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夫人诅咒年华时,宁琅会不高兴地反驳,“你不要骂我师父……”

鸢夫人抓住宁琅的肩膀,神色狰狞,“琅儿,她不是你师父,她是我们的仇人!”

宁琅被鸢夫人吓到,就会哭泣。

鸢夫人惊慌,又温柔地搂着宁琅,轻声哄他:“琅儿不要哭,娘亲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眼泪滑落鸢夫人的脸庞,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知道自己在恨什么,她只是觉得心中惶恐、混乱,恐惧。一直以来,仇恨支撑着她活下来,她必须保持仇恨,才能继续活下去。在这人人都要她死的局面中,挣扎着活下去。否则,她会被心底的声音蛊惑,“不如死了吧,死去了就不会再痛苦了……”

“你杀死的人,都化作冤魂向你索命,要你把性命还给他们……”

“王主不会再偏护你了,是你害他落得这般境地,是你亡了他的国……”

鸢夫人六神无主,瑟瑟发抖。她的神经已经临近崩溃边缘。过了许久,鸢夫人终于累了,安静地合上了眼睛。宝儿带着宁琅离开了紫鸢宫。

不知过了多久,鸢夫人睁眼醒来,发现高殊坐在床边,正低头看着她。

天色已近黄昏,光线昏蒙,鸢夫人看不清高殊的表情,只觉得他的眼神十分悲伤。

鸢夫人起身,欲行参拜之礼,被高殊制止,“你还是躺着养病罢。”

鸢夫人依言躺下,望着高殊。这几天,高殊白天准备冬祭事宜,晚上呆在洗木宫,鸢夫人很一直没见到他。鸢夫人伸出手,握住了高殊的手。他不在身边,她有些想他。

“王主,轩辕大将军还被困在溱水吗?”鸢夫人轻声问道。

“轩辕大将军已经在回邺城的路上了。”高殊反握住鸢夫人的手,微笑道。其实,轩辕楚是否能够突围溱水,赶回邺城,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明天,就是冬祭祭天的日子。”

“啊,已经到了冬祭了吗?那么,妾身明日陪王主去侓台。”鸢夫人道。高殊一生没有册封王后,宠妃虽然很多,但也没有子女。鸢夫人是他最宠爱的后妃,每年的祭天仪式他都会携鸢夫人参加。

“明日,众大臣都会集于侓台,你就不用去了,好好在紫鸢宫里养病吧。”高殊道。

“妾身的病没有关系。每一年,妾身都陪王主参加祭礼,今年也不必例外。”

“今年,你还是不要去了。你也知道,大臣们对你颇有微词……”高殊伸出手,抚摸鸢夫人的脸。她的皮肤光滑如缎,她的容颜还是那么美丽,和五年前他在花城中初见她时没有丝毫改变,如同一株沾露盛放的牡丹,绝艳无双。然而,这朵牡丹上也沾着仇恨的毒液。五年来,她利用他达成自己的心愿。他迷恋她的美貌,甘愿被她利用,因为他也需要释放仇恨,逃避痛苦。不过,虽说是互相利用,互相逃避,但终究两人互相偎依,互相依存了这么久。临到末路,他还是有些放不下她。

“好吧,妾身听王主的。”鸢夫人悲伤一笑,道。

高殊点头,也笑了。他从袖中拿出一件东西,递给鸢夫人,“这个,送给你。”

鸢夫人低头望去,高殊手中的东西是一个雕刻精细的木偶。木偶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云鬓堆鸦,长裙翻荷,笑颜如同三春盛开的花。

这个雕刻的女人好熟悉……

鸢夫人怔了一会儿,才发现木偶是她自己的模样。

“好漂亮的木偶。”鸢夫人伸手接过,开心地笑了,“王主雕刻得真好……”

