氛融洽。

年华沉默着,不理会皇甫钦。

皇甫钦也有些沉默,他望了年华一眼,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真的去意已决?”

他知道她的答案,可是他还是这么问了。

年华的答案果然如他所料:“我去意已决。”

他始终不是她爱的人,也成不了她爱的人。水榭那一夜,且当做一场水月镜花般的幻梦,天明梦醒,散去无痕。从此一别两宽,勿念,勿憎。

年华饮下一杯酒,隔着珠帘,看舞姬步步生莲,水袖舒卷。皇甫钦也饮了一杯酒,苦笑:“当年,在太平宫,小王问你什么是爱,你说‘爱,是一件既痛苦,又快乐的事情。爱一个人爱到深处时,理智全无,不得解脱,为了他可以忍受一切辛酸苦难,甚至可以不顾惜自己的性命。’那时,小王不能明白,想要明白。如今,小王已经明白,却又后悔明白。”

“九王爷,你想得太多了。我记得,那时我就说过,九王爷不必把‘爱’放在年华身上,我不值得九王爷错爱。”年华淡淡地道。

“不,小王没有想太多,小王只是想知道你爱的人是谁?是与你青梅竹马,荣辱相系的帝君?”

年华自嘲地苦笑:“我与他不过是帝与将,荣辱相系罢了。”

合虚山中的梦境太过美好,以至于她把自己寄托在一段无望的感情中,困陷了十年,虚耗了十年。如今,梦已醒,前尘无牵。她只愿做一个将,守护她誓言中的帝王,守护梦华的百姓。

“不是帝君。那是去年春天,在天音城郊外,让你在雷雨中狼狈哭泣的银发男子?”皇甫钦仍在猜测。

年华一怔,手中的酒杯落在了地上。她眼中闪过一抹哀伤,久久不语。

年华的沉默,皇甫钦视作默认,他的心中狠狠一痛。这一瞬间,他的心智被失落,嫉妒,不甘所麻痹,想到年华对他冷漠如冰,却对另一个人爱得深沉,他就觉得不能忍受。

皇甫钦冷笑,“那个银发男子,他已经不在了。”

年华一惊,问皇甫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今年春天,你出征禁灵时,他已经死了。”

年华不信:“你说谎。”

皇甫钦冷笑:“他死在天音城郊外的酒肆中……”

年华听见“天音城郊外的酒肆中”时,肩膀开始微微战栗,心绪开始动摇。天音城郊外的无名酒肆,是她和云风白重逢的地方,也是诀别的地方。她知道,他会去那里。

年华摇头:“不,我还是不信。谁杀了他?”

“小王。”

“你为什么要杀他?”

皇甫钦冷冷道:“小王在天音城杀人,不需要理由。或许,只是觉得他的银发碍眼。他已经死在了金狮骑的乱箭之下,你还是死了对他的心吧。这一生,你只能做我的妻子。”

他已经死在了金狮骑的乱箭之下……他已经死在了金狮骑的乱箭之下……他已经死在了金狮骑的乱箭之下……这句话仿佛一支利箭,瞬间洞穿了年华的心脏。

年华感到身边的声音潮水般退去,脑海中渐渐一片空白。云风白死了……他死了……他死了……死了……

年华的头突然疼了起来,杀意渐渐地涌上心头,侵蚀意志。年华仿佛失了魂魄,没有力气去压抑杀意。她缠着绷带的手,缓缓伸向腰畔的圣鼍剑。倏然间,重剑出鞘,如同一条张牙舞爪的玄龙,扑向皇甫钦。皇甫钦见势不妙,急忙往后避去。

年华的剑堪堪擦过皇甫钦的肩膀,霸烈的剑气将橡木桌一碎为二。

珍珠帘动,满室皆惊。众将见骤生变乱,急忙抽出兵器,也顾不得尊卑,冲上台阶,去保护皇甫钦。

“年华,你疯了!你这是干什么?!”皇甫钦颤声道。

年华静静地站着,长剑指向跌坐在地上的皇甫钦。她头上的玉簪坠地,青丝披散下来,柔顺如黑色的缎子,随着剑气飞扬。她的脸被青丝遮住,看不清表情,只可见红唇翕动,吐出一个字:“杀——杀——”

“王妃疯了?!!”

“王妃要杀王爷,快保护王爷!”众将举着兵器拾阶而上。

年华侧头,见众将蜂拥而上,不仅不恐惧,渐渐泛起血红色的瞳孔中,反而流露出肆虐的杀意。

圣鼍剑凌空划过,一排珍珠帘依次断裂,浑圆的珍珠噼里啪啦,纷落如雨,两名武将走得太急,被珍珠滑倒,滚下台阶。

一名持大刀的凶猛武将最先赶到台阶上,他从背后悄悄地走向年华,持刀向年华劈去,刀势如泰山压顶。年华背对着武将,似乎浑然不觉。皇甫钦心中一紧,微微张口,似要阻止。

气势汹汹的大刀已经临近年华的头顶,武将自以为一击必中,但刀劈下的触感,却是虚空。他定睛一看,年华已经不见了。他正想弄清楚年华去了哪里,视线突然升高。在一瞬间,他将整个大厅尽收眼底。在意识失去的那一刹那,他看见他要杀的女将站在一具断了头的尸体身后,她手中的玄铁重剑上,鲜血蜿蜒。那个断了头的武将,看上去说不出的熟悉……啊,正是他自己。——原来,她竟以他无法看清的速度绕到了他的背后,反给了他致命的一袭。

年华斩飞了从背后偷袭她的武将的头颅,从武将颈中喷出的鲜血,染红了她的白衣,也溅了她一脸。武将的头颅跌落在大厅正中,乐师和舞姬吓得四处逃散:“啊啊,杀人了!!”

