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畅在自己房中发了许久的呆,忽然听见敲门声。

他起身打开门,是顾荇舟。

“先生……”

“沈崇峻走了。”顾荇舟说,他又看看薛畅,“你还好吧。”

薛畅苦笑:“我能有什么?遭受这一切的是沈崇峻,我不过是个旁听者。”

“连旁听者都觉得难以忍受,可想而知当事人的心情。”

顾荇舟一提,薛畅顿时又忍不住了,愤愤道:“沈总的爸爸实在太过分了!怎么能把一个孩子称为杀人犯!那时候他才六岁啊!”

顾荇舟点了点头:“虽然我能理解他父亲望子成龙的心态,但这件事他确实做错了。就算是成年人,背负杀人罪名都是一件天大的事。一个六岁的孩子,被当众殴打,被扣上杀人犯的帽子……沈崇峻能坚持活到现在,精神居然都没有崩溃,我还是挺佩服他的。”

所以失眠症爆发在今年春季,薛畅暗想,其实种子是在六岁那年被种下来的,而海外工程方面两个工人的死亡,点燃了旧事。再加上那个同行公开在媒体上说他是杀人犯。这三个字,触了沈崇峻人生的最高禁忌,难怪他会发律师函告人诽谤……

其实他真正想控诉的,是自己的父亲吧?

所以沈崇峻才反复强调自己是“苦过来的”,然而那并不是艰苦的苦,而是痛苦的苦。

“先生,接下来他该怎么办?”

“大概是要回去一趟吧。”顾荇舟说,“把遗忘的部分找回来,在现阶段尽可能做点弥补,别想了,反正沈崇峻有的是钱,咱们不用替他操心。”

薛畅望着顾荇舟,刚才那一瞥里的悲悯像神话一样蒸发殆尽,眼前的这个男人,又恢复成一脸冷血冷漠的“关我屁事”模样。

“干嘛这么看着我?”顾荇舟看了薛畅一眼。

“我觉得先生您很神奇。”薛畅摸了摸鼻子,笑道,“好像每个时刻呈现的状态都不一样。”

“你不如说我是多重人格吧!”

 

沈崇峻的事情得到解决,王秘书对他们的态度也从畏惧变得充满了感激。

“我从来没见过沈总那个样子。”他和薛畅他们说,“好像是和以前有了不同,但我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同……”

“变得真实了。”顾荇舟突然说。

王秘书一怔,一拍大腿!

“对!就是这种感觉!”

“因为他再也不需要自欺欺人了,他没有什么需要瞒着自己的了。”顾荇舟淡然一笑,“真相,从来就不伤人,伤人的是人对真相的态度。”

此刻,他们正坐在王秘书的车里,这是去竣业总部的路上,他们要向沈崇峻辞行。

竣业总部是一栋摩天大厦,王秘书一直把他们带到30层的总裁办公室。

沈崇峻见他们来,显得很高兴,他说自己这两天太忙,一方面在安排工作后续,另一方面也在打听那个农庄的具体地址。

“我想过去看看,无论那儿还剩下什么。”沈崇峻低声道,“如果能找到小光哥的亲人,能做点补偿,那就更好。”

顾荇舟点了点头:“沈总,昨晚,睡着了吗?”

沈崇峻一怔,他抬头一笑:“你不提,我都要忘了。昨晚我睡着了,虽然时间并不长——说来也奇怪,在这件事之前,我心心念念就是自己的失眠症,再大的事情也没有它大。但是现在……我觉得无所谓了,爱睡不睡吧,反正我有比它更要紧的事情要去做。”

顾荇舟温和地点点头:“这是恢复健康的前兆,把任何事看得太重,都是搞砸它的第一步。沈总请放心,接下来您所需要的只是时间,慢慢的,您的睡眠就会改善了。”

他们正说着话,突然门外传来“咚”的巨响,像是有谁狠狠撞在门上!

三人诧异地回过头,只见王秘书没敲门就冲了进来!