“你喜欢就好。除了雕刻,寡人也没有别的才能了。寡人怯弱无能,不会治理国家,不会善用大臣,不能保护疆土,不能保护你……”眼泪滑落高殊的脸。

鸢夫人伸出纤指,轻触高殊的唇,阻止他说下去,“王主,无论怎样,在妾身心里,您是天下最温柔,最好的人。”

高殊伸臂,拥抱鸢夫人。

夕阳中,两人紧紧相拥,久久无语。

祭天这一日,天空阴沉沉的,四季如春、从未下雪的邺城,反常地有了天阴欲雪的征兆。

鸢夫人辰时起床,在宫女的服侍下梳洗。从宫女口中得知高殊已经出发去了侓台,不知怎的,她心中有些不安。仿佛,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作乱的大臣皆已被镇压,祭典上有天狼骑护卫,高殊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情。想到这里,鸢夫人稍微安心了一些。

望着放在床头的木偶,鸢夫人心中泛起了一丝温暖和柔情。王主他始终那么温柔,对她那么好,即使是因为她的缘故,越国陷入了穷途末路,他也没有责怪她,更不曾在大臣们的责难中,推她出去死,换取自己生。——只要高殊狠下心来杀了她,并将一切过错、罪愆推在她身上,那些作乱的大臣就会停止做乱。说到底,那些人都是越国的臣子,他们恨的人不是越王,而是她。他们可以原谅“昏君”,却不能原谅“祸水”。其实,即使高殊赐她一死,她也不会怪他。因为,她确实为了自己的私欲,做了太多错事,造下了太多罪孽。

梳洗完毕,用过早膳,鸢夫人来到了蚕殿,去看长明灯下,装在坛子里半死不活的萧太后。——每天早上必来看一眼萧太后,是鸢夫人的习惯。

鸢夫人必须保证萧太后没有死,她要让她活得长长久久,求死不得,求死不能。看着萧太后凄惨的模样,鸢夫人觉得快乐,满足,一直以来,复仇是她活下来的唯一意义。

177 侓台

萧太后还活着,她睁着黑洞洞的“眼睛”,“望”着鸢夫人。她颈部到耳后的皮肤已经腐烂了,有虫子在腐肉上蠕动。

鸢夫人俯视着萧太后,冷冷地道:“你看看你现在凄惨可怜的下场,李氏与萧氏这么多年的恩怨斗争,最后赢的人,是我李氏。”

“喋喋喋——”萧太后发出凄厉的笑声,她费了很大的劲,才从喉咙中吐出嘶哑含糊的语句。——鸢夫人为了听她在酷刑的折磨下发出的哀嚎声,求饶声,没有割掉她的舌头。“最后赢的人,不是李氏。”

“那是谁?难道是萧氏么?”鸢夫人鄙夷地笑。

萧太后嘴角勾起一抹诡笑:“最后赢的人,正坐在玉京的九龙御座上。喋喋喋——”

鸢夫人闻言,僵立在了原地。说到底,李氏和萧氏都是输家。鸢夫人、萧太后,乃至年华、宁琅、高殊、轩辕楚都只是棋子,坐在高处纵观全局、执子下棋的人是宁湛。那个聪明的、绝情的、隐忍的九五之尊,梦华之主。

“无论萧氏、还是李氏,都输了。哀家可怜,你比哀家更可怜!喋喋喋——”萧太后大笑三声,头垂了下来,没有了声息。

侍女走近一看,禀报道:“夫人,她已经死了。”

“我为什么比你更可怜?为什么?为什么?!”鸢夫人奔到萧太后身边,大声质问她。可惜,萧太后永远也无法再回答她了。

如果,鸢夫人没有执着于仇恨,从冷宫业火中逃出来的她,和高殊相逢的她,可以获得新生,得到幸福。可是,她被仇恨束缚,作茧自困,亲手埋葬了新生的自己,也将越国推向了灭亡,将高殊推向了末路。

鸢夫人怔怔地站在萧太后的尸体前,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她才移步回到了紫鸢宫。萧太后死了,她的心中莫名的空虚,恐惧,以后又会有更多的噩梦来纠缠她吧?

