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宁琅点头,从年华身后走了出来。虽然,鸢夫人让他感到害怕,但她毕竟是他的母亲。住在春风殿的几个月,鸢夫人大多数时候也温柔可亲,对他很好。

“来人,送皇长子去紫鸢宫,交给鸢夫人。”高殊吩咐。

“是。”一名侍卫领命,带走了宁琅。

天牢中寂静下来,年华和高殊面面相觑。

“来人,拿酒来。寡人想和年大将军痛饮几杯。”高殊道。

“是。”一名侍卫领命而去。

年华不明白高殊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要杀她?!

年华的背脊有冷汗滑落,“王主,这难道是送行酒?”

高殊笑了,道:“寡人要杀你,早就杀了,不会等到现在。现在杀你,对寡人丝毫无益。寡人只是想和年大将军喝几杯而已。”

朝臣造反,王师逼城,高殊焦头烂额,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心中满腹焦虑,满腹愁思,无人可以言说。看见年华,让他想起了轩辕楚,突然有些话想说。

侍卫送上美酒。

“年大将军请。”

“王主请。”

高殊和年华席地而坐,对饮了三大杯。

“寡人从来没有和轩辕楚对坐畅饮过。论理来说,寡人为君,他为将,寡人和他应该和睦融洽。可是,他恨寡人,寡人也恨他。”高殊怅然道。

“?”年华疑惑。高殊为什么突然和她说这些?而且,听高殊的话,他和轩辕楚之间竟然有这么大的嫌隙?

“王主为什么恨轩辕楚?”

“年大将军,寡人给你讲一个故事。一个皇子和一个奴隶的故事,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听?”高殊没有回答年华,苦笑了一下,道。

“王主请讲。”年华道。高殊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她觉得他的语气那么不祥,仿佛大限将至一般?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高殊饮了一口杯中美酒,目光透过虚空,望向某个遥远的地方。

“从前,有一个皇子,他的性格十分软弱,他在皇宫中默默无闻地生活着,湮没于一大群皇子、公主中。皇子的母亲身份低下,不受宠爱,他还常常被其它的皇子们欺侮。

在皇子十岁时,南蛮送来一批兽奴。兽奴是体内流着野兽血液的蛮族人,他们体力过人,嗜血好斗,并且都有一双红色的瞳。当时,宫廷中流行驯养兽奴,让他们互相残杀,供王族观赏取乐。几乎每一个王族都会豢养几“只”兽奴,这是身份的象征。没错,几“只”,因为没有人觉得兽奴是人。兽奴只是供人取乐的野兽罢了。

那一批兽奴中,有一个羸弱的少年,因为他太弱了,而且正生着病,没有人要他。他被关在铁笼子里,大家鞭打他,折磨他,还说要把他吊起来晒死。

皇子觉得这个兽奴很可怜,不希望他被晒死。皇子生平第一次鼓起勇气,向国主请求获得这个兽奴。那一日,恰好国主心情好,同意了皇子的请求。

皇子得到了兽奴。

皇子对兽奴很好,兽奴一开始惧怕他,后来发现他不会伤害他,也就放下了戒心,和皇子亲近了起来。别的王族豢养兽奴,会用一些残酷的方法激发兽奴的兽性,让他们更善于格斗、厮杀,而皇子却教兽奴说话,识字,还教他雕刻的技艺。皇子非常喜欢雕刻。皇子把兽奴当成自己的玩伴,而不是奴隶。虽然,皇子一直被人嘲笑,欺侮,但是因为有兽奴陪着他,他还是过得很快乐。

三年后,皇子的母亲卷入了一场妃嫔间的争斗中,那个身份低下的女人是无辜的,但却被一名有权势的妃子推出来做了替罪羊,含冤而死。皇子也受到了牵连,以带罪之身搬到了更加僻静的偏殿,不仅受到国主的冷落,连宫人也都肆意地嘲弄和欺凌他。皇子心中悲痛,意志消沉。所幸,兽奴一直陪伴着他,他才能够微笑着活下去。

有一天,皇子被另一名皇子欺负,他感到悲哀而屈辱,对兽奴说了一句很多年后,让他万分后悔的话,‘如果,我也能有一个大将军就好了。那样,就没有人会欺辱我们了。’

今天欺负他的那名皇子,以当时权倾朝野的大将军为背后靠山。据说,他将来会是东宫太子的不二人选。

皇子只是随口一说,兽奴却认真地问皇子,‘怎样才能成为大将军?’

