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特地来送年将军去郓城。”红娘子垂首道。

年华望了一眼金鹏,它的双目中仍旧泛着没有生命的冷光,让人不寒而栗。

“乘着它去郓城么?”

“正是。”红娘子垂首道,“以金鹏的脚程,您下午就可以抵达郓城。”

“下午就可以抵达郓城?”年华大喜。

“正是。”红娘子道。

年华、云风白弃马乘上金鹏。金鹏载着年华、云风白、红娘子扶摇而起,直上青云。

天风吹乱了年华的头发,云海在脚下沉浮,她的心绪很复杂。那年太平宫中,她骑着这只金鹏,冲下悬崖去救皇甫钦。而如今,皇甫钦已经不在了,她乘着同样的金鹏,目的却是灭他的国。

云风白望向红娘子,眼神复杂。红娘子回望云风白,嘴角勾起一抹冷冷地笑意。云风白说了一句什么,红娘子也回了一句,天风吹散了他们的对话,天地间只余风声和鹏鸣。

这一日下午,田济和白虎、骑众将议事,讨论是否与萧良合兵,去往天音城救年华。一只巨大的金鹏遮天蔽日,从天而降,落在了郓城中。

当年华从金鹏上跃下来,走向众人时,大家更是惊得合不拢嘴,以为自己在做梦。

“年将军?”田济走过来,有些不敢置信。

“田副将。”年华笑了笑,道。

“啊!真的是年将军!年将军来郓城了!!”田济和众将大喜。

年华抵达郓城后,郓城中的白虎、骑,在边春原与金狮骑对峙的青龙骑士气大振。年华整顿白虎、骑,调遣青龙骑,与奉帝命征伐北冥的萧良合作,三军齐发,攻打北冥。

北冥失去了皇甫钦和十八名精锐将领,朝廷中本就人心大乱,武将空虚。年华、萧良三路大军杀至,在前线作战的金狮骑连连失利,节节败退,燕灵王忧焚得寝食难安。终于,在年华、萧良的大军攻占了青要关,已经向天音城进发时,燕灵王递上了降表。

年华、萧良踏入天音城时,正是春暮夏初。春风吹过,满城飞花。皇甫康拿着降书,走下黄金宝座,来到城外跪地求降。

年华望着匍匐在地的北冥王主,心情复杂。去年小雪时节,因为这个人的一纸王令,她陷入了绝境,甚至连累了许多游侠儿丧命。她恨皇甫康,可是事情的起因,却是源于她血洗沧海阁,错杀了皇甫钦。终究,罪孽在她。

萧良不知出于什么心思,道:“北冥王族理当诛杀,一个不留。”

皇甫康吓得脸色苍白,体如筛糠。

年华看着皇甫康,想起了死去的皇甫钦,想起了在玉京的皇甫鸾。皇甫康是皇甫钦的兄长,皇甫鸾的父亲。此时此刻,她无法再恨这个曾经要取她性命的王主,他只是一个亡国之君,一个战场败俘而已。

“北冥王族应该押往玉京,任由圣上处置。萧将军,你我只是战将,无权处决献降的诸侯。”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很多事情,本将军当然可以自己决定。”萧良拔剑斩向皇甫康。

皇甫康吓得几乎晕倒。

就在萧良的长剑即将斩飞皇甫康的头颅时,另一柄青色重剑挡住了他的长剑。萧良顺着青剑向上望去,看见了年华。

“年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年华淡淡地道,“战场之上,不杀俘虏。皇甫康已经投降了,萧将军何必赶尽杀绝?”

萧良加大了手上力道,试图斩杀皇甫康。可是,他的剑被年华手中的青剑钳制,无法递进半寸。

萧良的额上有冷汗浸出。他的身后,玄武骑、乌衣军众将蠢蠢欲动,年华身后,青龙骑、白虎、骑众将虎视眈眈。空气中,似乎有无形的硝烟在弥漫,兵戈内乱,一触即发。

“哼!”萧良收回长剑,冷冷讽道,“萧某再怎么赶尽杀绝,也比不上晋王妃为了军功,在沧海阁杀死丈夫用心歹毒。果真是最毒不过妇人心!”