宁琅坐在梨花木桌边练字,宝儿坐在一边心不在焉地绣花。鸢夫人来到宝儿身边,宝儿站起身来,“小姐,您怎么了?”

鸢夫人的脸色非常苍白,她冷冰冰地道,“她死了。”

“啊?!”过了一会儿,宝儿才反应过来,萧太后死了,“她死了,我们的大仇也得报了。”

宝儿的语气非常疲倦,不仅没有一丝开心,反而像是舒了一口气。

“宝儿,我很可怜吗?”鸢夫人突然问宝儿。

宝儿一怔,急忙摇头,“小姐怎么会可怜?您是越王最宠爱的鸢夫人……”

“可是,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可怜……”鸢夫人抱着宝儿,眼泪滑落脸庞。

“小姐,”宝儿抱着鸢夫人,轻声安慰她,“一切都会好的,宝儿和琅皇子会永远陪着您……”

“嗯,一切都会好的。轩辕大将军已经赶来邺城,这两日大概就能抵达。有他在的话,内乱可定,王师可退,王主就不会忧心如焚了。越国又会回到以往一样,王主和我也能继续无忧无虑地纵情欢乐……”鸢夫人露出一丝笑容,道。

“夫人,侍卫统领在宫外求见,说是王主有诏令。”一名宫女匆匆来报,打断了鸢夫人美好的幻想。

“宣他进来。”鸢夫人道。

侍卫统领参拜完毕,鸢夫人问道。“出了什么事?”

“王主命属下今日巳时保护鸢夫人悄悄出宫。”侍卫统领垂首道。

“出宫?出宫去哪里?为什么要出宫?”鸢夫人问道。

“这是王主的信,让属下呈给鸢夫人。”侍卫统领将一封信呈上。

鸢夫人好奇且不安地展开信,是高殊的字迹。

“吾妻鸢儿:言之甚愧,鸾凤五载,至今尚不知汝名……”

五年前,高殊和鸢夫人在花城相遇,鸢夫人自名为“鸢”,高殊一直不知道她的真正姓名。

“忆昔当年,弑父屠兄,乃得称孤。为帝十六载,民怒臣怨,苍天厌弃。今者,三军逼城,内乱迭生。吾思量再三,欲以吾命偿天债,平人怨,定民心。冬祭之日,正可以死以谢天下,以赎前罪。此番吾死,并无牵念,唯剩一念在汝。越国难保,江山已倾,吾殁之后,朝臣必会加害于汝。汝可趁祭典之际,遁出宫城,远赴他地,以保平安。自此相忘,勿复再念。珍重。高殊绝笔。”

鸢夫人看毕信,如遭雷击,半晌回不过神来。王主他,他竟然决定在冬祭中以死谢天下,平民愤?他竟然丢下她,自己去赴死?!

侍卫统领催促道:“夫人,时间紧迫,请您赶紧收拾细软,属下保护您出宫去!”

鸢夫人没有动,只是怔怔地站着。

宝儿见侍卫统领催促得急,小声提醒鸢夫人,“小姐,小姐……”

鸢夫人回过神来,摇头,“不,不,我不走……”

侍卫统领道:“夫人,这是王主的命令。”

“我不离开越宫。来人,备车,我要去侓台!”鸢夫人吩咐道。

侍卫统领不敢违抗鸢夫人,不敢多言。

鸢夫人走到宁琅身边,看着他,伸出双臂,紧紧拥抱他,“琅儿,重逢以来,你还从来没有叫过我娘亲……你现在能叫我一声么?”

宁琅咬着嘴唇,仍旧固执,不肯叫鸢夫人“娘亲”。

鸢夫人苦笑,放弃了。她对宝儿道:“越宫危险,不能容身,你和琅儿跟随侍卫统领出宫去。出宫之后,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等到乱局平定下来之后,去花城投奔王师,回玉京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