“啊!快逃命——”

如果说一众武将之前还以为年华拔剑只是闹剧,此刻看见眼前血淋淋的头颅,也都明白了这绝非玩笑。——王妃真的想杀王爷。

众将手持兵器涌上,将年华困在中央。

鲜血从年华脸上滴落,她伸出舌头,舔去了唇边的血迹。鲜血的味道,让她的头更疼,心中的杀意更加肆虐,无法抑制。

作者有话要说:唔,小华即将切入暴走模式。。。

147 杀戮

年华手腕一转,圣鼍剑闪电般没入了一名武将的小腹。

剑出,血溅,人亡。

年华诡异一笑,红唇烈艳,瞳孔冰冷:“杀——”

皇甫钦在左右的护卫下,疾步向后退去。他望着与众将激战在一起的年华,心中纠结而疼痛。他没有料到自己那一句话,竟会让她陷入疯狂。那个银发男子,对她究竟有多重要?让冷静的她甚至迷失了自己?!!左右劝皇甫钦赶快离开沧海阁,他却牵挂年华,踟蹰着不肯走。

圣鼍剑畅饮鲜血,众将在年华的剑下次第倒下,酒宴变成了血宴,歌舞场变成了修罗场。年华疯狂地杀戮着,她绝望的心灵渴望着鲜血,她头疼的痛苦必须以杀戮来释放。

不!不!不能杀人!不能挥刃!!心底残存的一丝理智这样告诫她,但那一丝理智苍白而乏力,根本阻止不了她的行为。

此时的她,仿佛不是她,但却又的确是她。她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无力停止。在得知云风白死去的那一刻,她疯狂了,崩溃了。看,这大厅中蔓延的血色,多像那年冰雪荒原中从他指端盛开的花海。啊,溅在身上的鲜血的温度,多像他怀中的体温……

年华一剑刺死了最后一名围攻她的武将,转身向皇甫钦走去。

“年华……”皇甫钦眼看左右侍卫也被年华斩于剑下,他踉跄后退。退了几步,他的背脊抵上了冷硬的墙壁,再无退路。

年华一步步走近皇甫钦,红色的瞳中泛着冷光。她的脸上、身上都是血迹,圣鼍剑上也正滴着鲜血。她每走一步,便留下一个带血的脚印。有那么一瞬间,皇甫钦以为走向自己的人不是年华,而是地狱中的修罗。

“年华,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皇甫钦望着年华,道。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他心中涌起的不是恐惧,而是悲哀和苦涩。

年华目光冰冷,殷红的唇中吐出一个字:“杀——”

皇甫钦笑得苦涩,“你想杀了小王?就因为那个男人死了,你想杀了我?!年华,别忘了,你是玉京的将军,小王是北冥的晋王,你想挑起北冥与玉京的战火吗?即使你不承认,小王毕竟是你的丈夫,你杀了小王,天下人会如何看你……”

“杀……”年华仿佛没有听见皇甫钦的话,她的心智已经被强烈的杀意控制,无法解脱。她伸出左手,手指轻轻滑过皇甫钦的脸。

皇甫钦以为年华改变了主意,大喜:“小华……”

年华拎起皇甫钦的衣领,右手圣鼍剑递出,黑剑没入了皇甫钦腹部。

“呃,小华你……”皇甫钦只觉得腹部一凉一痛,比痛苦更浓烈的,是失望和悲哀。

年华目光冰冷,如同木偶。她手腕一动,圣鼍剑从皇甫钦的身体中抽离,鲜血淋漓。

皇甫钦望着年华,眼前闪过一幕幕场景……

玉京古道外初见,惊鸿一瞥,她还是十八九岁的少女,他嬉闹调戏她,她冒火想揍他;天音城再见,她已是二十四五的女子,岁月如刀,没有使她老去,反而将她雕磨得更加美丽成熟,她身上女性明媚韶艳的风华和武将睥睨山河的气度,让他深深地惊艳;太平山离宫再相逢,为了她的诺言,他舍命下山崖。当他陷入死亡绝地时,她乘着金鹏从天而降,来救他上去。大鹏背上,山风浩荡,云海翻涌,她的目光望着九天之上,而他却望着她;天音城中,两人成亲后,春夏秋冬,点点滴滴,他总是在戏弄她,惹她生气。当她凶巴巴地拍飞他时,他其实很开心。因为只有她生气时,她的脸上才没有哀伤,才没有寂寞。

从开始到结束,她从来就没有注意到他在望着她,他在爱着她。因为,她的目光总是流连在别处,不曾看见他。

他知道,她从来没有爱过他,她嫁给他只是因为责任,因为承诺,可她却不知道,成婚那一天,在祭庙中乐神青商的神像前,他的誓言不是虚言,而是真心。

他从来不懂爱,等他懂得爱时,却爱上了一个不懂得他的爱的女人。

皇甫钦苦涩地笑着,腹部的创口深到致命,鲜血不断地涌出。他感到生命正在流逝,无可挽回,他望着年华,眼中没有怨恨,只有悲伤,自嘲:“年华,我爱你……这是出征禁灵前,你没有听清的那一句话,小王说等禁灵一战结束,小王再重新对你说一遍……呵呵,现在不说,只怕就没机会了……”

如果,早知会有今日,他还会不会玩这场危险的赌博,娶这个会杀了她的女人?皇甫钦想了想,他的答案是肯定的。即使明知是死局,他还是会选择娶她。有时候,一个最聪明的人,也会糊涂到比傻瓜还傻。水榭那一夜,春梦旖旎,他曾拥她入怀,与她肌肤相亲。那是他这一生中最幸福快乐的时刻,可惜短暂,逝如夜露。

皇甫钦伸出手,触碰年华的脸。

圣鼍剑起,刺入了皇甫钦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