萧良这一句话,如同利刃插、入了年华心中,她几乎站立不稳。皇甫钦之死,是她心中最深的一道伤疤。萧良撕裂了这道伤疤,让她疼痛入髓。

萧良扬长而去。

白虎、骑众将面露不忿,欲要拦截萧良。年华怕生事端,制止了他们。年华派青龙骑看押北冥王族,传令三军不许扰民,才领兵进入天音城。

153 怀念

北冥之战以来,年华和萧良总有摩擦,但好在两人都是识大体的人,在大事上能够互相迁就,配合,以大局利益为重,所以没有出什么乱子。北冥之战的善后事宜,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年华进入天音城后,四处打探当初救她出天音城的游侠儿的讯息,想要重谢他们。可是,死去的游侠儿她不知道名姓,活着的游侠儿她不知道踪迹。悬赏的榜单贴出去以后,竟没有一个游侠儿来领赏。

几年之后,年华在玉京中听说,紫髯和子旻等人仍在北冥游侠,路见不平,除暴安良。年华很后悔当初贴出的那一张悬赏榜文,或许在游侠儿眼中,这是对他们的不尊重吧。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他们舍命助她,是为义气,是为酬士,并非为了那几两赏银。

微雨清风,春暮花残。年华一直害怕踏进晋王府,但终究还是去了。自从皇甫钦死后,她总是梦见他站在她面前,满身,满脸都是血,用悲哀的眼神望着她,喃喃地说他爱她,永远爱她。他用沾满血的双手抱着她,将她拖入地狱的血池中,直至窒息。

晋王府的后花园中,一草一木都熟悉无比。她和皇甫钦曾在晋王府度过了一年时光,虽然是一场虚假的婚姻,没有爱,没有情,但终究还是有一些琐碎的快乐。年华掩面而泣,上官心儿和晋王府的管家跟在她身边,均不敢做声。

白梅林中,花残凋零。年华突然想起了什么,吩咐道,“带我去冰窖。”

冰窖中十分寒冷,年华打了一个寒战。在堆积的冰块中,她看见了一尊冰雕。冰雕中的两个人,一个是她,一个是皇甫钦,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冰雕的皇甫钦和年华执手凝望,情深眷眷。年华曾经嘲笑过,鄙薄过,说这样虚假的东西应该早点融化。皇甫钦却视若珍宝,将冰雕藏在了冰窖里。如今再看,年华已是泪流满面。

年华抚摸着冰雕中皇甫钦的脸,喃喃道:“虽然我无法爱你,可是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你……对不起,对不起,你原谅我……”

手指传来冰冷的触感,年华痴痴地站在皇甫钦的冰像前,久久没有离开。寒气四溢的冰窖中,年华一动不动,似乎也成了一尊雕塑。她完全感觉不到冷,她的心已经被懊悔和愧疚吞没。

过了很久,年华才离开冰窖。

“将冰雕刻做石像,放在湖边的白梅林里。”走出冰窖后,年华对侍立在外的晋王府管家吩咐道。

“您的冰像也要刻吗?”管家小心翼翼地问道。梦华习俗,武将战死沙场后,才会立石像纪念。生而雕塑石像,是为不祥。

年华点头:“也刻。”

将冰雕刻做石像,放在湖边的白梅林里。这是皇甫钦的愿望。当初,她生气地拍飞了他。如今,他死了。他的这个小小的愿望,她不能不满足他。她无法以死向他谢罪,那么,就让她的石像永远陪着他吧。

年华走出冰窖,来到湖边。清风吹过,落花成冢。她垂下头,在水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水中的她面容憔悴,神色凄婉,看上去一点也不像那个传说中的九州第一战将。

“年将军,我把烟公子带来了。”上官心儿领着一名七八岁的男孩,来到年华身边。

“烟儿。”年华回头,走向皇甫烟。皇甫烟是她和皇甫钦来北冥的路上,从禁灵的罗城中救下的孤儿。皇甫钦收皇甫烟为义子,非常疼爱他。皇甫烟也和皇甫钦很亲厚。

“啪!”年华伸出去,欲抚摸皇甫烟的手,却被皇甫烟无情地打开,“走开,你不要碰我!”