皇子想了想,道,‘听说,在遥远东极的合虚山中,有一个叫天极门的地方,天极门分为三十六宗派,其中将门授人以行军布阵,统帅兵马之术。自古以来,梦华九州中名垂青史的战将,大多都是天极将门的弟子。’

‘合虚山,天极门?只要去了天极门,就可以成为大将军了吗?’兽奴问道。

‘这个,我也不知道。大概可以吧。’皇子道。

第二天,兽奴不见了。皇子伤心欲绝,他以为是欺负他的那个皇子派人偷偷杀死了兽奴。他并没有想到兽奴连夜跑出皇宫,去了天极门。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身边的奴隶不见了,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皇子哭泣着,为兽奴立下了衣冠冢。从此以后,皇子更加消沉,懦弱,整天只是沉溺于雕刻中,逃避悲伤、痛苦。

不知不觉,十年过去了。这一年的春天,一位天极将门的弟子来投效皇子的父王。正值乱世,各大诸侯国厉兵秣马,都在大量招揽将才。国主接纳了这位天极将门弟子,并且很器重他。这位天极将门弟子有万夫不当之勇,而且极其擅长兵法,是一名百年难遇的将才。三年之内,他带兵扫荡了周边小国,震慑了五大诸侯国。他的威名传播四野,令各国畏惧。国主十分倚重这名将门弟子,擢升他为大将军。

皇子一直呆在偏僻的宫殿中,沉溺于木雕,不问世事。但是,从宫人们的闲言碎语中,他也听说了这位大将军的威名。不过,皇子并不在乎谁做大将军,反正他这一生和政治无缘,和权势无关。他只想平凡地度过一生,湮没在一堆皇子中间,即使于社稷无用,有时还必须忍气吞声,但只要能够雕刻,他就很满足了。那时候,他卑微却快乐。很多年后,他高高在上,却痛苦不堪。

这一年,到了兽奴死的那一日,皇子按照每年的惯例,在花树下埋兽奴旧衣裳的地方祭祀。毕竟,这是他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朋友。

焚香祭祀时,皇子看见早已死去的兽奴出现在他的眼前。兽奴一身戎装,英姿威武。兽奴叫皇子的名字,对他说,‘我来做你的大将军。从此,没有人可以欺侮我们。’

兽奴长高了不少,但身形仍旧清瘦,细长的眼眸仍然是血红色,依稀可见少年时的模样。

皇子这才知道,当年兽奴没有死,而是去了天极将门拜师学艺。在天极将门中,本来没有姓氏的兽奴,还获得了一个姓氏。——那是兽奴的师父给他起的姓氏,因为南蛮兽族的先祖就是这个姓氏。不过,他的名字,还保留着皇子给他起的名字。

兽奴没有死,并且成为了大将军。皇子很开心,但又隐隐觉得不安。也许,他直觉地感到,从那一刻起,他将堕入一场噩梦中,永远无法解脱。

兽奴,不,大将军掌握了兵权,在朝廷中营私结党,渐渐地架空了王权。他逼迫垂暮的国主废黜太子,改立皇子为太子。国主无奈,只好下诏。太子闻讯,立刻联合外戚势力兴兵对付大将军。但是,太子不是大将军的对手。那一年的秋天,太子连同一干大臣皆被大将军诛杀,首级悬挂在午门上。

第二年春天,大将军扶持皇子成为太子。

因为皇子性格懦弱,母亲的身份也低下,更没有治国安邦的才能,引起了其他皇子的不满。皇子们和各自派系的大臣纷纷起兵反抗大将军,结果都被杀了。大将军在战场上,就‘每战必屠城,每伐必诛尽’,更何况是在朝廷中。他的体内流着野兽的血,暴虐成性,凡是逆他者,皆亡。皇子成为太子的那两年,邺城的天空都是血的颜色。

皇子生性怯弱,没有政治才能,并不适合做太子。其实,皇子自己也并不是很想当太子,他也讨厌大将军做的一切。但是,他太懦弱了,他害怕大将军,不敢对他说‘不’。

不过,在内心深处,突然从一个被人冷落的皇子一跃而成为显贵的东宫太子,被人仰视着,阿谀着,连曾经看轻他的人也都匍匐在地,对他卑躬屈膝,这种从未有过的‘炙手可热势绝伦’的虚荣感,也让皇子内心满足,愉悦。

现在想想,这其实才是皇子没有对大将军说‘不’,而是看着他屠戮自己的手足的主要原因吧。人心总是容易迷失,总是在无可挽回之后,才会幡然醒悟。

最后,大将军逼死了国主,辅佐皇子登上了王位。

176 罪孽

皇子成为王之后,他仍旧怯弱且无能,根本无法担当起社稷重担,他把一切朝事都推给了大将军。

大将军南征北战,处理国事,没有丝毫怨言。但是,大将军生性残暴,常常以酷刑凌虐朝臣和百姓,大家皆是敢怒而不敢言。

皇子坐在王位上,觉得十分痛苦。父亲、兄弟们的死让他觉得愧疚,经常在深夜里做噩梦。他自己没有丝毫政治才能,不会用人,不会决断,这让他觉得羞愧。渐渐的,皇子开始恨大将军,因为是大将军将他推上了王座,却没有问过他的意愿。