“沈总!”龙族5,http://www.diandianxs.com/longzu5daowangzhedeguilai/

薛畅也看出不对了,王秘书那双大眼珠子像两颗弹子球,在眼眶里滴溜溜乱转,脚下的步子都在发飘。

“沈总,小光……那个小猪倌,没有死!”

一句话,所有人都惊呆了!

沈崇峻仿佛是听力出了问题,他侧着身,伸长了脖子,小声说:“你说什么?”

“沈总,小猪倌没有死!他还活着!”

沈崇峻如坠梦中!

“怎、怎么会呢?”他小声的,不确定的说,“我是亲眼看见他掉下河的……”

王秘书拼命点头:“是的,他是掉河里了!可是他被冲到下游的时候,正好有人在捕鱼,他被河中间的渔网给缠住,被捕鱼的人救了!”

薛畅吃惊地看着顾荇舟,他发现顾荇舟难得也是一脸震惊!

“他真的……还活着?”沈崇峻的喉咙里发出轻微哽咽,他像是承受不住,身体噗通落回椅子里,“你没骗我?”

王秘书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真的!沈总,那边告诉我说,村子上的老人都知道这件事,当时是个轰动的大新闻,还上了地方的报纸呢!许有光……就是小猪倌,现在是三代同堂!他都有孙子了!”

他说着又想起来,赶紧掏出手机:“沈总,我这就让他们接通许有光的手机!”

没多久手机通了,王秘书干脆开了免提,把手机放在沈崇峻的面前。

手机里,传来一个惴惴的男人声音:“小……小豆儿?”

沈崇峻一把抓起手机,颤声道:“小光哥?!小光哥,真的是你!”

那边的男人一听这话,大声笑起来:“哎呀亏你还记得俺!是呀!是俺呀!哈哈哈当初咱俩赶着猪上山,你不是总说累,皮鞋膈得脚疼,叫俺背着你吗?”

男人的口音非常重,声音里带着乡下人特有的敞亮,沈崇峻握着电话,忽然,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哀泣。

“他……他们为什么要骗我!我爸他为什么要骗我!”

顾荇舟,薛畅,还有王秘书,三个人静静站在办公桌前,看着一个年过半百的总裁,失声痛哭。

 

回酒店的路上,薛畅依然激动不已,他万没想到事情的发展是如此奇异。

就连顾荇舟都忍不住微笑:“许有光……薛畅,你不觉得这个名字本身就很值得琢磨吗?”

薛畅默默念了两遍。

许有光……

允许有光照进来……

他笑道:“简直像做了场大梦!太意外了!”

顾荇舟点点头:“也就是说,沈崇峻背负了四十五年的罪名,其实是莫须有的。”

这一句话,把薛畅说得心情又沉重起来。

小猪倌获救生还,村子里都当成新闻讲,沈崇峻的外祖当时还活着,他不可能不知道,也不可能不告诉女儿女婿,也就是说,沈崇峻的父母是知道这件事的。

……可是,他们却一直瞒着儿子。

“当然得瞒着。”顾荇舟像是看懂了他的心声,他淡淡瞥了一眼薛畅,“好容易把疯玩的孩子给抓回城里,塞进学校,怎么能给他借口让他再出来?你难道忘记小豆儿有多调皮了吗?这种熊孩子如果不严加看管,再闯出祸来怎么办?”

“所以就为了不闯祸,就给他背上这么重的道德枷锁?!这不是太残忍了吗!”

“不残忍,怎么能成为一个铁血的父亲?不残忍,怎么能成为一个铁血的总裁?”顾荇舟微微一笑,“你不觉得沈崇峻的父亲对他,就像沈崇峻对竣业一样,几乎是一个模式吗?如果他父亲还活着,听见你这句话,他一定会理直气壮地说:我这是为他好!要不是我这么严厉教导他,沈崇峻能有今天这辉煌的成绩吗!”

“可我不同意……”

“你同意不同意又有什么关系?竣业集团的八万员工一定会同意的。”

薛畅泄气了,他默默看着车窗外的风景。

“我确实不能理解。”他低声道,“我没有爸爸,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没资格嫌弃沈总的父亲不好,别说铁血父亲,就连普通的父亲,我都没见过一个。”

顾荇舟抬起头,静静望着车顶。

“我也没有父亲。”他突然说。

薛畅吃惊地望着他!