“烟儿?!”年华吃惊。

皇甫烟抬起头,神色冷漠:“你杀了义父,你是个刽子手!义父那么亲切,那么好,你为什么要杀他?!”

“烟儿,我……我不是……”年华想解释,却词穷。

皇甫钦流下了眼泪:“我讨厌你,你是一个心肠恶毒的女人!”

“烟儿……”年华颓然。皇甫烟的语言如利剑,让她的心开始滴血。

“烟公子,不要胡说!”上官心儿急忙阻止皇甫烟。

“烟儿,你真的讨厌我么?”年华望着皇甫烟,眼神悲哀。

“很讨厌!非常讨厌!!”皇甫烟哭着道。说完,他转身便跑了。

“烟公子!”上官心儿急忙阻止,皇甫烟却已经跑远了,她对年华道:“要不,奴婢再去请烟公子过来?”

年华摇头,“算了,算了,他讨厌我……你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是。”上官心儿领命退下。

年华独自坐在湖边,心中悲伤。沧海阁中的屠戮,没有人会原谅她,包括她自己。眼泪滑落脸庞,她抬手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尽。

年华正在湖边哭泣,有人从背后拥住了她。她微微吃惊,耳边传来云风白温和的声音:“年华,不要再自责了,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再自责,也于事无补。”

年华垂首,道:“这一次,我没有办法原谅我自己……”

云风白道:“如果不能原谅,那就忘记。年华,跟我走,不要再回玉京,不要再做风华将军,就可以慢慢忘记一切的事情。年华,做我的妻子,我们去北宇幽都过安静的生活,不再管这乱世中的征伐,好不好?”

年华摇头,“不,我放不下……”

“你还是放不下宁湛?”云风白悲伤地道。

“我放不下的,不是宁湛,而是武将的责任。从临羡关那一战,两万将士死在沙场上开始,我就已经无法从杀伐中抽身了……”

她放不下的,不是宁湛,也不是富贵,权势,而是身为一个武将所背负的责任。小时候,封父常常对她说,身为武将,盛世当利天下,乱世当平天下。这是武将应尽的责任。从临羡关,到景城,再到西州,朔方,禁灵,北冥,无数将士用尸骨堆垒成风华将军的功勋。他们以生命效忠她,她能够回报他们的,只有用自己的力量平定乱世,让这些将士的家人,让他们的子孙后代,不再生活在诸侯互伐,烽火狼烟的乱世。只有六国归一,河清海晏,才不会再有将士马革裹尸,荒野暴骨。因为死去的将士,她无法再抽身,更因为她已经满手鲜血,所以在清平盛世来临之前,她放不下手中的剑。

“师父对我的教诲,我不敢忘记。师父的养育之恩,我尚未报答,轩辕楚还逍遥在越国,我不能退出战场。我不能辜负师父的期望,也不能忘记死去的将士们。风白,对不起,我放不下手中的剑……”

云风白苦笑,他早就料到她的答案会是这样。

“你不必觉得抱歉,我会陪着你一起征战。”云风白道。虽然,他不喜欢尘嚣,不喜欢杀伐,但是如果她选择沙场,他就选择陪她一起征战。他愿意陪着她,等着她,直到永远。因为,她是他这一生中唯一的爱恋。

年华想笑,眼泪却流了下来。天下知她者,真心待她者,只有他一人。十年来,他一直真心地,纯粹地爱她,守护她,从无算计,从无阴谋,从无利用。

年华抱着云风白,道,“风白,不要离开我,永远陪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