皇子对大将军道,‘我不想再做国主了。’

大将军非常生气,不同意,‘如果你不做国主,那我在天极将门十年辛苦,努力地成为大将军,也就全无意义了。’

‘如果你不做王主,我就杀了你。’

‘我不会让你解脱,我永远都会侍奉你。’

皇子绝望了,他知道自己无法反抗大将军。于是,他自暴自弃,沉溺于酒色中,甘做昏君。他不在乎社稷兴衰,也不在乎疆土危亡,因为大将军总会替他收拾烂局。看着大将军东奔西走,南征北战,皇子觉得有一种报复的逞意。

一晃,许多年过去了。皇子一直恨大将军,想必大将军也恨皇子。终于,皇子因为宠爱一个女人,使得三军压境,国家危在旦夕。正在这时,国内的矛盾也爆发了。大臣们纷纷作乱,要杀死皇子和宠姬。大将军中了埋伏,被困在三百里外,无法赶回邺城。

皇子心中很痛苦,因为他发现如果没有大将军,他甚至无法自保。他恨大将军,却无法摆脱他,这让他绝望。而且,皇子静思过往,赫然发现,其实一切的灾难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他父王、兄弟们的死,他其实可以阻止。可是,他没有阻止。这么多年来,因为他的昏聩,残忍,死去了那么多的臣民,一切的罪孽,一切的错误,皆因为他的怯弱和无能。

他,比大将军更可恨。

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赎回自己的罪孽,皇子做了一个决定。说起来,这还是这个懦弱的皇子生平第二次做决定。第一次是他想救兽奴,向父王要求获得兽奴时。

故事讲完了。年将军,我们再喝一杯。”

年华回过神来,与高殊对饮一杯。再清楚不过,故事里的皇子是高殊,兽奴是轩辕楚。高殊和轩辕楚之间,竟然还有这么一段过往?不过,有一点,年华尚存好奇,“最后,那个皇子,他做了一个什么决定?”

高殊笑了,道:“他决定请求另一个大将军杀死自己的大将军。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另一个大将军才能杀死他的大将军。大将军杀孽太重,不该活在世上。大将军死了,皇子也就能够放心地走了。”

他这怯弱无能的一生,只勇敢过两次,做过两次决定。一次是让轩辕楚生,一次却是让轩辕楚死。

“皇子也就能够放心地走了?皇子要去哪里?”年华吃惊。

高殊自悔失言,喝了一口杯中的酒,道:“年大将军,寡人请你杀了轩辕楚。”

年华淡淡道,“我和轩辕楚是势不两立的敌人。”

“寡人明白这一点。所以,才做这个请求。”

高殊站起来,准备离开,“如果没有意外,七天后的冬祭之后,寡人会派人来放你离开。杀了轩辕楚之后,越国就是你的了。”

“王主?你这是什么意思?!”年华吃惊。

高殊没有回答年华的疑问,“将来,见到轩辕楚时,你告诉他,比起大将军,寡人更想要兽奴阿楚陪伴寡人。”

高殊说完,转身离开了天牢。

左右侍卫关闭了牢门,年华望着高殊的背影消失在甬道中,心中疑惑且不安。他,究竟想做什么?

七天后是冬祭,冬祭是祭天的日子。按照惯例,高殊将在侓台祭祀高氏先祖,并为国家社稷祈福。以往,祭典的准备工作会从冬祭前的三个月就开始进行,但是今年兵荒马乱,王师逼境,司天监的官员们准备仪式和祭品略显仓促。而且,高殊向来靡费,祭品的种类复杂,数目庞大,今年年境不顺,只怕是凑不齐了。司天监的官员们心惊胆战,生怕坏了冬祭,会受酷刑。谁知,高殊却派人来传召,今年什么祭品也不需要准备,只要做好仪式的准备工作就可以了。司天监的官员们如蒙大赦的同时,心中疑惑,王主难道疯了吗?没有祭品的祭礼不仅不成体统,更会触怒天神啊。

宁琅来到紫鸢宫后,鸢夫人的病好了一些,但她的脾气愈发暴躁,也更加神经质。窗外的竹影,让她觉得有刺客来杀她;殿廊的黑暗处,让她觉得有鬼魂来向她索命。她有时候大哭,有时候大笑,有时候诅咒萧太后、年华。宝儿见了,只觉得她很可怜,不由得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