但是顾荇舟没再说什么。

 

次日,临出发前,沈崇峻打来了电话。

“顾先生,你们还没走吧?”他的语气充满了歉意,“昨天真是对不住……”

“没关系,”顾荇舟的声调很柔和,“我们都替你高兴。”

“是啊是啊!”沈崇峻充满感慨,“真是万万没想到,小光哥还活着,昨天我和他聊了一个小时!原来小时候的事情他都记得!他后来还给我写过信,寄过晒干的知了壳!但我都没收到……”

“大概是您父亲替您隐瞒下来了。”

“多半是的。”沈崇峻停了停,才又道,“我也知道我爸是一番苦心,他怕我再闯祸,我小时候……唉,是太调皮了。我也不怪他这么做。”

顾荇舟听着手机里的话,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对,但具体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本来我想请你和助理先生来我家赴宴……”

“哦,不必了。”顾荇舟说,“沈总,昨晚您睡得怎么样?”

沈崇峻在那边哈哈笑起来:“你真的是太尽责了!连我都不在乎的事,你还在关心。嗯,昨晚我睡得挺好的,吃了一颗安眠药……”

顾荇舟一怔:“您还在吃安眠药?”

沈崇峻也意识到自己说多了,他干笑了一声:“习惯了。这是我的问题,不关顾先生你们的事,就好像是心理上的安慰剂,要是不吃一颗,我总觉得不太放心……但是昨晚睡得很好!以前就算吃安眠药都没法睡这么好。”

“那么这样吧,沈总,请您今晚不要再吃安眠药了。尽量试着自然入睡。”顾荇舟说,“让我们看看疗效究竟如何。”

沈崇峻答应了。

放下手机,顾荇舟眉头一皱:“不太对。”

薛畅全程在旁听见了,他问:“哪里不对?不是挺好的吗?”

“哪里都不对。”顾荇舟沉吟道,“他还在服用安眠药。薛畅,这不对的。心结已解,误会已死的人其实并没有死,按理说这是非常令人心安的一件事,他应该在极度的放松下,自动入眠。”

“沈总不是说,他习惯了吗?也许他只是不放心……”

“根本没有那种事!”顾荇舟的表情严肃起来,“既然他还在吃安眠药,那就说明心结还在,否则他连拿药这个动作都想不起来。除此之外,你听见他刚才说的了吗?他说,他不怪他父亲。”

薛畅点头:“我听见了。原来沈总已经原谅他父亲了。”

“他没有。”顾荇舟盯着薛畅的眼睛,“真正的原谅,不可能来得如此轻易,不费代价。他父亲伤害了他,而且是最为严重的伤害——言语凌辱比肉体凌辱更加过分。不光过分,还持续多年!”

薛畅被他说得傻了:“可……可是顾先生,那是他父亲啊!孩子当然要原谅父亲……”

“谁说的?”顾荇舟冷冷扫了他一眼,“没有得到过父爱的人,少说这种风凉话!”

这话一出来,薛畅就觉得心里像被扎了一下。

顾荇舟话出口,也意识到伤人了,他缓了缓口气:“我同样没有父亲,我并不是在说你。”

薛畅点点头:“可是说回到沈总,难道他的原谅是假的?”

“当然是假的。”顾荇舟脸色有些不好看,“没人能够轻易原谅一个如此伤害自己的人,哪怕是父母也没用,因为在父母妻儿这些具体身份之前,我们还有一个不可剥夺的身份。”

“什么?”

“人。”顾荇舟望着他,“丢开种种名分,首先,我们是人,是一个大活人。是人就会恨,就会仇视伤害自己的人,不管那个人是谁,仇恨这种情绪本身,它永远都是存在的,不会因为身份而消失。”

薛畅凌乱了:“那怎么办?”

顾荇舟在屋里转了一圈,站住,他回头看着薛畅:“机票改签,我们再逗留一天。”

“啊?!”

“今晚,我们再去沈崇峻的梦里一趟。”